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是财可得
(1)
潼关北城。刘文静正独自一人斜靠在床榻上闭目养神,这处桑显和居住过的大院子被他改成了中军大营,既可以议事,也可以休息。
“曷萨那可汗求见!”一位亲兵前来禀报。刘文静听了,却未睁开眼睛,他心里明白曷萨那这老家伙来找的意图。曷萨那是流亡在长安的西突厥可汗,他意图统一西突厥,没成想汗国陷于内乱,被射匮和统叶护联手击败,不得已踏上了逃亡之路。
刘文静一沉吟,“就说我今日去华山打猎去了,改日再见。”
话音未落,外面已经争吵开了,“让我进去!我是可汗,你们不能拦着我。我早就看到你们司马大人了,他就在里面。司马大人,刘文静!本汗前来拜访你啦。”
刘文静叹了口气,“叫他进来吧,今天躲不过去了。”
曷萨那昂首挺胸而入,看到刘文静,也不客气,开口质问道:“司马大人,我三番五次来求见,你都躲着不见,你比那李世民架子还大吗?”
“可汗息怒。刘文静怎么敢故意躲着您呢,您是可汗,文静乃是臣子,日月不同辉,断无躲避之理。近日军务太忙,没有时间拜会可汗,请恕罪。”
曷萨那自行坐下,他手下的将领史大奈向刘文静施礼,然后立于一边。刘文静心里称赞史大奈器宇轩昂,是个人才。
“司马大人,我找你不为别的,就想请你给出个主意。长安攻下来了,我不能老是憋在家里无所事事,将来还有更长的日子呢。你知道,虽然我被自己人赶跑了,但是金山大牙那边不会放过我的,我在位的时候杀他们的人太多了。现在你们跟他们来往,又偷偷跟西边射匮和统叶护联系,两边都把我当敌人,将来我的位置往哪里摆呀?”曷萨那气呼呼地说道。
“你们西突厥自家的事文静不敢多言。至于金山大牙嘛,可汗应该知道,文静出使过於都斤山,与那边的关系称不上火热,起码也算是密切吧。他们在潼关之战中还帮助过我。既然你和他们不睦,那你为什么来找我这样一个与你的敌人来往密切的人呢,我难道会帮着你出主意对付金山大牙?”刘文静不阴不阳地盯着曷萨那说道。
曷萨那嘿嘿冷笑两声,“算了吧,司马大人,你说你跟金山牙庭打得火热,蒙得了别人,能蒙得了我?要是你真喜欢他们,你就不会用三十头牛耍弄康鞘利,不会把他们摆到前面受敌,他们可是死了三百多条人命啊。战后,你更早早打发他们向东追击屈突通,离长安越远越好。走的时候还派人一直监视到朔州,生怕他们闹事。据我所知,康鞘利记录你打仗的习惯,你也记录了他打仗的习惯,这叫什么,是互相信任,还是互相防备、互相猜疑?”
刘文静仰起身子靠在垫子上,悠然说道,“既然可汗都明白,那我也就没有什么好说的了。事是这些个事,人也是这些个人,我还能害怕什么不成。”
“哎呦,司马大人,我不是说你的事,我是说我的事。我现在窝心得很,这颠簸的日子太苦了。你了解金山牙庭,也最了解李世民,下一步我该怎么办,不找你出注意找谁呀。”曷萨那向床边凑了凑,对刘文静小声说:“本汗最重情义,司马大人常年行军打仗,无法顾家,我这次来特意带了黄金百两,还有西域所产夜明珠一对,上好的红蓝宝石各二十颗,以补贴大人您的家用。”
刘文静眼睛一下睁大了,从床上伸下腿,口中却还说着客套话,“大汗客气了,客气了。文静不是外人,你不必如此客气,请用茶。”一看桌上没茶,对外面喊道,“我说,小马子,怎么到现在还没有上茶呢,真是混账!”他的书童马可赶快端茶进来,心里嘀咕,老爷从未在休息的地方陪人喝过茶,今天是怎么了。
曷萨那苦笑着端起茶杯意思了一下,一脸沧桑地看着刘文静。刘文静感到刚才失态了,低头喝了口茶水掩饰了一下,清清嗓子说:“恕文静直言,可汗虽说是由葱岭以西巡游到此,历经艰辛,不过嘛,这日子过得还是优哉游哉,据说每日仅饮食一项便花费重金啊,还供着不少的奴仆。我是听人说的,也不相信。但是,我不相信不等于别人也不相信啊。朝廷上有些人就喜欢琢磨事,他们觉得大汗有钱,眼睛盯着你呢。朝廷正在组织军队打仗,你在后方享受着可汗的待遇,有人心里不自在。你害怕金山牙庭会对付你,而我担心的,不光是牙庭,还有这边朝廷里的人啊。”刘文静意味深长地说。
曷萨那迟疑地问:“你是说,你们的人也会盯着我?”
刘文静点了头。
“那你说怎么办?直接告诉我,别绕圈圈!”
“一给钱,二打仗。”
“怎么个给法,怎么个打法?”
“您既然依靠大唐,就该出力呀。你只有出力了,将来才有资本在长安放心居住,不用担心别人算计你。现在军队打仗,需要钱,有钱就能打好仗。可汗可以找到秦王,表示自己的心意,愿意出资帮助军队打仗,秦王会很高兴的。还有,跟随你的将领不少,有的人还挺会打仗,比如今天跟你来的史将军,我看威猛忠心,到军中效力,必成大器。我可以给秦王修书一封,马上就要出兵高墌了,推荐到他那里,将来史将军如果能在高墌之战立下军功,可汗您自然也就立住脚了。”
“那金山大牙那边怎么办呢?”曷萨那问道。
“至于金山牙庭那里嘛,您就更不用担心了。您在大唐这边站稳了脚跟,有我家秦王竭力保护,周旋上个三、四年,那时候两边关系怎么样还难说呢,谁还怕他们?可汗既然知道我刘文静对金山牙庭的真实态度,那对于将来大唐与那边之间的关系是好是坏,难道就没有一个准确的判断吗?这就是我给您出的主意,尊敬的可汗,您意下如何?”刘文静说道。
曷萨那攥紧了拳头,说道,“好,好,我终于放下心来了,我听你的,明日就办这些事。多谢司马大人,告辞。”刘文静慌忙起身,凑近曷萨那,“可汗,您说的,那些个意思?”他掂了掂手掌,仿佛黄金就在手里,曷萨那恍然大悟,“哦,对了,你叫个人跟史大奈走吧。”刘文静到门口喊道,“小马子,找几个亲兵跟着这位史将军取点东西回家。记住啊,别叫人看见!”
(2)
高墌城隐没在七月低垂的云雾中。与往年的干燥少雨不同,入夏以后,高墌隔三差五便下一场小雨,泾水大涨,东风挟着湿气扑面而来,泥泞的战场使得唐军与西秦军之间的攻防变得更加艰难,两军在此已经僵持了近半个月。相比之下,西秦军更显骄噪,每日到城前叫骂,骂声不堪入耳。根据大帅军令,唐军只管加固城防,对敌军阵前的叫骂充耳不闻。
此时乃武德元年(618年)七月。攻取长安之后,李唐政权随即发动了对周边各割据政权的战争。西秦霸王薛举自封为“大秦皇帝”,不待唐军来袭,主动出击,大军直奔高墌,威慑长安,李世民奉诏率军征讨。
李世民的中军大帐设在城南。此刻,他躺在床上,魁梧的身躯蜷缩着,胃部的疼痛一阵阵袭来,微弱的光线透过窗户,屋子里气氛凝滞。
“什么时候了?”他问亲兵。
“禀大帅,日出一个时辰了。”
“去把刘文静和殷开山叫来。”
“大帅,昨夜您才睡了不到个三时辰,肚子还不舒服,再休息一阵吧。”
“叫你去就去!”李世民吸着气,皱着眉头说道。
刘文静和殷开山穿过泥泞的街道,前往中军大帐。两人边走边说话,刘文静摇晃着他硕大的脑门,“我军四万人马,那西秦只有两万余人马,不必惧之。薛举这厮头脑简单,凶残蛮横,很不得民心,百姓不支持他。探子传回的情报说,他粮草紧张,急于同我军决战,此乃灭贼时机也。大帅却令我等坚守不出,闭门不战,长此以往,士气会受到影响,此非良策啊。”
殷开山就瞧不上刘文静那唯我独能的架势,说起话来好像是在跟身边的人说,又好像是自言自语,压根没把别人放在眼里。他竭力迈开步子跟上刘文静,说道:“咳,大帅这病时好时坏,也摸不清到底是啥子原因。高墌这破地方不比长安,连个好郎中也没有,都吃了几十副药了,也不见好转。”刘文静没接话,两人各说各的,深一脚浅一脚赶到了大帐。
多日饮食不调,李世民原本丰盈的脸颊削瘦下去,面色蜡黄,眼神倒是依旧有力。刘文静和殷开山两人进帐,他起身坐于床边。
“见过大帅,大帅身体感觉好些了吧?”刘文静施礼道。
李世民故作轻松地笑了笑,“是不是本王得罪了这高墌城的土地爷,一喝他的水就拉肚子,异常难受。看来,打完仗得找找此地的土地庙,给土地爷上根高香啊。”两人听了跟着笑了起来。
“肇仁,久未出战,军中士气如何?”
“大帅,目前尚未看出有什么问题,八位总管严格按照您的指令,每日加固城防,演练攻防,一切皆有章法。只是怕停战时间一长,或多或少会影响士兵们决死一战的信心。”刘文静说道。
“嗳,你多虑了。薛举那贼,残暴鲁莽,所经之地洗掠一空,只顾前方,没有后方,只要我们再坚持一段时间,等他们急躁到极点,决战的时机就到了。要派出探子,每日去敌营附近探听他们操练的时间,时间越短说明他们心情越急躁,粮草越紧张,等到吃饭时间都少得可怜的时候,那就是快断顿了,我们就可倾力出击啦。军前会议上,我大体谈了这些个意思,但是没有说详细,今天再跟你们两个交代一下。我身体不适, 你们两人要多费心,遇事顶在前面,考虑周全。”李世民说着,接过亲兵递过来的药汤,拧着眉头喝下去。
殷开山说道:“请大帅放心,我们一定按照你的命令执行。”
李世民点点头,接着说下去:“现在我最担心的,不是西秦军,而是幽州直北的颉利。那里集中了漠北牙庭最精锐的骑兵军团,如果薛举与突厥人联合起来,我们不仅会失去对西秦军兵力的优势,还将面临腹背受敌的局面。肇仁啊,你出使过牙廷,与颉利打过交道,了解他们的想法,你说说看,颉利会不会违反与我们达成的联盟协定,与薛举勾结,对我不利呀。”
“臣已经考虑过这个问题。颉利粗莽,反复无常,与薛举性情相近,倒是有狼狈为奸的可能。不过,从始毕和处罗的态度看,他们很是重视与我大唐的关系。他们应该能够考虑到我大唐国土辽阔,资源丰富,对于他们来说有取之不尽的物力财力,何苦为了一个流寇一样的薛举而得罪我们。但对颉利也不能不防,臣观察他,表面上顺从于两个哥哥,私下里我行我素,谁的话都不听,只要有利可图,就能做出背信弃义的事情。”刘文静吧嗒着眼皮,嘴里说的是颉利,心里想的却是怎么快去打薛举。
“请大帅给颉利修书一封,重申大唐与牙庭的友好结盟,说当下我十万精锐正在剿灭西秦叛匪,他们不需亲自出兵,只需在一边摇旗助威,不日即将结束战斗,战事过后将派员前去犒劳直北骠骑。他是个狡猾的人,应该能明白我们的意思,不会贸然与薛举勾结。”刘文静说完了。
“好,你说的很有道理。我看,你今天就以我的名义写封信,盖上本帅印信,着即送到颉利军营。至于钱财,不用遮掩,直接告诉他数目,让他好安心。”
“臣这就去办。”
“至于殷将军,你还是抓抓探视敌情的事情吧,一定要毫不松懈地观察西秦军动向,看他们的粮草还能支撑几天,藉此,我们可以早日调整部署,以备决战。”李世民吩咐道。
“谨遵大帅令!”
李世民目送两人走出大帐,心里未见半点轻松,浑身愈加不舒服。一整天天空都是阴沉的,到黄昏还没有看到太阳,军营里弥漫着压抑的气氛,而城外薛举军的挑阵声不时传来,整个高墌城仿佛等待一场毁灭性的战役到来。李世民凝视着地图,心想,“必须要赢下这开国第一战,决不能让薛举那狗贼的刀锋指向长安!”
五天后,新找的郎中给李世民换了治疟疾的药,三副下去,痊愈了八九成,李世民从昏沉中醒来,心气立马高涨,他要马上投入到对西秦军的作战指挥,尽快拿下对手。
他找来右骁卫大将军刘弘基,“刘将军,你陪我到军营里走一趟,看看士兵们的心气如何?”
刘弘基陪笑着说道,“大帅病了几日,士兵们想念大帅,只要您一出现,士气可劲就上去了。”
两人骑马到营中,一会功夫,八个营巡视了三个。李世民的脸色大变,厉声问道:“为何每营只剩少量看守,其余兵马到哪里去了?”
刘弘基也是一头雾水,他问看守营房的士兵,“快说,你们的人到哪里去了,你们总管呢?”
“昨夜得令,调到城外浅水源驻扎去了。”
李世民大惊,对刘弘基说:“快,回大帐!”两人快马回到大帐,摊开地图,李世民迅速找到浅水源,连声说:“形势不妙!此处位于城外西南,地势开阔而且高于平地,我军以步战兵为主,一旦受到敌军骑兵冲击,无法抵挡,必会损失惨重。弘基,你携我的令牌,快马到城外调回军队,要快!”刘弘基抓起令牌,向外跑去。李世民披挂整齐,带上亲兵卫队,向西南城门方向奔去。刚到半路,已经听到城外炮声连天,杀声阵阵,李世民心想,“坏了,薛举果然发动了进攻,西秦军前后夹击,半个时辰我军必乱!”
前方驰回一匹战马,一个士兵来不及下马便高声禀道:“禀大帅,我军浅水源兵败,西秦军正尾随我军向高墌而来!”
李世民并不慌乱,他眼睛一瞪,顺手抄起边上一根长槊,高声喝道,“传令,着卫队和各营剩余人马,跟随本帅出城击敌!”调转马头,向城门方向疾驰而去。
刘文静呆立在城墙上,看着溃败而退的部队叫苦不叠,他的轻举妄动导致唐军付出了惨重的代价。近日,殷开山派出的探子报告,西秦军粮草日渐稀少,军内人心浮动,每天都有开小差溜走的。刘文静大为兴奋,拍手道,“决战的时候到了!”他迅即下令,各营趁夜开拔至浅水源,与西秦军南北相向,前后左右整齐列阵,让敌军看到唐军之强大,以期在气势上压倒敌军。
殷开山同他商量,“是不是先跟大帅禀报一声?”
“不必禀报!大帅身体尚未康复,我们临机决断,获胜后给大帅一个惊喜。”刘文静颇为自负,他打过硬仗,潼关打屈突通五万人马那样的大战都不在话下,拿下不到万人的西秦军更不是问题。最重要的是,他与裴寂的关系日趋紧张,现下皇上偏颇裴寂,对刘文静不冷不热。这一仗打好了,自是大功一件,对秦王、对自己都是有利的。
没想到,老辣的薛举一眼看穿了刘文静布阵的意图,不待唐军部署完毕,便发动了凶猛的攻击。刘文静更没料到的是,战前,颉利收受了薛举大批金银财宝,派出直北突厥骠骑参与了对唐军后方的偷袭。唐军步兵在敌军前后夹击下,溃不成军。八总管力战而亡,大将慕容罗睺、李安远和后来赶到战场的刘弘基被围困,拼死力战,最后被俘,这是唐军战史上从未有过的耻辱。此战一败,长安危矣!
刘文静汗如雨下,看着部队一股一股回撤。将士们伤痕累累,有的人全身战栗,像是看到了什么可怕的东西,疾疾回奔,到了城门口趴在地上就呕吐起来。他们在战场上看到的是以前从未见过的景象,西秦军对被杀死和负伤的唐军刨手剜心,吞噬心肝,这些嗜血之举远远超出了唐军士兵对于战争的理解和想象。
殷开山跟随士兵逃回了城内,他也是呆若木鸡,恨自己不该盲从刘文静这个大傻瓜的糊涂决策,他声音颤抖,“我是个混蛋,你更是个混蛋!外围营栅已经失守了,再不组织,组织城内的防御,城池就要失守啦!”
“颉利狗贼,见利忘义,我恨不得将他碎尸万段!”刘文静看着远处突厥军队的狼头大旗,捶首顿足,咬牙切齿,他已失去理智,无法应对眼前的乱局。
城下,回撤的士兵突然奔跑起来,后面,西秦军骑兵快速向城门方向冲杀而来,他们粗鄙的叫嚣充满战场,天空中不时飞来流星箭簇,被射中的士兵仆倒在地,形势十分危急。
战场已经失去了指挥。守城士兵正在犹豫是不是关闭城门的时候,激越的号角声突然响起,所有人心头为之一振,那是秦王殿下冲锋的号角!多少年来,无论面对多么强大的敌人,无论处于何种险境,只要听到这号角声,唐军士兵立时就能忘却恐惧,投身战斗。他们知道,自己的统帅将冲在最前面,带领他们夺回胜利!
果然,城门中迅猛冲出一支骑兵,那是唐军最后的精锐。久未露面的大帅赫然冲锋在最前面,红色的英雄大氅与胯下的“白蹄乌”一同飘飞。他的长槊横于马前,手中拉开“惊雁”长弓,连发三支白羽鸣镝,冲在最前的三位西秦将领随之中箭落马。跟在他身后的史大奈挥舞着大刀,奋力砍杀,不让敌军士兵靠近大帅。正在溃退的唐军瞬间充满了力量,他们端起武器,掉回头,高喊着“大唐必胜!”,不要命地向敌军冲去。
这支骑兵以奔雷般的气势击溃了妄图夺城的西秦军。李世民长槊到处,敌兵纷纷落马。同胞兄弟被杀、被吃的惨状虐痛了这支英雄部队的心,他们个个红着眼,如平地刮起的旋风吞噬着敌人,被杀死的西秦军没有一个尸首是完整的。刘文静拎着大砍刀从后面追上来,他直接奔着突厥骑兵而去,转眼间,已有三人被他砍掉了脑袋。他披头散发,赤裸着胳膊,不带盔甲,眼角因龇裂而渗出血来,突厥士兵竟不敢和他照面,纷纷调转马头逃离战场。战场的形势发生了逆转,敌军开始溃退。
唐军追击正凶的时候,突然鼓声响起,那是收军回营的号令。李世民伏于马上,摇摇欲坠,这场恶战拼尽了他抱病之躯的最后一点力气。汗滴从额头滴下,他手指城门,下令道:“收拢全军,收治伤员,殷开山指挥调度,今日撤出高墌城,回长安!”
高墌之战,唐军四万兵马剩余不到两万,大将慕容罗睺、李安远战死,刘弘基被俘。薛举用五万两黄金买通颉利,与突厥骑兵前后夹击,获得了对大唐第一战的胜利。获胜后的薛举得意忘形,命令将被俘的唐军士兵断舌割鼻、凌辱至死,又将唐军的数万具死尸堆积成一座小山,用土封上,造了一座所谓“京观”,以炫耀武功,彻底打垮唐军的士气。薛举命全军整顿待发,直取长安。
李渊闻讯大怒,着即调动全国兵马统归秦王李世民节制,部署于长安以北,择机发兵围剿薛举,并发旨昭告全军,“不允薛举降,必全取之。”同时,大唐充分认识到,当下维持好与金山牙庭的结盟至关重要。李渊派李琛、郑元寿携带大批财物出使漠北,向始毕大汗说明颉利见利忘义之举,要突厥牙庭不再支持西秦。
(3)
当李氏父子正在为开国首战的惨败而穷尽心思的时候,阙华却在为建牙以来首战的“大胜”而辗转反侧。
“为什么我的信任得不到回应?”阙华说的是夷男。
战后,夷男才急匆匆赶到,他无比真诚,为碛北大营的首胜而感到高兴。他恭维阙华高明的战术,赤膊勇对西突厥第一悍将“吓退”对手,真是天神般的英勇。他对自己迟迟不能到来作了令人不得不信服的解释,先是大雾难行,接着是西突厥小股骑兵的骚扰,总之,他为自己没有赶上如此精彩的对阵而遗憾。
“设兄是我的榜样。只要您一声令下,我将跟这次一样,毫不犹豫挥师北上,为牙庭而战!”临别之时,夷男拍着胸脯说道。
他还带来了渔衣紫,嘱咐姑娘这次要多呆一段时间,以让拓设好好享受大战后的休憩时日。
看着夷男的表演,阙华除了苦笑无法作答,脑海却反复出现阿奎德的临别赠言,“你要等的薛延陀人永远不会来了。”
更令阙华感到羞愧的是,牙庭竟给予了嘉奖。碛北大营在没有向牙庭要一兵一卒的情况下打退了阿奎德,值得庆功。而阿奎德退兵真正的原因,阙华派人探听了,是射匮大汗身体有恙,西突厥朝廷不稳,小金山的可汗莫贺咄有夺位之心,须阿奎德迅速回师,保证汗位顺接于射匮大汗的堂弟统叶护。
“我这算什么胜仗?这阿奎德也是,陪着我这小孩子演了三场戏,还不如直接来攻,打个痛快呢?”阙华又自责道。
“你们说说,我碛北大营如何才能立足?我这个拓设该怎么当,什么样的策略才是叫人信服又心服的好法子?”阙华问众人。
看着手下众人一脸迷茫的样子,阙华一本正经地说:“我们也要建立议事制度。”牙庭新来的一份文书在他手里。
“殿下,怎么个议事法?”都罗紧张地问。
“这个简单,就是重大事情都要一块商量,集中大家伙的智慧,才能想出更好的办法。”
“哦。”都罗恍然大悟,“殿下总是有好点子,属下佩服。”
阙华抬头奇怪地看着都罗,都罗仿佛不太自在。“咱们先议议今天牙庭来的文书。”阙华说。
都罗站直身体,严肃地说:“殿下要跟咱们议议,啊,议议这个文书,大家伙说说看吧。”
几个人面面相觑,不知道都罗为啥这么严肃,都以为发生了重大事情,于是,肃立在阙华案前站直,准备“议议”。
阙华从文书上挪开眼睛,看到除了吴用厚以外,其余人都全副武装站在面前,等着“议议”。他猛然意识到,自己的这几个手下都是粗莽的武将,头脑简单直接,除了打仗和冲锋,其他的事情不愿意动脑子,自己所理解的议事制度不可能跟他们议起来。
他眼珠一转,干脆不说话,“严肃”地看着都罗,且看这几个粗人怎么“议议”。
都罗看了看其余几个人,嗫嚅着说:“我带头,先议。这个文书吧,是牙庭来的,怎么着在路上也得走上十天半个月,送信的肯定很累,我们得好好招待他,喝好酒,吃好饭。哎,这就对了,热情招待远方的客人是咱们突厥人的传统嘛。”
翟失之的眼光不太自然,不知道往哪里放,他跟着说道,“都罗将军说得对,是得好好招待。赶会我去山北射只黄羊,给他烤羊腿,肯定比牙庭那边烤的好吃。”阙华夸奖道,“翟将军说得不错。山脚边黄羊肯定多,说不定还有早飞回的大雁。” 翟失支得到肯定,高兴得说:“是啊,要是有,我一定能射下来。”
咄叶护似乎感觉到应该不是议论文书,而是文书上的事情,但是他也不识字,糊弄着说道:“殿下召集咱们‘议议’这个文书,挺好。我看牙庭总是召集好多人凑在一起‘议’,文书一来,咱就忙活起来了不是?吴先生肚子里墨水多,他会‘议’,吴先生说说?”
没等吴用厚说话,拽莽伸了伸脖子看看案头上的文书,粗声粗气问了句:“文书是啥做的,是羊皮还是布啊?”
吴用厚不屑地说:“文书既不是羊皮,也不是布,是纸,知道不?纸。”
阙华使劲憋住笑,他快忍不住了,挥挥手说道,“好啦,各位将军,今天的文书‘议’完啦。都罗和吴先生留下,你们几位出去看看大营的修造情况吧。”
几人互相看看,这就“议”完了?翟失之他们刚转身走出大帐,阙华便趴在案头上狂笑起来,笑得满脸通红,好一阵才直起身。
吴用厚从开始就莫名其妙,阙华的笑让他更加莫名其妙。阙华指着凳子,“坐吧,吴先生。剩下的事情咱们议议。”吴用厚除诗书功底深厚,谈不上什么大的谋略,但是有个可以商量的人总比没有强,阙华深知,目前的事情真的只能靠自己来判断和决定。
大帐里坐着都罗和吴用厚。都罗只是笑,他终于明白阙华的意思了,不就是商量事情吗,“议议”,换个词就难倒了一堆武夫。他不想急着说话,先叫吴用厚这个书呆子说。都罗越来越喜欢吴用厚摇头晃脑的样子,跟他的名字一样,透着一股敦厚。
而吴用厚则不同了,他喜欢在这个时候说话,说话代表了他的价值——半个书呆子也可以打天下,他这样经常自嘲。撇开背井离乡的痛苦不讲,吴用厚心里无疑是矛盾的。他自幼接受的是华夏族严格有序的科举教育,人生目标无非是读书做官治国。骤然变换了一个全新的环境,原先的一切都变成了空想,他的思维是混乱的,不知道人生之路在什么地方,或许活着是唯一的目标。眼前的这位突厥王子用行动融化了他心里的坚冰,每当他陷入苦闷,阙华并不点破,但是几句话、几个行动,就使吴用厚感到了温暖,他,在这里是被需要的。
吴用厚看得出,这个年轻人眼里一种期许,希冀他们南人能融入到他的族群里,从他允许各族通婚的指令看,华夏人没有被低看。无论怎么说,他愿意与阙华读书写诗,谈经论道,也愿意用书本里的兵法与阙华讨论。因此,吴用厚在稳定南人营的军心和士气上,发挥了十分重要的作用。在与西突厥军的大战中,靳青和王贵各出奇招,也让吴用厚很有脸面,这两个人都是经过了吴用厚的点拨才好好干的。
“我对薛延陀部有种不好的感觉,他们阳奉阴违,有自己的小算盘。”吴用厚说。
“这次,夷男所为的确令人疑惑。不过,我也了解了,也确实有小股西突厥军前去骚扰,影响了他的行军速度。”阙华说道。本能告诉他,阿奎德说的不会有假,但是他心里不愿意相信那全是真的,可能里面多有误会。不管怎么说,西突厥是世代的仇敌,仇敌的话不能全信,更不能被他们牵着鼻子走。
“他薛延陀号称三万精兵,怎么可能被小股敌军拖住?”都罗忍不住说话了。
“既是兄弟,怎可轻易怀疑?这样会伤了所有人的心。都罗,想一想吧,在我们落难的时候,老首领也失钵是如何以尊贵的礼仪来招待我们的,时至今日,我还满怀感动。”阙华说道。他心里正想着渔衣紫。
都罗沉默了,阙华说的没错,也失钵的热情令人感动。
“但是,拓设,薛延陀部从您永不加赋的承诺里得到的也最多,他们土地最多、人口最多,省下来的赋税正可养兵买马。我们现下倒是缺少足够的本钱去建设大营。”吴用厚说道。
“我正考虑这一点。此次西突厥来犯使我意识到,得尽快把碛北大营建设成为一个坚固的堡垒,任谁也不敢轻易来犯!”阙华说道。
“我加一句,关键时刻只有靠自己。我们要尽快扩大自己的人马,不能仅就这两千人马说事,自己的,才是最好用的。”都罗说道。
阙华一拍大腿,“对!就是这么一回事。这两件事,吴先生和靳青负责加固营防,都罗,你就着手招兵买马,银钱不够,从牙庭借,借来我们以后再还。”
阙华着即把靳青和王贵叫来,先行商议整建大营的事情,他现在喜欢跟王贵拉呱。不一会,靳青来了,王贵却没来。
“王贵带着狗子几个人到山北赶市去了。”靳青禀道。
“山北还有市集?我怎么不知道?”
“就是一个小小的地方,牧民们自发形成的,交换点用的、吃的。王贵他们就是去凑热闹。”靳青笑着说道。而阙华听了,若有所思,既然牧民自发能形成市集,为什么不在碛北开通大的互市呢。
商议完毕后,众人告辞,阙华又留下吴用厚,“牙庭来信,大唐来使,大汗召集各部廷议,后天我就动身。父亲特意嘱咐我,选择几个能干的人带去,有重要使命。吴先生,你怎么看廷议的内容,带谁去合适?”这日,阙华拿着新来的牙庭文书问道。
吴用厚挠了挠头,这是国家大事,他也难以琢磨牙庭到底是什么态度。不过看到阙华期待的眼神,只好硬着头皮说道,“定当是大事,是牙庭对大唐的政策,是国策。三十六计之二十七,假痴不癫,意即对不可揣摩的事情切勿轻举妄动,宁愿装着糊涂也不能强作明白。殿下,咱们碛北乃新建牙旗,原也轮不到殿下说话,廷议之时多看少言即可。依我看来,大唐与别的割据政权不同,李渊、李世民父子的雄心壮志非常人能及,牙庭对大唐,切莫轻视短视呀。至于说带几个人同去,那是应该的,此去千里,应该多带几个人。”
阙华听了点点头,他对吴用厚所说的三十六计产生了浓厚的兴趣,索性与吴用厚谈论三十六计来,直到深夜,吴用厚的老婆李阿花找来方才作罢。
第二天阙华带上会射箭的翟失之、懂营造的靳青,还有一个新近收编的叫公孙游的人,熟悉沙漠路线,加上一个亲兵,四人踏上了回牙庭的旅程。
(4)
牙庭汗帐金碧辉煌,鼓乐阵阵,隆重迎接唐使。刚刚赶到牙庭的大唐使臣李琛、郑元寿顾不上休息,直接参加了宴会。
李琛出身李唐皇族,文质彬彬,初次出使突厥牙庭,官帽端正,不卑不亢。 寒暄完毕后,李琛出座施礼道:“我皇为表达对大汗的敬意,遣臣带来了草原上急需的物资,还有精挑细选的侍女。吾皇素知大汗重视军械武备,而牙庭锻造的刀剑锤斧历来是各国军队所喜爱的珍品,故又加带了百余名锻造工匠为牙庭服役,期待牙庭的能工巧匠能锻造出更多精良的武器军械,我大唐也必定能从中收益。大汗,臣所言足以表明我朝对金山牙庭之诚意。”
始毕显然十分高兴,微笑着以手抚须,刚要开口说话,特勤骨午录站起,手指李琛质问道:“既然你们口口声声有诚意,又为什么把西突厥的可汗曷萨那留在长安,还封他为‘归封义王’,让他享受御座特权,收受他的珍宝。难道你们不知道大汗对西突厥向来是深恶痛绝,将要兴师问罪,处置他们于天神的神灵之下吗?”
骨午录黑面獠牙,说话透风撒气,李琛的个头整整比他矮了一头。李琛并不慌张,他恭敬面对始毕,侃侃而谈,“此事确非臣等能了解透彻。那曷萨那本已被西突厥各部驱逐,流亡于长安,是失去了家国的人。我家皇上未向我等臣子详谈此事,我等皆以为曷萨那与西突厥各部有不共戴天之仇,也无力与强大的金山牙庭作对,想必大汗所痛恨的应是西突厥现任大汗统叶护,而不是曷萨那。我朝善待一个流亡可汗,完全出于仁义和道义。”
骨午录鼻子哼了一声,李琛的话似有狡辩之嫌,却也叫人无法辩驳。始毕请李琛入座,向他举杯敬酒,追问漠南战事。而与李琛同来的郑元寿则放松的多,他刚进牙庭大帐就瞄上了北海部的矮胖子首领康特勒古,还有海右部的首领褥旦,并主动上前寒暄。
“哎呦,熟人?你是老康,康特勒古,你是老褥,是吧?”
康特勒古也很兴奋,上前抱着郑元寿的胳膊摇晃,“哈哈,郑将军,当年我们围困你们太原城的时候,咱两可是隔着河对骂过,我骂人的声音比你高吧。不过你差点射中我那玩意,不够意思。今天见面高兴,就不提这事啦,不提啦。你叫人送来的酒不错,褥旦不敢喝,全叫我喝啦,哈哈。现在我还惦记着你的酒呢。来来来,别上前边去了,坐我和褥旦中间,喝酒,喝酒。”三个人专门挑了后边一块地方,不管前边如何,自顾自地喝起来了。
喝到酒酣耳热,郑元寿从怀中悄悄拿出一本春宫小册子,塞到康特勒古的手里,康特勒古低头一瞅,顿时喜笑颜开,再看一眼,瞅瞅左右没有人注意,赶紧揣进怀里。
褥旦在边上抻头过来,问道,“乐啥,不叫我看看?”
康特勒古得意地打开小册子,让褥旦看了一眼,迅速揣回怀里。褥旦睁大了眼睛,还没看够,回过味来,冲着郑元寿一脸不高兴地说道,“郑将军,你太不够意思了,这么好的女人画为什么不给我也弄一本,在太原的时候你送酒是一样的,为什么这样的礼物就偏心康特勒古,咱们也是老朋友嘛。”
“别着急,老朋友嘛。你们知道吧,这次我带来三十名绝色美女啊,我已经特意给你们两人留了三人,每人三人啊,可别跟大汗说啊。”郑元寿趴在褥旦耳朵上说,褥旦和康特勒古听了顿时心花怒放,眉开眼笑。
颉利在前面看到后面在喧闹,站起来指着康特勒古呵斥道:“康特勒古,还有褥旦,大汗正在前面陪来使说话,你们在后面喧闹,成何体统!就你们两人喜欢逞能,遇事自作主张,总是让大汗多操心费神!”
“算了吧,颉利,别人怕你,我不怕!你平日里教训我们要听大汗的话,可你自个听了吗?你在幽州直北建牙,把最好的地方留给自己,暗地里收受梁师都、刘武周等人钱财,别以为我们不知道。这次人家大唐的使节来朝拜大汗,难道仅仅是因为向我们送来贡奉?还不是因为你不顾牙庭与大唐签订的同盟协议,收受西秦薛举的金银财宝,私自派兵参与高墌之战,上万唐军失去了性命。人家无奈之下,才急派使者来牙庭,名义上是解释和说明,实际上是指责我金山大牙不守信用!” 康特勒古梗着脖子,越说越生气。他的部落在漠北最北端,了无人烟,每年饱受物资贫乏之苦,而颉利据守漠南,财物丰厚,对比之下,他不能不生气。
“康特勒古说得有道理,大汗素来以恩威并重统治天下,李唐至今并没有不敬之举,仍然定期进贡大批财物,我们此时背弃他们,就算对自己的子民,也无法给出一个圆满的解释。”褥旦站起来附和道。
颉利被当众责问,脸盘涨了一圈,怒吼道:“你们不明事理,故意栽赃于我。刚才廷议之前,我已经向大汗保证,我的五万骠骑已经撤回直北,绝不南下犯唐!”实际上,颉利已经收受了李渊派人送给他的厚重钱财,他这次做了一件两头赚钱的好买卖。
郑元寿暗自舒了一口气,他趴在康特勒古耳朵上,轻轻说了一句,“一会分东西的时候,我再给你和老褥加上三十串珍珠,百匹绸缎。”
处罗并不为刚才的吵闹所动,他问李琛:“听说唐军以多击少,却大败。唐军尸体堆积如山,薛举筑起高台,把唐军的尸体堆在那里供人参观,以此提振士气。唐军闻之无不丧胆,士气低落。可有此事?”处罗讲到最后,轻蔑之意已是掩饰不住,嘴角向下撇着,似乎嘲笑唐军战斗力之不济。听到处罗的话,全场安静下来,注视着李琛,看他怎么回答这个带有轻蔑和挑衅的话题。
李琛起身,身姿挺直,声音颤抖却掷地有声,“处罗可汗所言不虚。高墌之战,我家秦王与薛举狭路相逢,全军虽拼死一战,仍被敌偷袭。”他瞄了一眼颉利,颉利装作没有看见,只是自顾喝酒。
“我大将慕容罗睺、李安远宁死不降,士卒战死者十之五六,消息传至长安,三军皆哀。那薛举筑高台以凌辱我军士兵尸首为乐,竟无半点仁义之道、悲悯之心,充分暴露了其残暴狠毒之本性。两军交战尚且不斩来使,更何况已经战死沙场的勇士们。死者为尊,入土为安,无论我大唐还是金山牙庭,都会遵循这些交战的基本原则,绝对不会做出象薛举那样丧尽天良的苟且之事。咳,思之我大唐忠勇士兵,令人不胜唏嘘。”
李琛的泪水潸然而下,牙庭内众人也被李琛的诉说感动,一片摇头叹气之声。颉利把头低下去,不敢抬头直视李琛,而处罗则脸露尴尬之色。让死者保持尊严,是任何一支军队作战时保持的底线。突厥人的习俗是火葬,如果得不到火葬,死后就不会得到天神的庇佑,他们尤其痛恨抢走同胞尸体的行为,必杀之而后快。
李琛清清嗓子,拭干眼泪,话锋一转,说道:“恰是西秦军的不义之举,激起了我大唐军民的万丈怒火。我家皇上谕旨不许薛举那厮投降,必欲彻除之。我军已调集关内外精锐三十万,秦王亲自挂帅出征,发兵长安之北,举国之力剿灭薛匪!臣此次前来,正是要向大汗禀报,与这等无仁无义之军同谋,无异于与虎谋皮,火中取栗,早晚会被其反噬一口啊。”始毕听到这里,点点头,他不满地看了一眼颉利。
牙庭内众位首领频频点头,褥旦喊了一声,“李将军说得好啊,这等狗贼怎么能值得我们金山牙庭与他们联合!”
“李将军所言让本汗动容,我汗国要维持好与大唐的同盟关系。西秦军对大唐不仁不义,等同于对牙庭不敬,我断不会坐视不管。至于直北骠骑与唐军之间的误会嘛,这个,啊,我已经向三弟说明,要他约束个别不听话的部下,再有违反军令者严惩不贷!不日,我将派骨午录特勤出使长安,与你家皇帝共同商议击敌之事。”始毕说道。
李琛深施一礼,继续说道:“臣感谢大汗。为表我大唐对金山牙庭的诚意,大唐愿意舍弃灵州,割让榆中之地给牙庭。只是,希望大汗能把五原之地赐让于大唐。我之取五原,非为占领土地,而是为了方便军事,只要我军占据五原,就可一举合围薛举,全歼西秦兵马,为我们死去的军人报仇雪耻!”
始毕闻言大悦。取榆中之地是他蓄谋已久的事,得榆中便可长驱直入长安,进入中原腹地便有直接的通道。他不假思索地高声回道:“大唐的诚意本汗心领!颉利,你先撤出在五原驻扎的军队,交由唐军管理。郁射,你的一万兵马明日可发兵榆中,自此由牙庭直接管辖。来,李将军,请入座,本汗再敬你一杯!”
鼓乐响起,十二名少女翩翩起舞,大帐内的气氛热闹起来。阙华注意到,两位大唐来使与前先来的梁师都、刘武周完全不同,对那些绝色舞女甚至看都不看一眼,李琛专注于与大汗敬酒,与始毕三兄弟聊得热乎,极力讨取大汗欢心。而郑元寿貌似滑稽,与各位首领搂肩搭背,依次敬酒,但是眼光之间偶露机锋,时刻不忘自己身负的使命。大唐使节身上的儒雅气节叫人印象深刻。宾主欢宴至深夜。
(5)
第二天晚上,欲谷在他的大帐设宴招待了阙华一行,同时赴宴的还有郁射、突利、骨午录、褥旦等相熟的人。欲谷本应与阙华一同节制铁勒各部,但一直跟随在父亲颉利身边,并未参与碛北事物。兄弟好久不见,自是格外亲热,互碰胸脯以示亲热。这次他也参加了高墌之战,骨午录屁股还没坐热,便要他讲述战役过程。
“叔叔、各位哥哥,弟弟此次南下亲率部队参加高墌之战,唐军打得太惨了。唐军士兵大多为步战兵,装备也不好,根本无法抵挡我们骑兵的大力冲击,几个回合下来阵形便乱了,任由宰割啊。”欲谷说到这里面有得色。
阙华说道:“弟弟,不瞒你说,我总觉得我们背弃了与大唐的协议,与西秦军联合攻击他们,这样做是不是有点过分?”
欲谷不以为然,“暧,哥哥多虑了,我们做的是稳赚不赔的买卖。战役尚未开始,两边都送来了书信,都说要与咱们联合作战,那西秦军不光是书信,还有大批的财宝啊。大唐李世民只送来一封信,这怎么能管用呢。结果,仗打完了,李世民被打痛了,反而派人送来了更厚重的礼物。你们看,这就是我们的高明之处,打了你你还要送东西给我,不打你说不定你还不给呢。”其他人都说好,阙华没再吱声,他觉得心里不是滋味。
“别提这些事情了,昨日大汗不是已经定下与大唐继续结盟的策略了吗,只要我们金山牙庭保持强大的骑兵军团,只要我们阿史那家族永远团结和睦,天下,没有可以征服我们的人!来,喝酒!”突利豪气万丈地说道。大伙响应着,互相敬酒。
欲谷放下酒杯,认真地对大伙说:“说实话,这是我第一次与大唐军队作战,感触太深啦。那李世民真是盖世的英豪!”欲谷的话引起了大家的兴趣,都认真地听着。“唐军除了少量精锐骑兵以外,大部是步战兵,装备简单,根本不能与我骑兵正面交锋,几个回合后他们就抵挡不住,向后溃退。我在中军督战,远远看去,我们的勇士们就像狼入羊群,所向披靡呀。眼看破城的时候,突然里面杀出一彪人马,为首者正是李世民,他身着红色大氅,象一朵红云飘在战场上。不知怎么回事,明明我军胜局已定,但是在那李世民面前一下失去了气势,他一人的光芒勇盖三军啊。那些溃退的唐军士兵,看到李世民,突然就像打了鸡血一样,转过身重新发起了不要命的冲锋,西秦军根本无法抵挡,很快败下阵来。眼见大势不好,我下令撤军,避免受更大的损失。这李世民和他的骑兵,以后必定是我们强大的对手啊。”
没有人说话,直北骠骑是牙庭最精锐的部队,如果他们感到对手强大,那一定是没错的。
郁射打破了沉闷,对阙华说:“二弟,你已经稳下局面,西部边疆以后就要靠你来开拓啦。大汗和父亲早在你十一岁的时候,已经把铁勒九姓十六部分封给你,直到现在你才开牙建旗,你为何不把早年他们拖欠你的赋税统统收回来,那足够你建立起属于自己的强大骑兵了。”
“哥哥提醒的对,我是应该建设一支强大的骑兵队伍。不过我还不想从所属部族里强征赋税,只要他们富足,我也就满足了。从河谷到牙庭的路上,我见到也失钵几个首领,承诺他们绝不加赋。咱们突厥人说过的话就跟雪山上的白桦一样,无论天气多么寒冷,都是要挺拔屹立的。”阙华的声音不高,大伙却都愣了一下,没有想到阙华能说出这种话来。
骨午录和褥旦年长一辈,不由得对阙华心生敬意。骨午录拍拍巴掌,说道:“拓设高明啊,对自己的人总要先收心,人们的心跟着你走了,连生命都可以托付给你,何况是财物。来,叔叔敬你一杯!”大伙一块跟着干了。突利和欲谷都没有说话,他们平日里对所属的其他部族种横征暴敛,此时心下有所醒悟。特别是突利,眼见父亲身体江河日下,多了一层担忧,毕竟他也是大汗之位的继承人之一。
酒越喝越多,几个人舌头开始打卷了,阙华的头脑却不糊涂,他对骨午录说道:“我敬叔叔一杯。我有个建议,想跟您说说。” 骨咄录醉眼迷离,“说,直接跟叔说。”阙华指着身旁的翟失之、靳青还有公孙游,说道:“昨日大汗说过几天就派您前往长安与大唐皇帝见面,侄儿这里有三个能干的人,他们会射箭、会营造,还能带路,寻找路线,不知道叔叔可否愿意带上他们为牙庭效力?”
“好侄儿,你连人都给我准备好啦,我当然要感谢你了。人,我都收下了,你就让他们留在我的营地里,等大汗的诏令吧。”
“祝您有个好天气。”阙华用草原上人们常用的问候语结束了晚宴。
阙华对翟失之的长安之行作了详细的交代。曷萨那是杀害萨利二叔的仇人,要借此机会报仇雪恨。对仇敌,阙华睚眦必报,必亲手诛之而后快,翟失之去就等于自己去。
夜里,虽然疲惫,阙华却久久不能入睡,思念着河谷里的亲人,一种莫名的不安侵扰着他,直到东方既白方才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