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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大湖传说

2016-12-28发布 10853字

第十二章 大湖传说

(1)

白云招招手

一朵杯盏花

我有一只小羊羔

不忍去吃她

清泉抿抿嘴

一对鱼娃娃

我有一只小提壶

只把水来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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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北芳奴花海的草地上,一个女孩正在歌唱。她一头整齐的麻辫,绣着五彩云朵的长袍搭上染粉的披肩,手拿羊鞭,漫步在花海中。高原上阳光通透,光线把美丽的姑娘笼罩上一层光晕,她的声音略带沙哑,恰与这光线里的风景搭配出一幅美妙的画面。王贵痴痴看着、听着,人醉得整个糊涂了。

根据吴用厚的吩咐,靳青要王贵四处探察地理,以尽快完成碛北的军用地图。王贵走遍了碛北四周的雪山、沙漠、戈壁、草地和花海,迷上了这个地方。当然不光是打探地理地形,是眼前的姑娘让他着了魔。从第一次听到她略带沙哑却自由、奔放的歌声,王贵便停下脚步,再也不愿向前走了。姑娘叫巴娅。

他愿意去那珠部落的市集,就为了每隔十天就能看到巴娅一次。“哥,咱在这一站一个时辰,什么也不干,就为了看那姑娘。你发呆,弟兄们也得跟着闷在这里,没劲。你喜欢人家,别这么戳在这里,倒是上去说句话呀。”狗子埋怨道。于是,王贵干脆把狗子他们打发出去,他愿意就这么一个人远远看着那姑娘。

高地上每个部落都有自己的市集,大家以物易物,或是换取金银,这是远古以来就传承下来的习俗。那珠部落不大,所以市集也不大,除了牲畜,他们还有各色鲜花制作的染料,胭脂和高坡上生长的草药,很受欢迎。王贵一身碛北大营的打扮很是扎眼,他定期出现,很快成了市集上的名人。大家也都知道他为了巴日根家的姑娘而来,于是,众多来赶集的姑娘们也来看王贵,她们指指点点,莫名地便笑开来,让王贵好不尴尬。但是,他还是坚持来赶集,他向靳青说好话,把大营采办草药的事揽下来,每次带一大包草药回去,市集上卖草药的都很喜欢他,因为他给的价高,从不还价。

这次大集,王贵来得很早,买完草药了,却没见到巴娅,他很是失望。他四处张望,期待能看到心仪的姑娘。正张望间,肩膀被人拍了一下,一个陌生姑娘站在身后,王贵赶紧抱拳施礼,“这位妹妹,你找我?”

那姑娘却不言语,只是笑,手里攥了块软树皮,塞到王贵手里便跑开了。一群姑娘跟着跑去,留下一阵银铃般笑声。王贵心下叹道,无拘无束,草原上的人真好。

找到无人的地方,打开树皮,上面画了一只羊,这不是人家要他到姑娘放羊的地方见面吗。好事来了,王贵心嘣蹦跳了起来。

这就是王贵站在那里听歌的场面。

“你跟我多少天了?”姑娘站到了王贵面前,她怕王贵听不懂她的话,比划着说道。

王贵脸通红,他年龄比姑娘大,此刻却成了一个青涩娃子。“我,跟你,一个月?个半月?”他嗫嚅道,不过话说得倒也流利。高地上部族众多,大家都有方言,也有日常惯用谁都能听懂的话。王贵是探子,擅长沟通。他总是能很快掌握一个地方的语言,连比划带蒙,跟哪个部族交流也不是问题。因为巴娅的关系,他天天都在练习那珠部族的方言。

“是三十五天!”姑娘得意地笑了,仿佛她赢了一次比赛。

笑声真好听,王贵心想。

“那你说说,你跟着我想做什么?”姑娘直视着王贵,让王贵更加不好意思了。

这是他才看清巴娅的模样,一双大眼睛灵动有神,红红的脸庞上有几粒浅浅的小麻子,不仅不难看,反而显得更加活泼可爱。这就是我喜欢的姑娘啊。王贵挺直了腰杆,突然觉得空气中透满了香甜。

“我就是喜欢你!”王贵突然冒出了这句话,他为自己的勇敢而骄傲。

反倒是姑娘不好意思了。巴娅脸红了一下,拿起羊鞭轻轻抽了一下身边的小羊羔,羊儿咩咩叫着跑开了。

“那你会唱歌吗?”

王贵摇摇头,“我喜欢听你唱歌。”

“那不行,我们部族里的小伙都会唱牧歌,他们唱得可好听了。你一定也会唱。我看出来了。”

“为啥?”

“你长一张大嘴巴呗。”说完,巴娅拿鞭子轻轻抽了王贵一下,捂着小嘴巴笑开了。

王贵想了想,他想起了家乡的黄土梁梁,黄土梁粱上的妹子,黄土梁梁上妹子唱的情歌:

相思的鸳鸯,并呀并排排走

哥哥我不知什么时候,拉住了妹妹的手。

哥哥要想,妹妹个容易

你有情来我有意,咱二人不分离。

王贵扯开嗓子唱开了,这是他最熟悉的一首歌。虽然词记不得完整,但是家乡的曲调不用刻意模仿,自然而然从心底里流淌出来了。开始的时候,嗓音有点嘶哑,慢慢的,越来越高亢,他找到了家的味,找到了唱歌来听的人。这歌,就是从家乡一路走来的沧桑,就是天涯游子的心酸,那就是永不回头的人生!唱着,唱着,他流泪了。这几句,他反复唱起,反复唱起,直到声嘶力竭,他呜咽着蹲到了地上。

歌声深深打动了巴娅。虽然听不懂歌词,但是巴娅明白眼前这个引吭高歌的南人,一定是想起了家乡,想起了父母,一定是为自己第一次放开了歌喉。她抚摸着王贵的头发,安慰这个漂泊在异乡的可怜的人儿。

王贵轻轻拉住巴娅的手,用脸庞轻轻触碰,那么柔软,还带着一股清香。多么好的姑娘!上天没有抛弃他,在千里之外,人生的第一次美好,或许,这里就是他的终老之地。

一切都是那么自然,巴娅牵着王贵的手,走向花海边上的绿色森林。里边,一座小小的帐篷,已经铺好了鹿皮。

……

一切都是真实的!许久,许久,王贵从颤栗中醒来,他掐一下自己的脸,轻轻抚摸身边那温热滑腻的身体,是真的,他告诉自己。姑娘软软地伏在他的怀抱里,长发掩住了脸庞,只是轻笑。

“哥哥唱的歌词,鸳鸯是什么动物?”

“鸳鸯是一种鸟儿,成双成对,一辈子都在一起,人们都喜欢它。”

“我也喜欢,什么时候我跟你去漠南看看,你也找两只给我看看。”

“哥哥一定能找到。”

“相思的鸳鸯,并呀并排排走。哥哥我不知什么时候,拉住了妹妹的手。”只听王贵唱了一遍,巴娅唱起来居然有模有样,真是草原上百灵啊。王贵又紧搂起姑娘细细的腰肢。

(2)

库苏古尔大湖畔的群雁南飞的时候,阙华接到了母亲的第一封来信,看到母亲隽秀的笔迹就如同看到了她美丽和蔼的容颜,阙华十分兴奋。信不长,只有两页纸,里面写道:

阙华吾儿如晤:

吾儿见此信时或许已经又到了一个秋天,正是我们河谷忙着打稞麦、酿蒲酒的时候,云雀每天盘旋在河谷上空等着拣麦粒儿,往年这个时候你也正该与萨根他们在一起去山上摘松籽了。每当想起你那调皮可爱的样子,妈妈总是笑,然后是哭,为什么上苍不让我们母子永远团聚在一起,或许这是你们突厥人的命运吧,很不幸,妈妈这一生被你们突厥的男人拴住了,只好接受命运的安排。妈妈本不想说这些让你难受的话,可是话憋在心里,只能向吾儿诉说啦,让你哭哭鼻子也好,省得忘记了妈妈。不过,话又说回来,你是阿史那家族的继承者,妈妈不能把你憋在一个舒服的窝里,你该成为翱翔天际的雄鹰,妈妈知道你已经开牙建旗了,高兴得好几天没有睡着觉。碛北那地方冷吗,风大吗,妈妈又为你缝制了一身羔羊皮的短袄,一并捎给你。咳,妈妈知道萨利和萨根为了保护你而牺牲,我和萨尔曼奶奶心疼得好几天都流泪,部族里的人们也都很悲伤,我给了他们两家最优厚的抚恤,但是仍然不能减弱我的悲伤之情。你外表随和,骨子里倔强无比,妈妈提醒你,切勿因为惦记着给你萨利二叔和你的朋友萨根报仇,而让迷雾蒙蔽了你的眼睛,记住:把你自己长大,上天不会辜负你,一切你要找的人和事自然会来到你面前。妈妈决意要把起芸姑姑再嫁出去,我不能把她的美好年华停留在二十七岁,她要继续自己的人生。而你,我的宝贝,高地部的首领安柯古已经答应了妈妈的求亲,明春把女儿嫁给咱,妈妈想到牙庭给你们办婚事。阿香出落得更加美丽大方啦,而且经常来陪我,我喜欢这样善解人意的媳妇。说到这里,你的聪明脑瓜是不是想到妈妈会什么时候去牙庭呀,我想,过了这个冬天我就该去了,到时候咱们一家就团聚啦。永远爱你的妈妈。

信封的封边已经磨起毛边,说明这封信跟人走了遥远的路程才到达牙庭,而牙庭送到这里又是两个月。阙华的眼泪掉了下来,今天他正好穿着妈妈缝制的羔羊皮袄。好在明春就能见到母亲和阿香了,这是一个好消息。

碛北大营迎来了难得的和平时光。西突厥再也没有进犯,阙华立即着手开始自己的建军计划。无论如何,中军人马的扩充和加强都是刻不容缓的事情,他的眼光不会局限于碛北一地。西突厥大军的强悍装备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到碛北之后,他第一次来到大湖。这次他来,目的是收服居住在湖边森林中的康羿族。康羿族是大族,在山北地区有着很多关于他们的传说。比如说尚武,他们勇猛忠烈,与外界接触很少,在争夺势力范围的战斗中,强大的薛延陀部曾两次败给他们。目前他们尚未归顺牙庭。大湖区域如此重要的地理位置,阙华不可能任由康羿族置身于碛北大营管辖之外,留下隐患。扩充人马,第一件事便是要想办法把康羿族收到帐前。这样一个大族成为大营的直系人马,不仅兵马数量大增,大营也有了广阔的纵深地带。

阙华派人先行表达了足够的友好之意,之后便动身前行。为了表达诚意,他只带了咄叶护和几个卫兵。一路上,出现了好几件奇怪的事情,有突然出现的鹿群,挡住阙华他们行进的路线,耐心等到最后,才发现是有人驾驭的,他们不过是在试探远道而来的客人有没有耐心而已。还有独行的猎人,武艺精湛,非要找阙华比试身手,被阙华轻轻击落于鹿下。最后出现的牧民,竟要阙华用贵重的金银买他们并不值钱的羊皮,承诺他们会带路,阙华平息了咄叶护等随行人员的愤怒,一一接纳,放心地随同康羿族的牧民前行。

终于达到湖滨,只见烟波浩淼,不见边际,湖边平坦的草地微微泛黄,踏上去如同毛毯般舒适,远处低矮的雪山映衬着蓝色的湖水,令人心旷神怡。一众人马纵马湖边,行至两颗高耸入云的云杉处驻足赏景。傍晚时分,寒风刮起,一阵紧似一阵,湖面卷起层层波浪,马儿呼出的热气顷刻凝成了白雾。

“殿下,是否后退至高处宿营?”咄叶护提醒道。

阙华摆摆手,“不必!漠北竟有如此壮阔之水,当尽情赏之。风更大一些才好!”

话音刚落,平地里突然旋起一阵狂风,大风肆虐,引得马儿惊嘶不断,顷刻之间,湖中猛然发出似雷霆滚过的山崩地裂般的轰鸣声,大地在震动,一团团浓雾从天而降,将苍天和大湖融为一体,变成银白一色。好一阵,狂风戛然而止,天地之间变得异常安静。

“湖水结冰啦!”士兵们呼喊起来,大家定睛看去,湖面果然已经变成了银白一片。

随行的康羿族牧民突然跪倒在阙华马前,“拓设乃大湖草原上的福星,因为您的到来,大湖竟提前一个月结冰,我等能与殿下一同聆听到大湖冰冻之天音,实为前世之福,感谢殿下,天佑殿下!”康族居于大湖之畔,世代传说中,能亲耳聆听大湖结冰震响的人,被认为是福星高照之人。

阙华万万没有想到,第一次北巡便有如此奇遇,他看着仍未散去的白雾,恍若隔世,一时间呆在那里不知所以。身后,老猎人粗哑的嗓音吟唱起世代相传的歌谣:

阿巴雅尔山梁哟,

飘不走的云彩是家乡。

那浩淼湖水之上天神的眼光,

慈祥地守护着雪莲花一样的毡房,

和草甸上数不清的牛羊。

当晚,阙华宿于湖边。半月初上,洁白的冰面映衬着森林,树上有朦胧的雾凇,美到极致。而大风也早已停息,天地静谧安详,让人不舍放大声音,偶有几只小鹿跑出来探头探脑一番,接着又匿回林中。阙华跟着猎人们生火烤鹿肉,尽兴而醉。康羿族康姓百年前从南方迁徙至库苏布尔湖附近,以驯鹿猎鹿为生,身上穿的是鹿皮,主要食物是鹿肉,也养些牛羊马匹。他们会骑马,也善于骑鹿,作战的时候不少人骑着鹿参战。他们的社会体系以氏族为单位,过着群居的生活。

经过数次试探,康羿族确定拓设对他们没有恶意,他们的大首领康九叶专程赶来陪同阙华,给予了极高的礼遇。今年大湖提前封冻,“天音”持续时间长,数十里之外也能听见那天崩地裂般的声音,在部族里引起了震动,人们纷纷猜测今年会有大事发生。当康九叶听说乃是阙华到达湖边之后才发生的这一切,山羊胡子惊诧得都快撅到天上去了,他抬起小眼睛上上下下把眼前这个年轻人打量了好一阵,阙华微笑不语,任其注目。康九叶连续敬酒几大鹿角杯,他笑而不拒,一饮而尽。康九叶摇摇晃晃站起来,嘶哑着嗓子唱道:

透过云层我看到了月亮,

透过眼睛我看到了你的心房,

谁骑上了骏马谁将追上太阳,

听到了天音谁将主宰四方!

啊-西-切-呀,

谁听到了天音谁将主宰四方。

深夜,篝火燃烧的更加热烈。康羿族小伙们跳起了追鹿舞,他们整齐划一的马步,模仿出鹿群跳跃的姿态和追捕打鹿的场面,表现着部族勇士们尚武的力量。阙华击掌赞叹,“精彩之极也!本设赐每位勇士牙廷锻造精钢弯刀一把!”众人大喜致谢,康九叶见时辰不早,带人告辞回家。

第二天,阳光洒满帐篷之时阙华才醒来。咄叶护前来禀告,外面有事,他走出帐篷,吃惊不小。只见康九叶全副武装,身后站着一队队部族战士,整齐列队于他的帐前。年轻战士们的脸上充满了崇敬和坚毅,如同磐石般站立。

“康首领,这,这是怎么回事呀?”

“我们康羿族的勇士,特来给统帅站岗放哨!”

阙华不满地看了一眼咄叶护,责怪他不及时通报。

“殿下休要怪罪咄将军,与他的彻夜不眠为您值班警卫相比,我们只能算做个样子罢了。您现在是我们的统帅了,保护统帅是我们份内的职责!”

阙华赶紧把康九叶让进帐篷,康九叶快人快语,“殿下,容我把话说完。我们阿义族有一个时代相传的预言,说我们原本不是在大湖边上居住的,我们的祖先在两百年以前面临灭族之灾的时候,被迫从很远的南方迁居到此。祖先的预言说,我们将遇到一个人,这个人将带‘天音’来,也就是说,不论冬季夏季,不论白天黑夜,他哪一天来到大湖,哪一天就会听到‘天音’。不瞒您说,小老儿五十岁了,从来只知道大湖是在每年腊月的某个晚上会冰冻发音,不相信白天它也会如此,只有您来了,才相信这个预言是真的。昨夜回去,我召集了各族的家长,议论此事,大家都觉得天意不可违,议定二十族每家出百人,组成我族最精锐的部队,全心全意跟着殿下,遵循天意,为族人寻找回家的路!”

阙华听了大为震惊,这才仔细端详康九叶的面庞,确与突厥人差异较大,与汉族人倒是有几分相似。他没有想到会有这样的奇遇。阙华喜不自禁,来此的目的达到了,但面上却不急于表现出来,他故作沉吟。

康九叶急了,喊道,“殿下,把话说实在了吧,您收也得收,不收也得收。您没来之前,我们的巫师说啦,近期北斗特别明亮,或有指示方向的大人物到来,您看,这不是应验了嘛。还告诉您一句话,小老儿我是个急脾气,憋在家里难受,我已经把部族里的事务交代出去了,今后跟着您打天下啦。别嫌我老啊,看,我这肌肉,部族里刀法超过我的,还真没有几个。”康九叶说着,脱下半条臂膀,露出雄健的肌肉,山羊胡子倔强地朝上竖着,小眼睛盯着阙华。

阙华不好意思地笑了,过去给他拉上衣服,说道:“我张开双臂欢迎康首领和你的勇士!”阙华直视着康九叶,“但是,来到我这里是要流血的!康首领,你们不会以为传说中的回家之路,是伴随着鲜花和牛奶吧?”

“哈哈,如果殿下以为我阿义族偏居于这大湖之畔,每天都与鲜花与牛奶相伴,只会过舒服日子,那就错了。当年我们的祖先来到这里,是从血与火中走出来的。就是现在,您来之前,我们也少不了与西突厥的游骑兵打上几仗,才勉强保住这水草肥美之地。别的不说,薛延陀部北迁之后,曾动过赶走我们的念头,我族精锐皆出,在黑森林边缘边缘与也失钵的儿子夷男对峙三天,他们顾忌如果贸然进击于我,只能是损失惨重,才悻悻然作罢。殿下,您来碛北之后,不加税赋,给各部划清了土地边界,各部落互不干涉,和睦相处,避免了内乱,这是碛北从未有过的安定局面。我们还听说,您每日勤学不辍,给年轻人做了一个模范的样子,现如今哪个部落不都说您是好拓设啊,这是人意。而您遇到天音,那是天意,天人皆有意,我们康族如果不跟随您,那就是违背了天人之意啊。”康九叶虽然性急,说起话来倒是很有条理。

阙华看着康九叶诚恳的样子,心中感动,抬手指向康九叶说道:“拒绝勇士们的请求,就如同拒绝心爱姑娘的招手!康将军,随我一起检阅勇士们!”

二人携手出帐,二千勇士在太阳下已经晒了近一个时辰,仍军容整齐,不见懈怠。他们一色的鹿皮甲,背负弯弓,斜跨腰刀,头戴厚帽,足蹬长靴。康九叶双手举起马鞭,献给阙华,阙华接过马鞭,凭空甩出一声脆响,高呼“勇者无敌!”勇士们齐声高呼“拓设无敌!”

阙华着即吩咐咄叶护,赏赐康羿族高车百架,锦缎三百匹,蒲酒五十坛,文书昭告各部,康羿族纳入碛北大营统管。康九叶所率二千精骑改编为碛北左前卫军。阙华统兵的思路从一开始就很明确,直辖军队对自己必须有无比的忠诚,他的刀锋指向哪里就冲向哪里。在他的印象里,大唐的李世民有自己的府卫军,战力强悍,忠心耿耿,他阿史那阙华的近卫军要超过李世民。

(3)

除了康羿族,山北的各部族也在阙华的计划之列。扩充兵马的事情并不是一帆风顺,很多部族居住于偏僻的山间,与外面打交道甚少,他们认为世界太平,不愿意参与到外面的事务中来。都罗带人分头拜访,劝说他们参与到碛北大营的建设中来,陆陆续续有部族派人到大营参军。

这一天,阙华正在大帐内与吴用厚研究碛北地形图的画法,突然大帐外吵吵嚷嚷,有人闹着要见拓设。

两人走出帐外,却看到王贵被五花大绑,拖到帐外。两人很是意外。

“拓设,你给评评理,这算是怎么回事,你的士兵都把我的女儿给抢走了!”一位年长的牧民带着一个年轻人,指着王贵愤怒不已。王贵是从他女儿的帐篷里抓出来的。每隔一段时间,王贵便去与巴娅相会。这种事情,女儿的爸爸往往是最后一个知道的,一旦知道,那可就是草原上的狂风暴雨来临了。

阙华立时便明白怎么回事了,他只听说最近王贵喜欢赶集,但是没想到这家伙唱了这一出。

王贵红着脸,一句话也不说,他不愿说自己做错了。

阙华上前扶着老者,“长辈,请大帐里坐。不要着急,有事我会替您做主的。”

吴用厚训斥王贵:“又惹事了,你是真糊涂还是装糊涂?别人在家训练,你可好了,利用外出的机会找姑娘,现在可好,看一会怎么收拾你!”

王贵低下头,他就是不应话。他心里牢牢装进了巴娅。为此,已经与老者,巴娅的父亲顶过牛了。

吴用厚见王贵死不认账,踹了他一脚,却也没有其他的话可说。里面,阙华给老者斟满了奶茶,老者脸色缓和了许多。他指着身边的小伙说:“拓设,这孩子是我好朋友的儿子,从小看着长大的,我把他看做自己的儿子,也跟老朋友说好两家做亲家。一切都好好的,谁知道,巴娅这个不争气的孩子,竟就看上了你们的人,那个南人,跟他好上了,九头牛拉不回呀。”那小伙看着阙华,一脸的委屈。他与王贵打架了,没打过。

“长辈,我想请教一下,你们部族里如何对待这样的事情?”阙华问。

“拓设是指什么样的事情?”老者略显不满。他以为阙华问的是女儿与人家偷情的事情。虽说草原儿女奔放自由,女孩的小帐篷由女孩做主,但是说出来毕竟不好听。

阙华立即明白了老者的意思,他解释说:“我的意思,是两个男孩争一个女孩,部族里怎么对待他们?”

“那就是男孩子之间的事情了,有的靠比试武艺,有的靠歌声,总之不能伤人,我们那珠部族是爱好和平的部族。”老者神色之间显出自豪。

“难道没有征求女孩子的意见?”阙华问道。

“这个,从来没有,她们也不提。”老者说道。

“我觉得应该征求一下女孩子的意见,她们喜欢哪个便是哪个了。”阙华说道。

老者脸色变了,小伙也不高兴,他们当然知道巴娅倔强的性格,是不会改变主意的。

“拓设,我们来,是求您给主持公道的。国有国法,族有族规,咱碛北大营难道就没有军规了吗?您又是如何处理那些私自通婚的士兵?”

阙华有点不好意思,他有自己的想法,不想给人给看出来了,不愿意接他的话。

“是啊,是啊,我碛北大营自有军规。不过,我的军规不是以惩罚人为目的,而是为了激励人,激发勇士们的斗志。关于王贵的事,毕竟还不是通婚吗,您说是不是?当然,他与这位勇士斗狠打架,我是要狠狠处罚的。”

老者失望之色尽露,他看出拓设并没有真心处罚王贵的意思,起身冷冷说道:“拓设,多余的话我就不说了,您的时间宝贵。人,我给您送回来了,您看着处理。老儿就此告辞!”

阙华感到不自在,他当然希望能和谐地处理好这件事情。就在老者起身的时候,吴用厚跑进来,跟阙华耳语了几句。阙华眼睛一亮,他冲吴用厚挤挤眼,故意大声喝道:“来人呀,给我把王贵绑到营前木杆上,斩首示众!”

老者呆住了,“拓设,这可不是老儿的本意,您不要惩罚人过了头,我心里不安哪。”

“不!我军素以护民、爱民为自豪,王贵竟惹出如此大事,不杀不足以警示全军。长辈,请跟我来,一同观斩。”阙华不待老者回话,起身边走,老者只好颠颠跟在身后,一个劲劝说阙华不要杀人。

走到帐外,王贵身边赫然站立一人,却是巴娅,她像一头愤怒的小母牛,护住王贵,不让人把王贵拉走。老者一见女儿到了,更觉丢人,大声斥责女儿。不想巴娅抽出一把短刀,含泪道:“我就是选中这个人了,是你们两人把他给逼死的。他死了,我就死在你们面前!”

众人一下慌了神,王贵喊道:“巴娅,不要傻,一人做事一人担,遇到你,我王贵这辈子值了!”

吴用厚骂道:“你个傻小子,你值了,我碛北大营的名声倒给你败坏了。”

老者急红了脸,巴娅是他的掌上明珠,全部族的宝贝女孩,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可就要了他的命了。那小伙也急得变了脸色,“巴娅,随你怎么选,我做你的哥哥还不行吗?可不要做傻事!”

阙华仰着脸,又是一声大喝,“你女孩家不要妨碍我的公事,王贵罪有应得,今日必要杀他!”他要再加一把火。

“拓设,人人都说你重情义。你有个好女人叫渔衣紫,经常来看你。我们女孩家都羡慕她,有你这样的大英雄爱着,护着,你们双双骑马同行的样子最是让我着迷。王贵从漠南跟着你来到这高原,吃尽了苦头,夜夜思念他的家乡,我喜欢他。你今天要是杀了他,我就认为是你逼的,我就死给你看!”

王贵痛哭失声,人人觉得心下不忍。

“小孩子说话不懂事,怎么能把拓设女人的事情说出来呢?拓设,要不,您饶了这小伙子吧,我看他也不错,身子骨结实,会干事,挺麻利的。”这下好了,老者反过来了,近前求情道。

阙华故作犹豫,他侧身问吴用厚:“军师,军法里有没有一条,只要犯军规者得到当事人原谅,便会从宽处理?”他又冲吴用厚挤挤眼。

半吊子秀才当军师就是滑稽,这个时候了,吴用厚竟又一本正经地说:“我军素来军纪严明,从未有通融之事。”

阙华心里这个急啊,李世民那帮子军师绝对不是我这水平的,连句话接不上。他只好干咳几声,故作思考状。幸好高原上的人本就淳朴,不懂权诈之术,心眼直,眼巴巴看着阙华,等待他的裁决。

“姑娘,你真喜欢王贵?”阙华故意问道。

巴娅使劲点点头,她手持短刀,毫不畏惧地看着阙华。

“小伙子,那你就没份了。姑娘不给你机会了。搞不好,这要出人命啊。”阙华对那小伙说道。那小伙也很紧张,使劲点头。

“长辈,您看,他们两人的意思很明确,一个非他不嫁,一个不要命也得娶她。我要坚持执行军规,您老人家又不让我杀人,我拓设主政一方,不能随便就乱了规矩,又不能不尊重大伙的意见,这可如何是好?”他沉着脸说道。

老者点头,他紧张地胡子都撅起来了。“拓设啊,你是大好人,大伙都知道,小老儿的意思,还是饶了他吧,咳,随他们去吧!”

“那就尊重老人家的意思,饶了王贵。不过我们的军师说得很对啊,军规是军规,人情是人情,两者不能混,”阙华说道,大家一听都很紧张,巴娅把短刀高高举起,冷冷看着阙华。“本设今日就作出一个决定,饶了王贵的死罪,但是不饶他的活罪。”于是,众人都放松下来,巴娅似乎不相信阙华的话,短刀还是攥在手里。

“如果为了王贵,姑娘出什么不好的事,整个那珠部族都会对我有意见的。对不对,军师?”吴用厚赶紧点头,阙华接着说:“我碛北大营军纪严明,对各部子民爱护有加,一个部族也不能有不满意的地方,这是大节。而王贵的儿女私情是小事,小事不可影响大节,明白了吧?”除了吴用厚,别人都听不大明白,反正王贵已经活下来了。

“王贵,你要还债!你夺走了人家心爱的姑娘,不光你有罪,我也有罪,看管不严之罪。你到营里跟靳青要上二十个木匠,到那珠部落帮着修缮房屋,制作工具,好好干上个十天半个月再回来,你就替你、替本设还债去吧!”

“还有你,小伙子,您叫什么名字?”阙华指向老者带来的年轻人,“叫巴图。巴图,展翅高飞的大雕,很英雄的名字嘛,本设的卫队正需要你这样勇士,不如你就到我身边来吧。拓设身边的勇士,不会缺少姑娘的倾慕的。你意下如何啊?”

老者大喜,南人营的制作远近闻名啊,他们把内陆先进的生产技术带到了高原上,改变了远古以来一些落后的生产方式。眼下,拓设要派二十个匠人到部族里去,这是多么体面的事。还有,巴图有了一个好前程,一家人都要感谢自己的。因巴娅而引起的纷争消弭无形,大家都很高兴。

“老儿代表部族多谢拓设!等修缮完工之际,还请拓设移驾到我那珠部畅饮庆祝,同贺喜事。”老者说。

阙华哈哈大笑。巴娅已经给王贵松开绑,两人紧紧相拥,“死后余生”的感觉无比珍贵,两人对拓设千恩万谢。

送走老者,阙华自言自语道:“年轻人,总是憋不住,竟钻到人家姑娘的帐篷里去了。这个王贵,一会也闲不住,不是这事就是那事。”

吴用厚一耸肩膀,活像一个胖衣服架在抖动,“殿下难道不是年轻人?”这会他倒很机灵。

阙华脸红了一下,他想起了第一次进到渔衣紫帐房里的情景。看到吴用厚直愣愣看着他的样子,他笑问道:

“吴先生,你是不是被李阿花把脑子管呆了?怎么我问你军规的时候,你就不配合啦?”

“怎么个呆法,我说话她敢不听,还能了她?”

阙华哈哈大笑,都罗等人也跟着笑了起来,吴用厚慌忙解释:

“拓设,我们的军队是要打仗的,不讲军规,都跟王贵这样,如何保证战斗力?”

“战斗力不是靠限制人的本性来提高的。我正在琢磨,如何让碛北大营炊烟袅袅,户户欢笑呢。”

“那还是军营吗,不成了村子了?”

“那我问你,现在铁勒十六部里,战力最强悍的是哪一家?”

“当然是薛延陀了。”

“为什么,你想过没有?”

吴用厚挠了挠头,他没有想过这个问题。都罗接话道:“他们人口最多,骏马如云。”

“那不就是嘛。我与薛延陀部的老首领也失钵相谈多次,印象深刻。也失钵老而弭坚,眼光能越过雪山上的层层迷雾,看清远处的风景,走好脚下的路程。从巴南绿洲建营起,薛延陀部便休养生息,茁壮他的人口,豢养他的马匹,如今终于换来部族的大好局面,成为我碛北大营最得力的助手。这里面,值得我们学习的地方很多啊。”

“拓设的意思,我们也要壮大我们的人口?”

“以我金山大牙的实力,给我们创造十年的好日子不成问题。十年,生孩子、养骏马足够了。我们兵民合一,上马是战士,下马是牧民,何愁将来没有十万大军,何愁西突厥再敢来犯?”阙华看着吴用厚尚未画完的碛北地形图,雄心勃勃。

“拓设说的好啊!我康羿一部,不用大营操心,我们的姑娘有的是,来大营的小伙们都是百里挑一,不愁找不到姑娘。”康九叶快人快语。

“康首领既如此说,这件事就交给你了。不光是你康羿族的,其他部族的,包括我们从牙庭带来的好小伙,都要有个好去处,大伙说是不是?”

大伙都笑了,拓设把婚配大事放开了,这是好事。

众人散去后,阙华把都罗留下,“翟失之和公孙游他们跟牙庭的使臣去了长安,至今没有消息,不知是怎么回事?”

“据说李渊很强硬,不愿意交出曷萨那,前往牙庭进贡的意愿也不强,大汗为此震怒。”

“那预示着一场腥风血雨。大汗决不允许漠南出现如此局面。我预计不久便会有南下的军令。”

“牙庭会让我们去吗?”

“我想去,会会唐军,最后会会李世民。还有,”阙华看了都罗一眼,意味深长,“也试试夷男。”

都罗明白阙华的意思,刚才咄叶护在场,阙华只是强调薛延陀的好处,现在说的正是他担心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