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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大将军去也

2016-12-30发布 10381字

第十三章 大将军去也

(1)

牙廷传来金箭急令,“汗命:大唐李渊勾结西突厥,意图不轨,虽几经劝说,仍未交出曷萨那,着即进兵剿罚。令碛北拓设阿史那阙华亲率所部兵马,至并州北黄蛇镇与直北军汇合,听候调遣。天神佑此。”

牙廷的统军令牌有三种:金箭、铁箭和木箭。金箭令牌为最高级别,意味着大汗震怒,十万火急,接令者须立即动身,不得有任何延迟。据骨午录从长安传回的情报,大唐借用曷萨那旧部的关系,已经与西突厥汗庭进行了接触,双方可能结盟,这对金山大牙而言是一个不好的消息。始毕震怒之下,派大军进击并州,警示大唐。阙华见令大惊,当即点兵出发,康九叶率左前卫军为先锋,自己率中军居中,急调薛延陀部夷男率一千兵马殿后,顶风踏雪,逶迤南行,快速向并州移动。

黄蛇镇位于并州北五十里,坐落在二龙山山梁之上,俯瞰着古城并州。汉武帝设衙开郡以来,此地便是进出塞北的战略要地。阙华率部到达之时,颉利和欲谷已经驻扎在此,刘武周所属宋金刚部前出,直面唐军李仲文部。李仲文在城内坚守不出,宋金刚毫无办法,只得等待突厥援兵。

行至黄蛇镇,阙华特意到镇里转了一圈。里面早已空无一人,当地百姓听闻突厥兵要来,仓皇逃命。阙华查访了几户人家的院子,家家物件摆放整齐,并无物品抛弃一地的乱象,有的人家锅里的饭菜还没有端上桌就跑了。这说明百姓们听闻大军到来,连家底也没来得及收拾,便逃出了黄蛇镇。阙华不由得心下感叹,牙廷出师南征,竟叫百姓害怕到如此程度,长此以往不是好的兆头。

统帅颉利热情拥抱了远道而来的侄子,他阴沉了好几天的长脸露出了难得一见的笑容,“我的孩儿,把你调来,是因为你是家族中惟一一位没有打过大仗的设。叔叔给你机会,让你使出你的本事,打败那些不值一提的唐军,在家族的石碑上刻下你的名字!”

颉利连着两天召集商议,讨论如何尽快解决攻城的问题。宋金刚黑瘦的脸庞,其貌不扬,却是刘武周手下头号战将,对唐作战素有大功,曾捕获八名唐军将领。此次参会,大家都想听听他的意见,他却闷头不言。颉利会上大骂李渊不识抬举,不给他点教训不知道天高地厚,他要速战速决,尽快拿下并州好向大汗交差。

最后,宋金刚终于说话了:“颉利可汗,诸位将军,末将曾几次攻城,都没有进展,究其原因在于攻击不坚,行动不快,给唐军以充分的准备时间。左右思考,还是夜晚奇袭较为有效。”在阙华看来,宋金刚刻意保持了与突厥大军的距离,颉利不问话,他绝不会多说一句,彬彬有礼,但心里并不亲近。

欲谷说:“据探马报,唐军对夜袭有充分的准备,我军擅长马战,攻强不是我们的长处。”

“夜袭完全可行,只是我们需换另一种角度看。潼关之战,屈突通由夜袭开始,当发觉唐军有所准备时,反而开展了全面攻击,把夜袭变成了决战。如果不是我二千骠骑从背后袭击了屈突通的大营,刘文静或许就一败涂地了。此战并州,我军从一开始,就要把奇袭当成决战打,只有奇袭,才能引得李仲文心慌意乱,才能发挥出我军数量上的优势。宋将军居中在城门方向攻击,我骑兵快速运动到两翼攻城,只要攻破城防,打开城门,唐军的步战兵就不是我们对手了。”康鞘利接话说。

颉利一拍大腿,“康鞘利说得好!我们就这么办了。不过,下午宋将军可继续挑战李仲文,麻痹他们,让他们疲惫不堪,到了晚上就是我们占主动了。宋将军,你们的部队可要真冲上去,不得只做佯攻不下本钱啊,本汗的眼睛是亮着的。”

宋金刚连说绝无问题。

战前,出现了一个令阙华没有想到的问题,王贵带领南人营的兄弟们找到了阙华。

“拓设,请原谅我们的冒昧。我们想跟您禀报一声,南人营的弟兄们是否可不参战?您知道,我们很多人是从唐军转过来的。”

阙华这才意识到这个问题,的确如此,战前行军匆忙,急匆匆把能战的人马都带上了,其中包括南人营大部。都罗很不高兴,“战前不战而退,显然影响大军士气。你们既然归属拓设,竟存有私心,不该!”

阙华截住了都罗的话,“你们不愿对旧部下手,说明你们心地存善,有感恩之心,本设深以为然。你们且于大军后方,供应后勤即是。”

王贵很是感激,他现在对阙华充满了尊敬和爱戴。阙华留下王贵,单独交代了一项特别的任务,那就是跟随薛延陀部夷男的大营一起行动,且看他们在战斗中表现如何。西突厥的阿奎德留下的那句话始终让阙华心存疑惑。

颉利的脾气是不能等久的。攻击于两日后的月黑风高夜展开。阙华得到的指令是,等城破后,随大军发动攻击,颉利显然没有把阙华的三千人马看在眼里。子夜时分,一条条火龙照亮北门,宋金刚部在没有任何征兆的情况下发动了攻击。唐军对于夜袭显然有所准备,他们在城墙上浇上油脂,云梯很难靠住湿滑的城墙,唐军向下抛洒石灰沙子,好不容易靠近城下的士兵们无法睁眼,突袭压根没有起到突袭的效果,反而演变成了一场夜晚的攻坚战。宋金刚坚持不退缩,凶神恶煞般立于军队后面,临阵退缩者被他一刀削下脑袋,士兵们慑于厉害,被迫发起一轮又一轮攻击。

唐军的顽强和狡猾激怒了颉利,他下令郁射部和欲谷部全力出击。突厥骑兵蜂拥而上,在更宽阔的地带上发起了冲锋,他们抬着大圆木在弓箭手掩护下猛烈撞击城门,两翼架起数十架云梯,不要命地向上爬。唐军没有料到对手摆出了决战的姿态,略显慌乱后立即作出了反应,李仲文亲自到北门组织反击,防军中甚至出现了百姓的身影。城门方向的攻击十分艰难,本来城门已经被撞得松动了,唐军射出密集的箭雨,把突厥后续人马隔开,好不容易攻到城门下的士兵被死死压制在城门洞里。

阙华皱起了眉头,这种打法牺牲太大。他纵马到颉利身边,“三叔,靠云梯登城不行,还得从城门突破。现在我军在城门区域被封锁,必须把城门口的防军吸引开,才能派上后续部队。”颉利正在急躁,他都快提刀冲上去了,对阙华的话没有什么反应,只是对着康鞘利大喊大叫,他似乎忘记了阙华还有兵马,或者认为那点兵马派上去也没用。

阙华看到三叔急成这样,干脆不再说话,纵马回到本部人马处。他对康九叶命令道:“康九叶,你带三百弓箭手到城门方向西侧射程范围内,集中所有箭簇等候,听我命令。拖本雷,把你的二百名绳刀手带上,迂回到城门西侧城墙下,以我的刀光为令,即刻向城墙上展开攻击,务必以最快速度登上城墙。”

碛北军等在原地看别人冲锋,早都憋了一口气。那些绳刀手原本就是攀爬高手,登高作战是他们的强项,他们渴望去冲锋,以证明他们的存在。拖本雷听令,立刻率领二百人马疾驰而去,他们迂回到城门西侧,静候在黑影里,紧紧盯住统帅的身影。在城门西侧开阔处,出现了数百名紧握盾牌的兵马,他们没有尾随着大部队向云梯跟前运动,而是站在了刚够得上弓箭射程的区域,丝毫不理会身边冲锋的士兵和溃退下来的伤兵,只是紧紧盯着城墙。

阙华立马于高处,待到又一波攻击被阻挡,唐军稍有松懈之时,他拔出腰刀,大喝一声“发!”。火把照耀下,大地之刃闪出红色光芒,康九叶扔掉盾牌,高呼“发!”,三百名射手连珠般向城门西侧约百米处的一个点发射,瞬间那个地方的城垛口被箭雨覆盖,唐军的弓箭手被压制住了。与此同时,上百条尖勾绳索抛上了城墙。并州城墙宽厚,但不算高,拖本雷身先士卒,几个起落身体已经腾在半空。康九叶看到自己的人已快到墙顶,方下令停止射箭。

城墙打开了一个缺口!碛北大营二百勇士冒死登上了城墙,与城门方向数百唐军展开了激烈的白刃格斗。唐军士兵从未接触过使用如此奇怪兵器的部队,损伤惨重。也就在一会功夫,另一只云梯上的士兵终于爬上了城墙,形成了东西夹攻的局面。这些士兵来自薛延陀部,他们本来殿后,此时却不待拓设命令,奋勇上前,打开了一个新的口子。城门正上方的防守顿时减弱,大批突厥士兵涌向城门,抬起圆木,奋力撞击城门,伴随着轰隆坍塌的声音,城门被撞开了。

“设兄,当显我碛北大军英勇的时候到了,小弟先行攻城去了!”夷男策马而过,杀向城中。阙华顿时感到惭愧,他竟派王贵去监视自己的兄弟,夷男用行动证明了薛延陀部的忠诚。

城破。突厥士兵如潮水般向城内冲去,顾不上追击唐军,他们得到所部首领的命令,抢先占领军械库、粮仓和中军大帐,谁先抢到就是谁的,抢完了军营再抢民居。阙华召集人马进到城内,城内已是火光四起,不时传来撕心裂肺的哭喊声,一会功夫便有士兵抬着抢劫的东西向回赶。阙华的心沉了下去,丝毫没有胜利后的喜悦,他甚至感到了一丝羞愧,仿佛自己变得跟“红月亮”那伙人一样,是打家劫舍的强盗,而不是战士。战争,应该是高贵的死亡游戏,而他,却变成了打开罪恶之门的先锋。他深吸一口秋夜的凉气,藉此把心中的烦躁压下去。

“殿下,是我们夺下了城墙,现在他们却忙着去抢东西,咱们光干活不得利,要不咱也去弄点东西?”咄叶护气愤地说。

“住口!难道你没有看出唐军是有秩序的撤退?不然欲谷他们不会这么快就夺下李仲文大营。集中队伍,随我到南门截击,最好能抓住几个唐军将领。”阙华调转马头,率军绕东城向南门插去。

南门楼在望,拐过一条小街后出现一条大路,过去就是南门了。行进中,突然从另一小巷驰出一匹战马,马上的将领身着红袍盔甲,显然是一名唐军将领,双方打了一个照面,都是猛然勒马挺住,互相打量。来人四十多岁,阔鼻浓眉,身材高大,端坐于马上如铁塔一般,左手勒马,右手持方天画戟,目光平视远方,有托天盖地之气度。

“来者何人?”对方率先发问,仿佛他是胜利的一方。

“阿史那阙华。将军何人?”阙华朗声答道。

“好,处罗可汗次子,西域突厥大营拓设。我,乃李靖,秦王帐前三卫总管。”看来李靖对阙华并不陌生,但是平淡的神色里,并没有把阙华这百十来人的人马放在眼里。

“殿下为何没有随着你们大军去抢些东西?”李靖戏谑道。

“休要轻慢本设,看我如何擒获你!”阙华大怒,催马挥刀冲向李靖。

“好小子!”李靖对阙华的迅疾反应感到意外,催马挺戟迎战。他的长戟要比一般人使用的画戟长一尺,粗一圈,看到阙华的弯刀寒光闪烁,不敢大意,耍一个花招,刺向阙华头部。“踏燕”两个起落之间已抵近对手,李靖的长戟伸到马头的时候,“踏燕”猛然沉下一头,阙华略一低头便躲过了长戟,弯刀已冲着李靖斜劈上去,李靖来不及弯腰,只能顺势后仰,呛啷,李靖头盔上的红缨连着一块铁皮被削落在地,大地之刃发出游吟之声。

“好马!好刀!”李靖徐徐调转马头,摘下头盔,高声喝道。

“看来李将军并不认同本设的刀法喽?”阙华问道。

“人好!”他温和地看着阙华,略一停顿,说道:“殿下,这武艺,末将是不能陪你切磋啦!你们要抓的李仲文将军已经率军退守黄雀谷,末将奉秦王之命前来观战,并无其他打算。现下,我要赶回去向秦王交差,你我后会有期,告辞了!”

说罢,不待阙华回答,竟自提马徐徐而去,甚至没有回一下头。暗影中,悠忽闪出数十名唐军士兵,皆长弓横槊,跟随李靖渐渐消失于夜色中。

“好不托大,待我射掉他!”康九叶搭弓上箭,瞄准李靖的背影。

阙华立即阻止了他。毫无疑问,李靖对他是熟悉的,阙华能感觉到他的眼光里对自己有一种欣赏。李靖刺向他的那一戟并未使出全力,说明他不想取自己的性命,而那于乱军之中从容不迫的自信令他折服。

“真乃上将军也!” 阙华感叹道。对付一位运筹帷幄,决战千里的上将军,岂能以鸡鸣狗盗之法袭之。再说了,如果要动手,李靖埋伏在暗影里的弓箭手早已把他们射成刺猬,对方好心留了一手,他阿史那阙华岂能在气度上输给对手。他更没有想到的是,他的一生,将与李靖有分不开的缘分。这是后话。

并州之战以颉利的全胜而告终,正当颉利犹豫是否继续南下的时候,牙廷红羽急令,始毕大汗病重,大军班师回庭。

(2)

骨午录立于太极殿大殿之上,挺胸囤肚,他没有要表达一下敬意或礼仪的意思,就是那么站着,仿佛面前没有人存在。

“我要说的,你们都听清楚了!交出曷萨那,把上次半途而止的朝贡送到牙庭,我便可以离开长安,回去向大汗复命了。”颉利在并州的胜利给了骨午录以极大的信心,他受够了大唐君臣们数月以来软绵绵却毫无诚意的推脱搪塞。

李渊的脸色青红不定。他受够了眼前这个突厥使臣的放肆无礼,五个月前来到长安就是这个样子,一点没变。本来想借并州之战杀一杀骨午录的威风,没想到失败来得如此之快,让他没有了讨价还价的本钱。他心里叹息了一声,建成打仗还是不如世民啊——并州之战是建成指挥的。

“特勤不必如此着急。虽说您在长安住了五个月,朕感觉还有许多话没跟您说完。亲戚来往,总要长长久久嘛。我朝上次给牙庭的礼物,确是中途风雨引发山洪之故而没有及时送达。朕已下旨,这几日便启程北上。”

骨午录哈哈大笑,“快算了吧,大唐皇上,我们突厥人说话不这么拐着弯说。要不是我牙庭骠骑在并州大败你们,你会这么有耐心跟我好好说话?别忘了,你已经晾了我们一行快五个月了。”

建成的脸憋得通红。这次他主动请缨与突厥人在并州开战,本意是甩开二弟李世民,向父皇证明他的统军能力,没成想一战便败,着实丢了脸面。

“使臣大人,你太不把我大唐放在眼里了。不管怎么说,你是使臣,是臣子,面对我家皇上要有足够的礼仪!”

骨午录狂笑,“说得不错,太子殿下。本次出使我是少了点耐心,多了点脾气。你要的礼仪,本特勤懂,也知道怎么给,但,那是在我们大汗面前用的。我的膝盖从不在藩属之国弯曲,我的微笑从不赏赐给手下的败将。要脸面,要凭实力!”

骨午录的声音回荡在大殿之上,大唐一班重臣愤慨不已,却哑口无言。骨午录粗鲁无礼,但大唐的确无力与强大的东突厥汗国抗衡,这也是事实。

裴寂站出来说:“特勤大人言重了,我们大唐从来都是与牙庭交好的。请先坐,坐下说话。”他想缓和一下气氛。

李渊面露微笑,他截住了裴寂的话,此时不能过于向骨午录示弱。

“裴寂所言不虚,我大唐对始毕大汗始终是充满敬意的。您看,是不是我们先行料理朝贡的事情,我特地安排增加了不少的财物,使臣大人足可回去向大汗交差。”他不愿意把曷萨那就此交出去。

“不行!我知道,你们已经给曷萨那封王授禄,他是大唐朝廷的重臣了。不过,在我眼里,他就是我们金山大牙的头号死敌,不除他,我无法回到牙庭交差!”

李世民脸上紫筋暴跳,他猛拍一下扶手站了起来,声音之大把骨午录也吓了一跳。李世民眼睛里里面的杀气让骨午录打了一个激灵。在李世民面前,他感觉矮了一头,竭力想撑住架子却无法站直。

“秦王,好大的脾气啊,你想怎么着?”

“我想问特勤大人,曷萨那是不是你们突厥人?”

“他是突厥人,那又怎么着?他乃西突厥的前可汗,我们东突厥人死在他刀下的不计其数。”

“但是他现在已经失去了对国家的控制,只是一个流亡的人,已经没有能力对你们构成威胁,哪怕是一点。”

“我们不管,他犯过罪,我们绝不轻饶他!”

“这么说,凡是对金山大牙有过不敬的人,你们都要统统杀掉,不给他们留一点后路?”李世民冷笑着说道。他要用这次机会,借骨午录的嘴,让朝廷里那些幻想着以朝贡换和平的人都闭上嘴。

“秦王,你们大唐难道对待敌人就仁慈吗?泾州之战,你为什么杀掉投降的薛仁杲?”

“薛仁杲跟他的父亲一样,残暴成性。他父子不仅对对手残忍,对自己管辖的百姓也残忍至极,不杀他,不足以慰藉我死于他手的大唐将士,和那些无辜的百姓。骨特勤,你应该知道,对于其他的对手,我们大唐是讲仁义和道义的。”

“在我们眼里,曷萨那就是不可饶恕的!大汗的权杖不容置疑!只要对牙庭有任何不敬,他们的下场都将跟曷萨那一样。秦王,你在本特勤面前如此强硬,难道你想挑战牙庭三十万骠骑的底线吗?”骨午录得意洋洋。

眼中杀气一闪,李世民旋即笑道:“怪不得特勤大人这么有底气,在我长安强抢民女,欺行霸市,凌辱无辜,放肆无礼只有过而无不及。那都是大汗的权杖使然吗?我李世民不相信,在座的诸位大臣也不相信。大汗的权杖之所以散发着光芒,就跟骨特勤您说的那样,它凝聚着牙庭三十万骠骑的力量,凝聚着草原子民的心愿,凝聚着推翻暴隋统治的正义。我尤其不相信,大汗的权杖散发的力量,会促使他的使臣做出像我们长安的市井流氓那样的卑鄙事情。”

朝堂之上一片嘲讽的笑声,大家都觉得秦王的话解气。骨午录一下被噎住了。他顿了好一会,气急败坏,指着李渊喝道:“李渊,我不管你和你的儿子们怎么说,不交出曷萨那,我跟你没完!有本事,你把本特勤杀了,不然我就在长安闹你个鸡犬不宁!”

说完,他甩甩袖子,带上随从转身就走。

李世民在他身后还不忘喊上一句,“殿下有石阶,骨特勤慢行。”

(3)

长安。华灯初上,一丝凉风入夜,驱赶了白日的酷暑,西市的酒肆勾栏熙熙攘攘。虽然仍然面临战争的威胁,但是大唐新朝已在百姓心中树立了十足的威信,帝都正已惊人的速度恢复本属于她的繁华。

翟失之精瘦的身影隐蔽在“文升”客栈的二层临街客房的窗后,紧盯着秦王府方向,一动不动。手里,攥着他不离身的紫铜“奔雷”长弓。骨午录告诉他,大唐已经答应交出牙庭索要的人,一会,有人会引导曷萨那走到这条街上来,务必务必一箭毙命。翟失之的手心全是汗水,他们一行在长安已经呆了五个多月,为的就是拿掉曷萨那。他给自己准备了两支长箭,箭头经过反复打磨,在灯光里闪着黝黑的光。

对面的酒肆,也是二楼临窗,公孙游和靳青正在喝酒,当然,也是装作喝酒的样子,从另一个角度观察秦秦王府的大门。

时间一分一分过去,终于,公孙游和靳青同时举起了手中的酒杯,作出碰杯的样子,这是一个信号,要等的人来了!

翟失之略一闭眼,狠狠吸了一口气,轻轻推开窗户,露出头顶和半个身体,俯视着街道。他隐约听到了宾主说话的声音,应该是宾客双方在礼节性告辞。又是半盏茶的功夫,曷萨那在礼宾官的陪同下,出现在了翟失之的视线里。翟失之屏住气,略作等待,看着曷萨那悠然走来。到预定位置的时候,翟失之迅即抬身搭弓,毫无声息的,曷萨那脖颈和心脏部位各中一箭,箭杆深深插进胸腔中,曷萨那喊也没喊,瘫倒在地。

对面酒肆中,一个小伙计端着酒盘不经意看到了这一幕,惊讶地望着翟失之,张大嘴巴却没有喊出话来。翟失之贼亮的眼睛瞪了他一眼,窗户随即关闭,伙计吓得咣当扔掉盘子,蹲在地上,“王二,犯病了你!”边上的老板呵斥道。而大街上,礼宾官和曷萨那的随行人员已经狂喊起来,“有刺客!快,去报官!”大街上乱作一团。

客栈院内,一匹早已备好的马车停在那里,翟失之不动声色地背着包裹走出大门,钻进马车,汇入到另外一条街道的人流中。

并州之破给大唐朝野以极大的震动。李渊意识到,当下大唐尚不足以与金山大牙决裂,他答应了突厥大牙的所有条件。曷萨那最终被当街杀死在长安大街上。

(4)

外面热闹的世界已经与刘文静没有关系,他现在被关押在大牢里。

大牢昏暗,窗棂的一丝光线射进更显阴森。偌大的牢房只有一个囚犯,刘文静躺在草席上,盯着天花板发呆,两个月的牢狱之灾已经把他的脾气彻底磨平了。刚进来的时候,他暴躁不已,颐指气使,任谁也不看在眼里。他认为皇上再震怒,不过就是关上十天半个月而已,他不相信战功赫赫的自己会真处死。大不了回老家,重新来过,凭我刘文静,世上有难倒过自己的事情吗?

事情与他预想的不同。没几天,牢头黑麻子便给了他一个意想不到。刘文静又一次呵斥狱卒拿笔来,他要给皇上写奏章的时候,黑麻子兜头泼了刘文静一盆洗脚水,“前司马大人,前统兵的大将军是吧?我看够了这阵子你居高临下的模样!你都来到我这儿来了,你还臭显摆什么?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这是死牢。我就没见关进来的人活着走出一个!我是大爷,这里的大爷,知道吧,不懂规矩?今天叫你喝洗脚水,明天叫你爬着走!”

刘文静当下傻在那里,半天没回过神来。他擦了一把身上的水,好一阵,才跳将起来,指着黑麻子骂了起来。黑麻子话都懒得回,摆摆头,两个狱卒带着棍子就进了牢房,“妈的,以前总是被官老爷打,今天爷爷们也尝尝揍你们这些官老爷的滋味。”好一通打,刘文静皮开肉绽,直到黑麻子叫停,才住手。

“刘大人,我知道你官大,对朝廷有功劳。不过,你也得明白自己什么处境,得罪的是谁。本头不愿意按照太子的要求拾掇你,更不愿招惹裴寂那个王八蛋,早把你弄死又得罪秦王,我怕惹麻烦上身。但是,你好歹得给我个面子,不要提出那些我办不了的要求,不然,难受的时候还在后面。”

看着黑麻子那张狰狞的脸,刘文静一下子明白了,有人要他死啊!刘文静一下瘫在了地上。

剩下的时间不多了。刘文静意识到自己到了绝境。

人生苦短,我刘文静为什么会走到今天这一步?想想当年苦劝李渊起事的日子,想想大战屈突通,出使漠北突厥牙庭的叱咤风云,他李渊难道一点旧情也不念?要是当年不走这一条路,忠于大隋朝廷,与屈突通一起剿灭各地叛贼,又会是如何一个下场?抑或跟上王世充、窦建德,他们也一定把自己作为得力的干将,予以重用,驰骋沙场,那又会是一个什么样的前程?不管怎么说,竟被愚笨的裴寂谗言陷害,是自己的一大败招啊。而且,又把太子牵扯进来,着实的窝囊。太子建成那阴冷的目光里,又隐藏着多少杀机啊。

刘文静思来想去,静静呆坐,他不闹了。黑麻子反而担心刘文静出事,又派了一个老狱卒,专门看管刘文静。这个老狱卒面目和善,对刘文静问寒问暖,端水送饭,刘文静觉得他是在服侍自己,而不是看管自己。

“老人家,您多大岁数?”

“刘大人,小老儿今年虚岁五十有三。”

“哦,孩子该不小了吧?”

“惭愧,未曾婚配,乱世一起,什么也顾不上上了,先活下来再说。”

刘文静点点头,是啊,人逢乱世,何其难也。

“刘大人,说起来,我是您的兵啊。”老狱卒说道。

“我叫马德顺,在潼关的时候跟上了您,打屈突通,那个时候我在后给大军做饭呢。打到最后您把我们都调上去了,我还拿着一把刀砍过人啊。嘿嘿,不好意思,被人家一棍子闷地上去了,负伤了,也就回到了长安,谋得了这个差事。”马德顺看着刘文静惊讶的目光,接着说道。

“哦,是这样。”刘文静心下释然,有跟着自己出战过的老兵在身边,这牢狱生活不会差到哪里去了。

“德顺啊,我问你,你觉得我大唐开国立朝,得不得民心?百姓真心拥护当今皇上吗?”

“那是当然啊。刘大人,您那个时候不就给我们训话嘛,说大唐打天下就是为了老百姓有个安稳日子。我回到长安这几年,是真感觉到了,日子一天天好转,再也不用怕有人突然把刀架到你的脖子上了。”

刘文静点点头,他思考的问题有答案了。跟着李氏父子打天下,这是他人生做的一件正确的事情,其他路,都走不通。

“刘大人,你是给国家立过功的人哪,秦王不会不管您吧?”马德顺小心翼翼问了一句。这牢里的黑规矩,他是清楚的。

刘文静摇了摇头,苦笑了一下,他对李世民还心存一点希望,尽管他明白这希望有多么渺茫。

午后要下雨的样子,空气湿热。刘文静索性坐在地上,图个凉快。他顺手你从草席上拿起六根草棍,闭上眼在地上摆弄起草棍,不自觉摆出了一个图形,他要给自己起一卦。打眼一瞧,他心里一沉,下下“勿吉”,卦意密云不雨也。大势已去,趁此死了这条心吧。恰在此时,天花板上滴下一滴水,打在最上面那根草棍上,草棍一动,图形变了,乃上上“乾卦”,卦意困龙得水也。刘文静深知阴阳变化、五行无常的道理,此时的变化莫非天意如此?伴随着阵阵雷声,大雨瓢泼而至,刘文静心情一下好转起来。他站起身,欣赏窗外雨色,天怜我也,我当不弃我。

午后,人们都歇息了,刘文静招手把德顺叫来,“德顺兄弟,我想求你一件事,不知道你愿意不愿意帮我?”

德顺左右看了一眼,“刘大人,不是我不想帮您,您看,我谋这么个差事也不容易。”他害怕惹事上身。

“不用担心,只替我看看外面的情况,传传信,总可以吧?”

“这个可以。”马德顺心想,只要不牵扯进大臣们的争斗,他愿意帮刘文静。当年刘文静赤膊擂鼓,摧军奋战的景象让他至今不能忘怀。

“我的管家叫马可,原先是我的马童,跟了我多年,我府上的一切事务他掌管。”刘文静手中递出一个小纸团和一封信,“你把这个纸团送给马可,他自会处理。这封信,你可通过我相熟的旧部,送给秦王殿下。”

“好的,我会相机行事。”

看着马德顺走出牢房,刘文静略微心安,总算有人把信传出去了。他信中写了两个人的名字:史大奈、封德彝。史大奈是他推荐给李世民的,是曷萨那旧部,与他保持了良好的私密关系,为人耿直,这个时候托他去向李世民求助,比别人都要管用,起码他会尽心办。而封德彝此人在李渊面前左右逢源,很受重用。此人与刘文静关系一般,但是贪财,刘文静想把曷萨那当年送给他的那些财宝拿出来,期冀救自己一命。

希望的破灭比他自己预料的快。第二天中午,马德顺带回了消息,马可早于一个月前卷款逃走,全府上下靠秦王接济生活。秦王捎话说不会让刘文静的家人受到难为。马可跑了,也就谈不上去找谁帮忙了。曷萨那也于月前被射杀于长安的大街上,朝廷最终是向金山大牙低头了。曷萨那的死亡,意味着太子建成在朝廷里占据了绝对的优势,秦王殿下不会为自己出头了。

听到消息,刘文静苦笑了一下。他现在才发现,从大隋开始,一直到大唐,为官这么多年,竟然没有交下一个知心朋友。临了,连自己的马童都背叛了他,他终于认命了。此生不负天,不负人,负己!

半个月后,刘文静走上了断头台,此时乃武德二年(公元619年)九月。他的罪名有三:居功自傲,蔑视朝廷(实则为太子);高墌惨败,拒不担责;私受贿金,私通漠北,悖逆谋反。在宠臣裴寂鼓动之下,李渊出于支持太子势力的需要,决然杀掉了对李唐家族功勋赫赫的刘文静。刘文静也是大唐第一个被杀的开国功臣。

刑前,只有马德顺一个老兵在其身边。刘文静喝完德顺递上的一大碗断头酒,向天大笑,对天而吟:

吾,刘文静,彭城人也,生于乱世,死因乱局;生杀他人,死于己手;生做君子,死于小人;生为豪杰,死为狼狈;生为他人,死于功尽;生来坦荡,死得苟且;生求富贵,死无一文;生叛前朝,死于今主;生来无愧,死去有憾;生傲天下,死恨苍天!呜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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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文静的死讯传到秦王府,李世民大悲,摆上一桌酒席,独对明月,痛饮恸哭,他用这种方式来祭奠为他李氏父子立下赫赫战功的刘文静。他的手上,紧紧攥着着刘文静在狱中写给他的绝笔信,上面写道:

殿下如唔:臣今日所思,乃当年臣幽闭于太原郡狱,殿下前来探视,臣之所言“今之天下,惟商汤、周武、汉高、光武之才方可平定。”臣预言,来日我秦王必成禹舜之世,且定臣当日之举为义事也。

李世民泪如雨下:“呜呼,兄弟不阋于墙,父子不离于心,肇仁不死,谁可?肇仁之死,吾家负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