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阅读 > 可汗浮图

第八章 阿史那家族又一新的牙旗

2016-12-24发布 14348字

第八章 阿史那家族又一新的牙旗

(1)

长安城外,落日的余晖给城南的军营抹上一片淡红。合围长安近一个月了,李世民并不急于进攻,他要用最小的代价获取最辉煌的胜利,一举攻占这座宏伟的帝城,那是他们李唐父子谋取天下最重要的一步——谁占据了长安,谁就是大隋之后 理所当然的王者。

决战前夕,他表现出了令人震撼的旺盛精力,卷曲的胡须多日未理,炯炯如火的眼睛透露出对胜利的极端渴望,部属们几乎没有看到过自己的统帅睡个囫囵觉。

现在,乱风中飘飞的帅旗,和安定军操练起来那不要命的令人烦躁的喊声正说明李世民凌乱的心情。他脱下大氅,拍着桌子,脸涨得发紫,冲刘文静发怒,“军司马,不是让你专门派人一路跟随那帮金山牙庭的混账军队,礼送他们出境吗?为什么又让他们劫掠了那么多人?我大唐子民的生命就这么不值钱,让他们捉到草原上去当奴隶!连我们那个,那个探子王贵,都被捉走了,这不是笑话吗。亏你刘文静还跟突厥人搞了这么久,我都能想得到他们会背信弃义,你就想不到?”

刘文静低着头,他坚持不与李世民愤怒的眼神对接,对上眼就被震慑得说不出话了。他是群臣中唯一能冷静面对李世民雷霆之怒的人。

“大帅,我安排了人跟上了康鞘利,直到朔州才回来,谁知道他们过了朔州还抢东西抢人呀。不过,您也知道,朔州北不是咱们的地盘,名义上是被刘武周割据,实际上无人管辖。这家伙绝不会归附我们的,我听说他已经向漠北大牙请求册封,始毕也答应了他。还有一个梁师都,也已向大牙称臣。他们借突厥人的力量偏居一方,鱼肉百姓,乃一路货色。攻下长安,下一步就得收拾他们了。”

刘文静的话让李世民的脸色缓和了不少。刘文静接着说下去:“我琢磨,我军攻取长安之后始现锋芒,他们必会感受到强大的压力,也必会跑到於都斤山去找始毕,求始毕给他们以支援,保持与我大唐划土而治的局面。再加上东边割据的窦建德和西边作乱的西秦薛举,南边的王世充,更南边的已经称帝的肖铣,现下局势之乱史所未有。攻克长安已经不是难事,这些割据政权才是我们考虑的重点。始毕贪图小利,他乐意见到多种政权共存的局面,那对牙庭最有利。他的三弟颉利,此人野蛮残暴,又通晓行军打仗,此次烧杀抢掠,就是他纵容的。而他挑选康鞘利南下,对我军的作战情况进行了详细记录,明摆着是为日后对我作战做准备。幸好我也没有闲着,对突厥骑兵的作战队列、作战习惯进行了观察和研究,并且作了笔记,不日整理后送给您,供您参阅。”刘文静见李世民听得专注,语气也放松起来,“臣还有一个想法,就是据康鞘利日常所谈,金山牙庭对于西方突厥各部生厌已久,两边关系势同水火。我想我们可以派出使节,与西突厥暗中建立联系,对金山大牙形成压力,他们必有所忌惮,不至过分张狂,不知大帅意下如何?”刘文静与李世民对话,从来不会顺着李世民的思路走,他谈着谈着就把情况给李世民说明白了。

李世民果然转怒为喜,“司马大人果然心细,你整理的资料容我日后再看。父王的意思,攻克长安后让我立即东征,解决王世充、窦建德、宇文化及这些心腹大患,北边的事情暂且由大哥建成负责,以防御为主。不过防御总不是办法,我吊着这口气放不下,早晚得解决北边的问题。至于与西突厥联盟的事情,司马大人尽管去办,总得找个与你一样口才的人去吧?” 他略带一丝笑意说道。

他的眼光越过刘文静的头顶,落到墙上悬挂的地图上方,长安雄浑的后背,正是西域和漠北那广袤的区域。

(2)

於都斤山。牙帐的金顶新凃了金粉,在初冬的阳光下熠熠生辉。都鲁伦河尚未结冰,河水散发出淡淡的雾气,飘荡在积着薄薄积雪的草原上。

为庆祝南征胜利,还有阙华王子的回归,牙庭举行了盛大的庆典。八面大鼓擂响,十六支长号角齐鸣,三十二个盛装少女载歌载舞,各部族早早赶到校场等候。当康鞘利大军的旗帜露出地平线的时候,草原进入了狂欢时刻。那些出征将士的亲属们眼含热泪跑着去迎接足足半年没有见面的亲人,这个时候他们渴望见到的是那张熟悉的脸,最担心的是亲人没有在回归的队伍中。迎接的人群和回归的人群终于汇合了,人们拥抱在一起,庆祝久别后的重逢。而那些牺牲了亲人的,则捂起脸痛哭不已,任何财宝都不能替代他们亲人的生命。

“天神保佑,我的雄鹰,我的宝贝,你终于飞回了父亲们的身边。”始毕大汗冲阙华张开双臂,笑容满面。

阙华眼含热泪,拜倒在地,“侄儿给伯父叩头。”

始毕抱住阙华,哈哈大笑,“处罗,你儿子比我们个头都高啦,高啦,是我们阿史那家族不折不扣的美男子啊。你看,又壮又结实,好!好!”

处罗站在一边眼泪止不住掉下,他快五年没有看到儿子了,阙华走过来,轻轻叫了一声“父亲”,父子俩含泪相拥,久不分开。阙华又与颉利拥抱,与哥哥郁射和堂兄弟们一一见面,一家人喜不自禁。都罗也上前复命,安全带回王子殿下,始毕给予重奖,之后的庆典不再表述。

“王子殿下初回牙庭,务必隐藏锋芒,多用眼睛观察,少用嘴巴说话。”吴用厚告诫阙华道。他差一点成为隋朝的举人,世事动荡才落魄到如此地步,与阙华接触越久,他越是喜欢和敬佩这个突厥王子,俨然成为了阙华的老师和高参。阙华听从了他的建议,尚未到牙庭,他的军队已经停下,悄悄驻扎在离牙庭足有上百里的一块无人之地。那些跟随而来的百十多个南人,也跟着安置妥当。阙华只是告诉父亲自己带来了一些人马,处罗也没有在意,安排人送去给养。都罗请示大汗,脱离康鞘利部,愿意跟随在阙华王子身边,始毕痛快地答应了。关于一路艰辛及西方各部族所作所为,阙华向父亲做了简单解释后不再提及,他明白,目前牙庭的重点不在西方而在南方,不必因为自己的遭遇而让父亲费神。

很快,阙华熟悉了阿史那这个庞大的家族。父亲三兄弟牢牢掌握着政权,家族子嗣众多,父亲与原配所生的郁射是他的亲哥哥以外,还有伯父家的大哥突利,三叔家的弟弟欲谷都很关心他。在大家眼里,新来的阙华俊朗可爱,话语不多,只微笑,讨人喜欢。作为漠北显赫大族,阿史那部历尽艰辛才夺回於都斤山,重建汗国辉煌,每个人都知道保持家族和睦的重要性。血缘是他们的纽带,牙庭的旗帜是他们的方向,每一个人都肩负着开疆拓土的使命。

与回归牙庭路上所见到的那支军纪松散、几无章法的军队不同,在牙庭,每一支向外开拔的军团都充满了威武和力量,勇士们那种无所畏惧、雄震天下的气概令阙华深受感动。汗国实行严格的兵民合一的制度,任何一个成年男子,都是随即可以被征招入伍的勇士。各部听从牙庭的召唤,在军事上绝无讨价还价的余地。一个强悍的民族,不需要过多的喧嚣,刀剑是说话的本钱。阙华明白了,在回归路上看到的那些士兵,不过是打了胜仗之后的一种放松,牙庭允许他们这样做,也允许他们有自己出格的行为。

阙华更加惊叹于汗国军团的实力,骏马如云,高大壮硕,在肥沃的都鲁伦草原滋养下,每一匹战马都毛色闪亮,鬃毛钢挺,着实令他喜欢。突厥人祖上以锻造钢铁为生计,所以牙庭锻造的钢刀十分优良,黢黑闪亮,锋利又有韧劲,与波斯钢刀有的一比。可以想象,在与漠南那些以木杆兵器为主的军队作战时,这样的马匹和钢刀,是占据了绝对的优势的。士兵们身着皮甲,胸前加之以护铁。皮甲不是简单地以皮子缝制,而是经过煮、晾、压、涂油等数道工序,成型后要经过刀剑劈砍,以不透者为上,称得上轻便结实,尤其适合长途奔袭。

“不经过自己的眼睛,不知道牙庭的厉害呀。”翟失之等众将惊呼道。他们知道了大国是什么样子了,也自觉的抛弃小部族养成的那些散漫习气,跟着阙华刻苦练兵。没有实力的部族当然没有说话的权力,草原上的竞争同时也是残酷的。尤其以军功分赏的时候,那些没有军功的部族总是排在后面,在别人嘲讽的目光里低着头来领取物资。

“我们是有脸的人,不能叫王子在牙庭上丢人。”都罗告诉手下。于是,阙华所带的这点军队,成为了草原上训练最勤奋的一群人。

阙华规规矩矩参加十天一次的牙庭会议,可汗与各族首领和将军们讨论天下大事。已是十二月初,这一天,牙庭例会。颉利说道:“现在那李唐已经攻取长安,势力日盛,对我牙庭已现敷衍之态。近日,定杨可汗刘武周、大度毗伽可汗梁师都来信,俱称要来牙庭拜见大汗,共商大事。还有一个高开道,私下里书信来往,对牙庭称臣,也说要来觐见。依我看,牙庭把云彩拖给他们了,就得让他们下点雨。这次不光要让他们带着足够的贡奉,还要提出对付长安李唐的策略,让他们分头牵制来势汹汹的李渊,以彰显金山大牙统治的威严。”

“颉利可汗所言不虚。末将此次南征,充分感受到了李唐军队作战的强悍,一旦存着异心,必定是我军最强大的对手。如能利用好梁师都和刘武周的力量掣肘大唐,攻是我们的前锋,守则是我们的屏障。”康鞘利说道。

众位首领议论纷纷,北海部矮个子首领康特勒古身着花白裘皮大氅,起身直着眼说道,“请大汗体谅,我部居住的地方现在已经是大雪覆盖,人畜苦于雪灾,牙庭还得跟去年一样给予支持,否则无法过去这个冬天。”另有几个部族也表达了同样的意思,他们的话语里,索要物资乃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坐在大汗宝座上的始毕可汗已现衰老之态,刘武周进献的宫女让他沉迷于酒色,淘空了他不再年轻的身体,廷议不一会,他的前额已满是汗珠。他清清嗓子,略带疲惫地说:“颉利和康鞘利所奏,本汗的意思,等梁师都和刘武周前来牙庭之后再行商议。至于各部缺乏的物资,二弟处罗可处理这些个事情。那个高开道,也不要放过他,派出使节前去责问,让他尽快缴纳贡奉。”处罗躬身答应。

人群后站立的阙华数了数,向牙庭索要大批过冬物资的,竟不下七八个部族,其他部族或多或少都有要求,每个首领脸上都带着一副毫不在乎的样子,这让他感到心里发凉。

他转身问欲谷,“弟弟,冬天咱们这些部族都做些什么事情呢?”

“冬天?都猫在帐篷里喝酒呀,大雪天哪里也去不了。” 欲谷似乎不太明白阙华的问题。

阙华没再说话。他连夜赶回营中,把大伙召集在一起,没有多余的话,阙华命令道:“我们这五百人,加上百十个南人,就要在牙庭度过这个冬天了。我从来没有经历漠北的严寒,想必各位也一样。我们不能坐等牙庭给养,坐吃山空,我们不能过被动的日子。我听都罗说过,每年草原上的牛羊都会被冻死不少,这些都是极大的浪费。明天我去找父亲,从牙庭拨给我们一批牛羊和物资,我们自己养牛羊,趁现在天气不太寒冷,给牛羊建设过冬的场地和草房,把牛羊养好,明年开春羊羔牛仔降生,就能自力更生了。”大伙答应着散开了,阙华方才松了一口气。北海康特勒古等部坐吃山空的麻木使他进一步认识到,只有靠自己,才能从根本上解决挨饿的问题。

五天后,天气转好,梁师都和刘武周的马队也到达了都鲁伦草原。他们高举狼头大纛,顶风冒雪,穿越千里雪原,带来了丰厚的礼物,牙庭为之轰动。颉利亲自陪同,处处体现牙庭对他们的重视和关心。此前,唐军攻占长安,李渊重整军备,计划发动对周边割据武装的战争。金山大牙对刘武周和梁师都的到来给予了高贵的礼仪,始毕下令贵族们和部族首领前往迎接。

接到命令,都罗与阙华商量,“殿下,颉利可汗让大家去接两位可汗,您是否一块去凑凑热闹?”

“不去!花时间去接那两个人,还不如在家多看两本书。我按时参加晚宴就是了。” 阙华耳闻此二人皆杀旧主而自立,这样的人在他的心里没有位置。到了牙庭以后,他搜罗了不少书本,凡是看上眼的,都让人借来翻阅,并向吴用厚请教。

国宴隆重热烈。宾舍大帐灯火通明,锦裘铺座,炉火熊熊,奶香四溢,十八名少女随着鼓乐翩翩起舞。可汗三兄弟携诸位王子、各部首领和将军们尽皆出席招待两位贵宾。梁师都黑面长脸,左腮一颗黑痣,一说话腮上的横肉便哆嗦。刘武周骄横无礼,赤面黄须,举止粗鄙。两人分坐始毕左右,处罗和颉利及其他人员依次陪坐。

几番寒暄,众人依次敬酒之后,梁、刘二人脸色泛红,露出醉意。梁师都色眯眯地盯住舞女们,得意恣肆之态毕现。刘武周放下酒杯,起身面向始毕可汗,说道:“尊敬的大汗,如此良宵美酒佳人,与满庭王公贵族和首领把酒言欢,我等穿越千里雪原之苦顿时烟消云散。臣不胜感激。”他深施一礼,梁师都赶紧收回眼光,也慌忙站起一同施礼。

矮个子康特勒古已经醉了,他指着梁师都大声说道:“你叫那个大度什么可汗来着?对,大度毗伽可汗,你不用客气。每次你来只要多带着东西,多给点贡奉,我们有的是美酒给你喝。”他转向刘武周,“定杨可汗,以后你再逮住你们那边的宫女,也给我们大家伙分点,分点。哈哈哈,是不是啊,大伙说?”他摇晃着脑袋指着周围的首领们说道。有的首领便跟着起哄,“是”,“说的不错”,有的抿嘴偷笑。刘武周脸色红白不定,梁师都腮上的黑痣抖动了两下,干笑两声,尴尬之极。

“康特勒古,闭上你的嘴巴!”颉利猛地放下酒杯,咆哮道,“每个冬天都是你北海部索取东西最多。现在两位尊贵的可汗前来商议大事,你怎可胡言乱语!”

康特勒古看到始毕大汗沉下了脸,知趣地退回到座位上不再说话。始毕给梁师都和刘武周敬酒,气氛重又活跃起来。

刘武周从心底里瞧不上这些只会白喝酒吃干饭的首领,更不在意他们鄙视的表情,他要的是土地,谋得是权力,突厥牙庭的支持不可或缺。他对始毕说:“臣下此次前来,是为了感谢大汗关键时刻出兵相助,册封立国,我当谨守臣属的本分,为牙庭分忧出力。现下,那李渊、李世民父子攻取长安后,狼子野心日盛,窥视北方,不仅对我们形成直接的威胁,也忘记了对大汗的承诺。我听说他们收取了西突厥可汗曷萨那的重金,这明显是对金山牙庭的大不敬。谁都知道大汗已经多次申斥西突厥各部,他们顽冥不化,不愿意接受牙庭的统率,李唐一旦与西突厥势力联合,必会形成尾大不掉之势,将对金山牙庭形成直接威胁啊。”

梁师都粗声接话道:“刘将军说的就是这个意思,咱们这次来就是跟可汗说个实话,就得早点拾掇拾掇李渊父子。”他不像刘武周,动辄口称可汗,叫着不顺嘴。

康鞘利起身说道,“两位可汗说得好啊。属下这次南征,充分领教了唐军的作战能力。他们能够在人数居于劣势的情况下,以坚定不拔的信念和必胜的意志,打败隋军最优良的军队,想来叫人既佩服又可怕。他们要是对牙庭有异心,早晚是我们最强劲的对手!”

西沙部的首领特杼裕出身于牙庭卫队,性情粗鲁,不屑地说:“他们不就是靠咱们的精锐骠骑才获得最后的胜利吗?康将军打了胜仗却还畏惧他们,要是他们不听话,大可再派军南下,问问李渊那老儿,当初是怎么求着大汗出兵的?”康鞘利不屑地笑了笑,他不想跟这些粗人废话。

“李渊竟敢勾结西突厥各部与牙庭作对,不可容忍!大汗对他们象慈祥的父亲,不惜用我牙庭勇士的生命为他们谋得土地和政权,他们却搞小动作算计我们,无耻之极!此事关系重大,要好好商量。今夜欢宴两位可汗,我们且先喝酒取乐,明日再另行商议。”处罗起身,端起酒杯说道。

帐内气氛热烈起来,梁师都与刘武周一行与众人开始轮番敬酒。颉利挥手把舞女叫来,坐在两人左右。刘武周倒还把持得住,梁师都忘乎所以,左搂右抱,兴奋难抑。

“可敦驾到!”侍卫高声宣喝。

两位侍女款款走入,身后是始毕可汗的可敦,大隋和亲到草原上的义成公主。夜宴的灯光里,公主云黛青娥,盘锦刺金束腰丝织长裙配上裘皮翻绒短氅,高贵华丽,光芒四射。

各部首领齐声拜见,“见过可敦!”

义成公主仪态万方,长袖轻甩,微笑着挥手道:“罢了,首领们坐着吧。”作为隋朝的嫡出公主,她来到草原已经十年,服侍了启民、始毕两任大汗,恩泽布于四方,在草原子民心中享有崇高的威仪。

阙华对可敦早有耳闻,却是第一次见到她,立时感受到了这个女人的强大气场。

“可敦不在后面歇着,怎么有雅兴到这里来了?”始毕笑着问。

义成公主坐在始毕身边,斟上浅浅一杯酒,笑道:“大汗日夜为国操劳,我也不能老是闲着啊。我来看看,各位首领和将军们是不是又给大汗敬多了酒啦,我说康鞘利、都罗、康特勒古,还有特杼裕,你们可要悠着点,不能由着大汗的性子喝。不然喝多了每次都要我忙活半天,才能让大汗休息好。”众人一片笑声,始毕也抚须微笑。

可敦对于属下们说话,永远是如沐春风,让人感到温暖。

梁师都不识好歹,站起身端起酒杯,腆着脸说:“臣梁师都初次见到可敦千岁,不胜荣幸。这杯酒代表臣激动的心情,敬可敦,祝您安康吉祥!”

义成公主顿时脸若凝霜,似笑非笑地说:“不敢。本宫是叫您鹰扬郎将好呢,还是叫您大度毗伽可汗更合适一些?”义成公主的声音不高,帐内却一下安静下来,大家的目光注视着对话的双方。梁师都和刘武周的汗水瞬时流了下来,面如土色。

义成公主的目光高傲倔强,透着寒意,那是面对乱臣贼子自然流露出的家仇国恨!

始毕有些尴尬,他小声说道,“可敦,你这是,这大好的晚上,这,这,他们是客人嘛。”面对这个自己深爱的女人,他说话从来小心。而灭隋的国策出自自己,毕竟心虚。

“大汗莫着急呀,哀家今天是高兴。听说南边两位新可汗不远千里来牙庭拜见大汗,而那李唐又新取下了长安,都是可—喜—可—贺的大事啊。”义成公主的声音略带颤抖,很快又归于平静。

“这说明呀,咱们大汗的英明统治到了最强盛、最辉煌的时候了。四方的沃土,望不到头的草原,尽皆归于牙庭的权杖之下。这些个胜利,都是大汗运筹帷幄、治国有方、用人得当的结果,本宫要陪着大伙儿一块敬大汗一杯!”义成公主端起酒杯,举向始毕一饮而尽。

始毕听了这话,满心欢喜,跟着喝了,说道:“可敦言过了,我汗国的每一次胜利,都有你在后方的支持,也有你的辛苦。”

义成公主款款放下酒杯,面带微笑对着众人说道:“我们华夏族有个说法:九层高的台子,底下的夯土一定要打得实在;盖城阙宫殿,地基要筑得扎实可靠。大汗成就今日之伟业,全仗着在座的各位将军和首领们,全心全意听从大汗召唤,拼死为国效力。大汗也时常对本宫提及,草原上的兄弟就是他忠实的猎隼,放出去长空万里巡猎,收回来风雨无阻看家,着实令人感动,大汗时时以你们为自豪!”始毕坐在边上频频点头。义成公主能获得崇高的地位,不光是因为大隋嫡出公主,更是因为她过人的韬略。

“本宫今日破例,用大碗敬各位将军和首领们。”义成端起一碗酒一饮而尽。众人心下感动,高呼,“恭敬可敦!”一饮而尽。梁师都和刘武周不知道如何应对,只好跟着浅酌一下应付过去,周围也无人关注他们。

“咳,说来有些话不该提,不过想到了也不能不提。国家强盛的时候总要朝前看,多想想兴衰强弱的道理,咱们呀,就能把咱的好日子保持长久。想那大隋朝,也曾猛将如云,国力雄厚,为何衰亡的如此之快,奄奄一息,就是因为君臣互相猜忌,用人不当,当面为君,翻脸为敌。有些无德之人本该当牛当狗来使唤,杨广却把他们当做人才,封官进爵,引起民愤,导致国家失去了控制。大厦将倾,咳,谁都可以往死里推一把啊,可是,找个顶梁柱就难了,你们说是不是啊,梁将军,刘校尉?”义成公主的眼中含着泪水,众人皆低头不语,心中能够体谅到可敦作为隋朝和亲公主之不易。

梁师都和刘武周不敢抬头,无地自容。

“对比之下,我金山牙庭一旦有难,我相信必会显出在座各位将军、首领们的忠勇本色。因为你们和大汗多年来肝胆相照,以生命书写信任,每每思之,本宫甚慰!”义成可敦接着说道。

“敢为大汗去死!”“为大汗而战!”可敦一席话所表达出的那故国将去的悲伤,深深感染了历经沙场的将军们,他们站起来振臂高呼,体现着对大汗的忠诚不渝和对可敦一席话的拥护。始毕也深受感动,虽然可敦对两位客人的冷淡和敌意让他难堪,但是借今天这个场合,可敦对比着隋朝的衰亡说出了如此卓远见识,说出了他的心声,着实令他敬佩。

他端起一杯酒,对众人说道:“诸位,美丽的草原需要一位爱护她、守护她的女主人,可敦之言出自肺腑,令我感动。我们共同举杯,为可敦的深明大义而干杯!”众人齐声应和。

“眼见夜深了,我也就该走了,你们要听我的吩咐,不要让大汗喝多了。明日还要到后山祭祖,别耽搁了正事。”义成公主说完告辞。

走出帐外,想到远在南方不知生死的皇兄和即将消失的故国,她的眼泪扑簌簌掉了下来。作为一个漂泊异乡的女人,能为皇族做的,或许只有这些了。她就是要想方设法不让刘武周、梁师都这些背叛了朝廷的豺狼们得到牙庭的彻底信任!

雪下得越来越大,她深一步浅一步,走向大汗寝帐边上孤灯昏黄的可敦寝帐。

(3)

经历了牙庭断续发生的各种事情,阙华经常陷入长长的思考。他看到了汗国的无比强大,但是在这强大背后,总是有一些令人费解的事情。牙庭统治下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就跟在高昌与龟兹副相那利辩论时对方攻击他的那样,是一级对一级的奴役制度,那是一种严酷的人身依附关系。地位最低的,是牙庭骑兵们从周围各小国掳掠而来的各民族百姓,他们身为奴役,每日辛苦劳作,却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经常有冻死的人被扔在雪原深处。而从可敦为故国流下的泪水里,从梁师都、刘武周奴颜婢膝的朝拜里,还有西边突厥各部族对金山牙庭的恐惧里,他看到了汗国对外政策的蛮横和强硬。他在想,我们金山牙庭已经到了从未有过的强大,一个部族要追求什么样的生活才好,一个汗国要确立什么样的国策才能保持长久的强盛。但是,相对于他的年龄,这些个复杂的事情想要思考出个头绪是困难的。

漠北的严冬,除了白色还是白色,刮完一场大风接着一场大风,人们躲进帐篷猫冬,草原上一片寂冷。大多数部族的首领们每日饮酒作乐,在自我麻痹中度过漫长的寒冬。这正好给了阙华思考的时间,他经常在帐篷里独自沉吟半天,然后把吴用厚找来问答,追问内地人们的生活和文化,探讨汉族人的诗书。吴用厚的见识谈不上多么高深,也没有中上举人,但是读书之扎实那是没得说。在阙华面前,吴用厚斯文毕露,俨然以师者自居,兴起处摇头晃脑之乎者也,羊皮袍子包裹的身体也随着晃动。

阙华有时还与都罗探讨一下高昌人的城市。他恨高昌,但是他明白高昌有吸引他的地方。他也很想去长安看看,一个小小的高昌已然是城阙耸立,街衢繁华,那长安城该有多么的宏大。他一直惦记着给二叔和萨根报仇的事情,每每想起二叔,便悲愤难平。梁师都和刘武周来牙庭,说起西突厥派人到了长安,引起了他的注意,他关注着牙庭对这件事的处理。

他与各部来往不多,除了突利、欲谷设还有哥哥郁射外,几乎很少跟其他部族的首领交往。不少人看他很神秘,都传说他自小有白狼照顾,还得了神驹和阿提拉大帝的宝刀,而阙华却从不在外人面前说这些事。见到大汗和父亲,只是关心大汗的身体,谈谈自己看了哪些书,最近有哪些好玩的事情,也从不提出要求,连大汗始毕都跟处罗说:“你这个儿子与别的孩子太不一样。”处罗也觉得阙华跟别的孩子不一样,但是,不一样在何处,他说不出多少。

为此,父子俩曾有过一次深入的对话。

“儿子,大汗早已给你封好领地和所属部族,铁勒各部外加阿勒泰山北各部,由你和你三叔家的弟弟欲谷一起节制。因为你一直呆在河谷,欲谷弟弟年龄尚小,也就没有给你祭起牙旗。父亲想明年开春给你开牙封地,你该单飞了。”处罗说道。

“这些事情父亲定就可以,孩儿没有别的想法。只是母亲一人独居河谷,我总是放心不下,不知道父亲是否有想法明年春天把母亲接来同住?”阙华问道。

处罗似乎有为难的地方,话到了嘴边又缩回去,看着阙华期盼的眼睛说道,“父亲是想让她过来,这么多年不见,父亲愧对你们母子。不过,你也看到,牙庭的事情实在繁忙,大汗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父亲承担了越来越多的责任。你母亲来很好。但是,总有一些不如意的地方,以后你会明白的。父亲会考虑她来的机会和时间。”实际上,处罗看重的,是汗位。始毕大汗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了,他要全力帮助大哥稳住局面。还有,一定要让义成可敦对自己满意。按照突厥人的习俗,弟弟继承哥哥的汗位,和亲公主自然会成为新任大汗的可敦。没有义成公主的支持,处罗心里没底。

阙华注意到,父亲比以前更削瘦了,眼睛也布满血丝,肯定是休息不好。他心里一阵酸疼,父亲要调节草原上大大小小的事情。三叔鲁莽残暴,经常发各种纠纷,部族首领们断不了地找父亲告状,父亲苦口婆心劝解,并给与补偿,才保持了汗国的团结与稳定。为维持强大的牙庭,父亲付出了很多。

阙华并不喜欢三叔颉利,他心里感觉萨利二叔才是自己的亲叔叔。颉利行事粗暴,性情反复无常,阙华对他礼敬有加,却从未有感情上的交流。颉利也感到奇怪,他跟处罗说:“二哥,家族的年轻人,每个人我都教训过。就你这个新来的儿子,行事稳妥,看人眼睛都闪着光,叫人不能小觑。我让康鞘利从南边找几个女人来服侍我,半路上他竟把一个立下战功的士兵给杀了,把人留在了他的身边,见了他我想骂几句,却骂不出口,实在是奇怪。你得教训教训他,把人给我送回来。”处罗只是笑,其实他也琢磨不透自己这个儿子想什么。

处罗问阙华:“儿子,你的五百人马,加上那些南人,还需要什么给养吗?”

“暂时还不需要。您调拨给我们的牛羊饲养的好,我们计划长期养下去,需要什么东西的话我会来找父亲的。请父亲放心。”

“也好,军营里养羊,你是头一份。只是有一件事,三叔对你抢了他的人一直不高兴,跟我嘟囔了好几次了,想叫你把那几个女人放回来。”

“请父亲转告三叔,孩儿并不是有意那么做的,当时实在是看不惯他们对南人的虐待才动手杀死那个士兵,我已经安排人给他家送去黄金。至于那几个女人,你就跟三叔说,我已经把她们赏赐给手下的几个将领了,算侄儿欠他的人情,以后补上。”阙华脑子转得快,立即意识到颉利还在惦记这件事,撒个谎让他断了这个念头。

回到营地,阙华立即找来吴用厚。吴用厚第一次经历如此严寒,冻得嘴唇发紫,身上穿了好几层羊皮袍子。现在吴用厚在阙华面前已经无话不谈,甚至还能开个玩笑,但依旧保持了足够的谨慎。

“吴先生,有一件事情我想跟你商量,征求你的意见。”阙华便把颉利要人的事情说了。吴用厚听说过颉利的残暴,立时吓得嗫嚅着说不出话来。

阙华笑了笑,吴用厚虽然三十多岁的人了,毕竟是书生,不敢与狠辣的牙庭可汗过招。他对吴用厚说:“要解决这件事很简单。你去找到那六个女子,问问她们和她们的亲属,我想把她们赐予都罗、翟佚之、拖本雷、拽莽、咄叶护,对了,还有你,给你们当媳妇生孩子,她们愿意不愿意?”吴用厚竟然扭捏起来,他在家里本有一妻,却因连年考举人不中,人又黏糊,被妻子给休掉了,成为当地一大笑谈。现在王子殿下为了保护这几个女子,主意是好主意,但让自己去说,自己又娶,面子上不好看。

阙华盯了他一眼,笑道:“吴先生读圣人的书多,做俗人的事自然就少了。也罢,你去把他们找来,我跟他们说。”吴用厚心情大爽,赶快去找人。

一会人到齐了,心下忐忑不安站在阙华的大帐里。阙华说道:“本王子今日叫你们来,是跟你商量一件事。我想把你们六个女子赏赐给我的五个将领加上吴先生为妻,组成家庭,给他们生儿育女。我阿史那阙华部今后要不断增加人口,壮大力量。你们有什么想法直接说吧。”那六个女子生来标致,阙华的大帐远比她们所住帐篷温暖,脸色舒缓下来,个个楚楚动人。她们听了阙华的话面露羞涩,低头不语。

阙华继续说道:“我知道,你们南人讲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即便两个人看对了眼喜欢上了,也得走个形式,好有面子。是不是啊,吴先生?”吴用厚嗫嚅着点点头。

“你们自然知道,现下身处草原,要按照在老家的样子定下终身大事是不可能的啦。你们几个本来是有人要的,我冒着风险给拦下来。有人为此还骂我,说本王子喜欢上南人中的女人了,真是可笑之极。现在人家追着来要人,我没有别的法子,想来想去只有把你们早点给婚配出去,这样就不会有麻烦了,对你们也算是个交代,因此才找你们来商量。”

一个老者上前说道,“王子殿下,我明白了,你本用不着跟我们商量的,你这么做是给我们脸面呀。这一段时间我们都明白了,跟着王子殿下是我们的福气,您说怎么着就怎么着,小老儿断没有讨价还价的本钱。”其余几个亲属也都纷纷表示同意。

阙华很是高兴,笑道:“我算是你们的媒人啦,不过谁找谁我也不能做主。这样吧,我把几个将领叫进来,你们六个女子自己选,你们看上谁就是谁,你们挑他们,他们断不会拒绝。”

他挥手喊道,“都罗,你们进来吧。”都罗领着大伙红着脸进来,每个人都是兴高采烈。草原上,谁能娶上华夏族的女子是一种很光彩的事情,都罗这些人压根也没有想到会有这样天大的好事等着自己。

阙华说:“吴先生,都罗,你们六个站好,我们其余人都出去,哪个女子看好了就指指谁,就跟谁走出帐外。”

阙华领着大伙走出去,在外面等,等了好半天,帐篷里一点声音也没有。幸好今天太阳还不错,没风,照得人身上暖洋洋的。他心下想,这些南人中的女子真够扭捏的,跟草原女子的爽朗完全不一样啊。他突然想到了渔衣紫,心中一股酸楚的滋味,同时身体又是一阵悸动,女人,真美好啊。

又是好半天,帐篷门终于打开了,都罗咧着嘴笑着出来了,身后跟着六个女子中最标致的一位。“属下这就去了啊,王子殿下。”都罗兴奋地都不会说话了,阙华笑着挥手让他离开。接着,拖本雷、翟失之、拽莽、咄叶护各带着一个女子走出来。擅长摔跤的五大三粗的拽莽竟然被里面最小巧的女子相中了,两人身材相差之悬殊,让阙华忍俊不禁。人人红着脸千恩万谢,最后出来的是吴用厚,他是最后被选中的。那女子先出来,带着吴用厚,一副很厉害的模样,对阙华说:“王子殿下,您让吴用厚跟着您当高参,今后怎么也得给他一个帐篷,不能让他跟大家住一起了吧?”

阙华赶快答应道,“好,没有问题,现在就给你们腾出一间。吴先生,可喜可贺啊。”

“多谢殿下,多谢殿下。” 吴用厚眼睛没看阙华,却看着那女子说道。

阙华哈哈大笑,跟大伙说:“散了吧,各人忙各人的喜事!”

冬季的日子说快也快,阙华的军营因为连续而来的喜事把沉闷的冬天搅动得热闹起来。当度过了突厥日历中的新年,即汉历新年之后整一个月的十五,当都罗、翟失之和吴用厚在营地里宣布妻子有孕在身的时候,当南方的信使带着贡奉和朝拜的书信来到牙庭的时候,都鲁伦草原渐渐苏醒了,河岸处又可见到青青绿苔,覆雪只剩下薄薄一层,大地和空气都湿漉漉的,人们的呼吸顺畅起来。

这一天,始毕大汗召见了阙华。一个冬天,他似乎更苍老了。他热情地拥抱了自己的侄子,“我的孩子,春天到了,万物开始生长,你也该展翅独飞啦。再过一个月,四月十五,牙庭将为你祭旗开牙!你将和欲谷一起统治铁勒十六部,还有阿勒泰山北各部族,我阿史那家族又一位封疆裂土的英雄将载于家族封册。去吧,准备好你的人马,迎接属于你的光辉时刻!”

阙华激动地向伯父行跪礼,“孩儿感谢大汗!您的光辉将永远照耀我的牙旗!”

处罗慈祥地摸着儿子的头发,“你想把你的营地设在什么地方?”

“孩儿想去碛北。”

“碛北?那个鬼地方远了去啦,离牙庭怎么也得一千多里吧。侄子,你不会是想离我们远点好过自己的清静日子吧?” 颉利在一旁饶有兴趣地注视着阙华,听到阙华的话,他问道。

“大汗,父亲,三叔,孩儿已想好,碛北背靠库苏古尔大湖,水草丰美,南依阿泰勒山,俯视整个西域高原。那里离牙庭远一些,养牛、养羊、放马却是个好地方,我能自给自足,冬天到了不给你们添麻烦。孩儿始终记得,西方各部族和龟兹人、高昌人是多么的仇恨我们,他们杀死了萨利和萨根,欲置我于死地,我要在那里看好西边的大门,扩展疆土,让他们胆战心惊,为牙庭的金顶增光添彩!”

“孩儿雄心大志,伯父深感欣慰。在家族几十个年轻人中,你是我最为欣赏的,自小便天资聪慧,胆识过人,能吃别人吃不了的苦。当年,商量任命你为拓设之时,巫师扎罗察告诉我,阿史那家族又一位惊天动地的大英雄将要诞生了。快点告诉我,你想要什么礼物?”始毕开心地说。

阙华想了想,对始毕说:“孩儿什么都不要,如果伯父舍得,就把你身上穿着的红色英雄大氅赠给我吧。大汗穿着它东征西战,创造了我们阿史那家族新的辉煌,孩儿穿上它,便时时想起您对孩儿的期望,并以此鞭策自己。”

“好孩儿,你这个小脑袋瓜果然和别人不一样,好,本汗答应你!”始毕可汗放声大笑,苍白的脸上透出血色。

(4)

我阿史阙华终于要有自己飘扬的牙旗了!

草原上的王子们谁不渴望这一天,阙华难以抑制的兴奋持续了一个月。都罗明白王子殿下的心意,加紧操练人马。各位将领得到王子的赐婚后,无不感叹自己跟对了人,全心全意效忠于王子殿下,五百骠骑日渐凸显出与其他部队完全不同的气质,沉默中满带杀气,他们,已经成为首领坚不可摧的利剑。

喜事必见好兆。连续几个阴天后,四月十五这一天却突然放晴,天空一碧如洗。草原的地平线上,太阳刚露出半个圆盘,阙华部五百骠骑已经整装列阵于牙庭大校场,除了马鼻喷出的热气,整个队伍站在那里没有任何动静,如同一队沉默的钢铁。早起挤奶的妇女们看着这支队伍惊讶不已,在她们的记忆中,牙庭的军队少有这种严肃的纪律。顽皮的孩子们高兴地围着队伍呼喊,得不到任何回应,又失望地走开。

都罗、翟失之、拖本雷、拽莽、咄叶护五员大将列于方阵前面。是时候介绍一下这五个人了。都罗就简单些吧,他身着牙庭骑兵传统的皮甲、铁盔,魁梧的身材更加挺拔。翟失之身背长弓,箭囊装满特制的箭羽,他身材精瘦,在马上俯身后高不过马头,只有一双深邃的眼睛永远闪着寒光,仿佛前方被他盯住的一切都是箭靶,手指已经被箭头磨出了坚石也划不破的老茧。拖本雷腰上围着一圈绳索,绳索弯刀的刀把紧紧攥在手上,他嫌束发会影响作战,干脆把头发剔光了,跟他手中的绳索一样,身材略胖却柔软异常,他的腿部力量超出常人,让他在攀爬城墙时有非同一般的速度。拽莽是个简单的人,不能用胖来形容,个头是高的,四肢是粗的,就是力量大,他曾活生生撕裂一个强盗的身体。当他骑在马上的时候,人们都感觉他的马快要被压塌了,幸好,多年来他只骑他自己的矮腿马,四肢和他一样强壮,长途奔跑居然不在话下,总之是没有掉过队。咄叶护中等身材,像个汉人里的秀才,不过他一本书也没有读过,但这并不妨碍他善于排兵结阵,特别是在行进中对于骑兵马阵的使用,到了出其不意的地步。他很少用刀,只是随便找把护身的弯刀佩在长袍上,气定神闲地观察身边发生的一切。

“踏燕”被亲兵牵着立于一旁,她知道今天是个好日子,打着响鼻,等着主人从牙帐归来。

牙帐金顶洒满阳光,阙华裘带锦袍,身边是欲谷,在校场西侧高台上向东而立。台下,中央是阙华部五百骠骑,左侧是铁勒十六部、阿勒泰山北十个小部落的首领们,右侧金山牙庭直接节制的北海、沧南、珍珠河、东海右、拔也古、吐布台、游吐坉等二十多个部落,加上牙庭的特勤、将军们,草原上每一次开牙仪式都是盛大的节日。

始毕挥手,封礼官走上前,宣读大汗祭封之诏:

吾族子孙出自海右,昌盛繁衍,永得太阳神佑护!

巫师扎罗察登场了,他奉酒,先是向东方抛洒祭天地日月,然后是阙华和欲谷祭拜。然后,扎罗察完成了他的十二个节拍的仪式,吟道:

星辰在西方闪耀,

天际的黑暗渐渐隐去,

大湖之南大山之北,

自此没有别的旗帜飘扬!

扎罗察的吟唱结束,西方天空突然升起一朵五彩祥云,开始是一小片,随着风向东飘移,逐渐扩大,一直到牙庭上空。人群喧动起来,“快看,五彩,真的是五种颜色,太好看了。”人们仰望着天空,这是多么吉祥的预兆啊。

始毕可汗心情大悦,高声宣喝:“出旗!”

封礼官指挥两名士兵抬着一面锦帛大旗走到台上,大旗长宽各八尺,用五彩丝线镶边,中间一头惟妙惟肖的白狼头,在阙华看来,酷似小白。而丈半高的铁杆顶部,镶嵌着两根象牙,人们发出阵阵惊呼,因为此前没有人见到过如此大的象牙。大旗竖起后立于始毕面前,始毕手抚牙旗,面向阙华。

封礼官宣道,“阿史那阙华、阿史那欲谷,接旗!”

阙华和欲谷设双双走到台前,向始毕行跪拜大礼后接旗,台下五百骠骑发出震耳欲聋的呼喊,“tiggra! tiggra!”如战场冲锋,各部首领纷纷鼓掌欢呼。铁勒十六部及阿勒泰山北各部在薛延陀首领也失钵带领下,跪拜牙旗,宣誓以生命保卫牙旗,听从召唤。礼毕,拽莽走上高台,单手高举百斤重的牙旗绕场一周,又是一阵惊天动地的欢呼。

始毕高声宣道,“拓设,阿史那阙华,象雄鹰一样飞去吧,飞向西部!飞向我阿史那家族不断开拓的新疆土!”颉利的意思,欲谷留在牙庭,暂不前往碛北。

阙华飞身上马,“大地之刃”破鞘而出,阳光下光芒闪烁,“踏燕”前腿高高抬起,纵声长嘶。五彩祥云下,阙华身着大汗赐予的红色英雄大氅,英姿勃发,人们无不惊叹于眼前这位新设的英雄气概,他刀指前方,“碛北,出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