乾佑三年二月二十一日,洛阳城外,来了支庞大的藩镇队伍。
队伍当中,一面“折”字大纛分外地显眼,这面大旗曾扬威于云中府、胜之间,也足以令不可一世的辽人闻风丧胆,而中原朝廷对这面折字大旗也很是忌惮。
大纛之下,特进、检校太师,郑国公、安远军节度使兼府胜等州观察处置使折从阮,正打量着洛阳郊外的春色。这一次他举族南下,趁嘉庆节入朝拜见大汉皇帝,随行的还有他献给皇帝的数十匹塞外良驹。
早春的阳光格外和煦,放眼望去,是一片淡淡的绿色。大河以南的风光,自然与云中朔方的景致大相径庭,这里没有风沙与辽阔的草原,只有温柔的春风与河道纵横的阡陌,没有代北的豪情与粗犷,只有中原的精致与温润。
头发已经花白的折从阮骑在马背上,将自己的腰背挺得笔直,他的气度与自信让人不敢仰视。他有足够的自信与骄傲,当晋末幽蓟纷纷陷入虏手之时,唯有折从阮带领家族子弟敢以一州之地独抗辽人,府州折氏成为朝廷在西北朔方抵抗辽人的支柱,无论中原王超易姓更迭,折氏家族总向中原朝廷效忠,并且得到朝廷的信赖。
“父帅,前方便是洛阳城了。”说话的是折从阮长子折德扆,他第一次来中原,显得有些兴奋。
折从阮手搭眉骨,打量着远方洛阳城的一抹淡淡的影子,不无感叹地说道:“我儿今年三十二岁,我第一次来洛阳也正如你这么大,那时是后唐长兴元年,洛阳还是天子之城。也就是那一年,我被后唐明宗皇帝授为府州刺史,眨眼间二十年已经过去了,江山已经易姓数次了。”
“父帅,咱们这次入朝,是带着荣耀来的,爹何必追忆往事,徒增伤感呢?”折德扆道。
折从阮看了一眼儿子,有些不悦:“我折氏世居云中,无论中原形势变幻,我折氏为何总能深受历朝朝廷厚待?”
“自然是我折氏洞悉边事,作战勇猛,朝廷有求于我折氏。” 折德扆答道。
“住口!”折从阮怒道,“中原朝廷确实是有赖于我折氏捍卫西北,但如果没有朝廷。我折氏就好比无根之木,岂能久长?记住,我折氏身家性命之本,就是忠于朝廷,浴血塞外,否则与那辽人仇敌何异?”
折氏家族向来族规严格,折德扆见父亲动怒,羞愧难当:“父帅教训的是,孩儿知错了!”
折从阮心下一叹,这个儿子都三十有二,这焦躁的毛病还是改不掉,还是没有家里老二来的沉稳啊。
“李处耘!”折从阮冲着身后一小校呼道。
牙队中奔出一今年轻人,正是名唤李处耘的。李处耘,字正元,潞州上党人,此人武艺高强,又有胆识,平日里极得折从阮喜爱。李处耘出身将门,他的的父亲李肇,在后唐任职,历任军校,官至检校司徒。跟从后唐皇帝讨伐王都于定州,遇到契丹来援,后唐军队失利,李肇拼力作战而死。据说晋末时辽人南下,辽人马前卒张彦泽破关入汴,纵兵抄掠,当时李处耘还年幼,却敢握弓保卫里门,射杀十数人,随后逃到了府州,归入折从阮的麾下。
“令公,您有何吩咐?”李处耘勒马,抱拳问道。
“ 洛阳就在眼前,你去打前站,替老夫寻个大点的院子住下。”折从阮命道,想了想又嘱咐道,“河南不比我们府州,一切需循礼数律法,万万不可造次,坏了我们折氏的名声!”
是!”李处耘应道,领命策马越众而出。
未过半晌,李处耘又急匆匆地奔了回来:“回令公,忠义军节度使、河南府尹、侍中史相公在城外置酒,迎接令公一行大驾光临!”
“可是那史德统史侍中?”折从阮疑惑道,“老夫跟他素无交情,又未提前通知他,他如何知道我到得洛阳,为何这么大阵仗待我?”
“父帅,孩儿听说此人今年不过二十岁,但这爵位倒是不下于父帅,而且其父便是朝中鼎鼎大名的侍卫司史公,只是不知道此人是不是如人传说的那样深不可测。” 折德扆道,“如今鸡鸣狗盗之辈,都摇身一边成了公侯高卿,不知这史……”
折从阮捋须大笑道:“一今年轻人,能有什么深不可测?传闻此人乃人中之龙,为将智勇双全,为牧守治理有方,老夫像他这今年纪,还是一个懵懂之人。不过,他能主动出城迎接老夫,倒是恭敬得很,就是不知道实际如何?”
“哼!要说作战勇猛,还有比得上我们代北男儿的?” 折德扆撇了撇嘴道。
“衙内这话倒不全对,李某可不是代北人!”李处耘在一旁说道。
他与折德扆私交极好,武艺也是极佳,也很自负,他说这话当然不会引来折德扆的反感。折德扆闻言一笑:“咱们便去这洛阳城,会一会这位人中之龙,绝不能让他小瞧了我等府州骁勇健儿。”
洛阳城外的官道,在春初时便已经重修过,既宽又平坦,两边树木虽新植不久,但也可以想像得出十余年后这里便是一条林荫大道,东来西往的行旅络绎不绝,越是接近洛阳,行人越多,也越能显现出洛阳的繁华。
蓦的,几声清脆的马鞭声,一支马军迎面疾驰而来。
行人纷纷立在道边观望,折从阮心中诧异,只见那支不下百人的骑军瞬间驰到了跟前,为首的牙将高抬起右臂,百骑立刻“刷”地勒马止步。
百余位精壮的骑士,整齐划一地立在道边,挺胸收腹,挽弓持枪,目视前方,站如松柏。一股庄严肃穆的气氛扑面而来,让旁人不敢造次。
折从阮暗道了一声好,想不到中原藩镇也能有骑兵能人啊。
“末将忠义军左厢马军第一军都指挥使张洵,奉我军上钧令,出迎西郊,恭请折令公移驾洛阳!”壮汉翻身下马,走上前来,用他洪亮的嗓门高声唱诺道。
“张将军免礼!”折从阮从短暂的失神中,回过神来,他赶忙翻身下马,将张洵扶了起来。他久历沙场,见过的军士多过天上的繁星,肃立的忠义军军士让他格外留意,马军能做到行止如一本身就并不是一件太容易的事。
“久闻令公威名,我们军上在城外备上薄酒数杯,欢迎令公大驾一行。末将讨了这个差事,愿为令公引路!”张洵起身抱拳道。
“将军与贵上客气了,老夫客随主便!”折从阮点头应道。
张洵返身上马,又回头笑道:“令公客气,您老杀北虏的时候,末将还在吃奶呢,今日得见令公,末将三生有幸!原以为令公长得凶神恶煞,有三头六臂呢。”
“老夫怕是让将军失望了!”折从阮闻言心中受用,当即笑道。
张洵端视折从阮,一本正经地说道:“令公乃我朝西北之擎天巨柱,为国守疆,劳苦功高!”
折从阮见这满粗鄙汉子,居然能说这么文绉绉的话,心中十分诧意,但口中仍谦逊地说道:“老夫不过塞北愚夫,不敢承受将军赞颂。”
哪知张洵说道:“在下不识字,我这是从我们军上那里听来的,今日一见,我觉得我们军上这话跟令公这仪表与威风挺般配,就如英雄配美人一般!”
“哈哈!”折从阮好气又好笑,笑的是这粗鄙汉子性格率真,气的是张洵乱用比喻。
“你这粗汉,乱扯一通。”李处耘低声说道。
张洵嘿嘿一笑,装作没有听到。
折从阮带领着家族成员及牙队,沿着官道向洛阳城进,行不多远,远远就见迎接的人群中一位身着紫衣玉带的年轻人特别显眼,这便是洛阳当地的军政一把手史德统了。
折从阮还未下马,史德统便向前拜道:“晚辈史德统率西京留守司、河南府大小官员及忠义军将校,见过折老令公。”
“见过折老令公!”史德统后面众人齐声拜道。
折从阮见得这么大场面,不敢托大,欲要下马还礼,史德统抢得前来,亲自扶折从阮下马。这让折从阮大感意外,他连忙道:“史相公盛情,老夫愧不敢当,愧不敢当啊!”
“折令公枕戈待旦,捍卫西北边疆,劳苦功高,边民莫不受惠实多。史某不过是后进晚辈,最服如令公这样的英雄豪杰,恰逢令公入朝路过我洛阳,史某略尽地主之谊,愿令公勿辞!”史德统朗声说道。
折从阮认真地打量了一眼史德统,见史德统身材壮硕,面容英俊,剑眉上扬,双眸闪烁着飞扬的神采,让人不敢小视,那一身紫衣公服,恰到好处地突显出史德统的卓尔不群。
‘年未及冠,却位及将相,近世罕见!’折从阮暗暗点头。
“史相公言重了,老夫倍感荣幸。”折从阮笑道,他忽然感到很别扭,自己一个五十几岁的老头,居然跟一今年轻人家暄起来。
史德统递上一杯酒道:“史某代洛阳官吏百姓,请折令公但饮此杯。”
折从阮接过来,一饮而尽。
“来人,换大碗!”史德统击掌,一声高喝,党进、王审琦、石守信等将校齐齐而出,竟有数十位,各端大碗,齐声说道:“令公沙场英雄,当世豪杰,吾忠义军后进,敬令公一碗!”折从阮见史德统身后的武将们赤诚,慌忙命族中男子也各端一碗酒,扬声道:“忠义军盛情厚意,老夫倍受鼓舞,愿饮此碗!”
众人仰起脖子,一饮而尽,史德统却又端起一碗,道:“我等再为折令公祝寿,愿令公长命百岁!”
折从阮感觉史德统有些热情过份,正要谦让一番,忠义军诸将校已经齐齐再举碗,只得又饮下一大碗酒,心说这下该完了吧?
哪知史德统又举碗,再祝道:“为辽人祈福!”
“这是为何?”折从阮大惊失色,不解道。
“令公久居边塞,捍卫一方百姓,杀北虏无数。若是辽人被令公杀完了,我忠义军将士他日岂有机会杀辽立功?故史某为辽人祈祷。愿辽人望见令公赫赫军旗,莫不闻风而遁,暂留下大好头颅,让我等后进将士他日有机会挥师北上,收割这大好头颅。”史德统不动声色地回道。
“你… ”折从阮愣了好半天,才恍然大悟,史德统这是绕着弯子称赞他。折从阮明白过来,开怀大笑起来,爽朗豪放的笑声与忠义军将校们的笑声交织在一起。
几杯酒下肚与一句玩笑话,史德统成功地拉近了与折从阮的距离,也让折从阮刮目相看。史德统将自己的部下一一向折从阮引见,折从阮也将自己的家庭成员介绍给史德统认识。
“方才听说史相公想杀辽人,就是不知史相公可曾与辽人一战?” 站在折从阮身后的折德扆冷不丁冒出一句,话中带刺。
折氏以武起家,他自幼便随父驰骋沙场,与强盛的辽人铁骑作战,杀人盈野,自然有些看不起远离北方边陲的武将们。
“衙内说的是,就杀辽而言,我等不敢望府州折氏项背。”史德统不卑不亢。
“辽人强盛,生于马背,长于马背,渴冰雪,耐黄沙,惯于长途奔袭,非寻常之敌可比。” 折德扆道,“中原人向来贪生怕死,若是仅靠大言不惭,一旦真正面对辽人铁骑,终究会吃大亏。”
忠义军军将校闻言大怒,脸色突变,若非有史德统眼神制止,早将折德扆活剥生吞了。
史德统仿佛没有听见,却缓声说道:“辽人虽强,但并非天下无敌,汉之匈奴、唐之突厥,可以知之。若胜辽人,其一,在于中原一统,同仇敌忾,以举国之力征辽,此乃庙算;其二,文官不贪钱,武官不怕死,此乃士气。唯此二者而已!兵法又云,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中原若有志恢复幽蓟,还需洞悉虏情之士,久闻府州折氏洞悉边情,精于野战,今衙内随令公入朝贺寿,史某愿向折衙内请益,请衙内不吝赐教!”
面对折德扆的挑衅,史德统却摆出一副低姿态,但话中却饱含着壮志豪情,铁骨铮言,铿锵有力,令折德扆不敢仰视。折从阮见儿子有些尴尬,连忙说道:“好一个文官不贪钱,武官不怕死!史相公位兼将相,以贵胄之身,折身向犬子请教,令老夫钦佩!犬子虽年长相公十余岁,却不识人外有人,天外有天的道理。”
“ 令公言重了,三人行必有我师的道理,晚辈还是明白的。”史德统回道,“史某虽位兼将相,但史某真心佩服衙内等府州英豪,为国戍守北疆,奋勇杀敌,还请令公多多指教!”
“好说、好说!”折从阮连连点头。
史德统随后与折从阮并骑向洛阳城行去。行至城墙下,折从阮忽然停了下来,他仰头注视着洛阳城高大坚固的城墙,叹道:“老夫二十年前从洛阳经过,不想至今洛阳城仍然坚固如此!”
“世上从没有攻不破的城池,再坚硬的堡垒总是容易从内部被攻破。世上只有民心所向,众志成城,才能无坚不摧。”史德统回道。
折从阮猛地回头,沉吟了半晌才道:“史相公说的是,老夫受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