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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回归牙庭的路上

2016-12-22发布 10921字

第七章 回归牙庭的路上

(1)

铁勒部的盛情让阙华感受到了人世间的美好,他与渔衣紫双宿双栖,品尝爱情的甜蜜。偶尔想起阿香,却是另外一种感受,眼前的女人,为什么不是阿香呢?阿香或许不是渔衣紫这个样子了,那又是什么样子呢,或许,会是杏花树下永远的清纯。他的这种感觉挥之不去。眼前的渔衣紫却是真实的,她的皮肤像奶油一样,洒满了甜蜜。她总是笑,那种心底里流淌出来的笑,让他融化在里面,舒心温暖。他知道了,渔衣紫不是舞女,在薛延陀是大家族,好像与也失钵家族有着某种关系。奇怪的是,渔衣紫从不说明,他问的时候,也只是笑,不过笑容里闪过的那一丝阴霾让阙华没有了问下去的勇气——他毕竟还是一个少年,在女人面前是一枚青涩的杏子。渔衣紫年长他三岁。

“感谢天神,让我遇到了你。”

“不是天神派我来的,是我自己来的。”

“我喜欢你唱的那首歌,那首你们薛延陀人的古老的情歌。”

“真的?我唱给你听。”

“一些缘分遇到了就是情啊,

一种情选择了就是不回头。

一滴泪落下了就是海,

一片海呀融化了就是你的怀抱,

投进了你的怀抱就是我的一生!”

“投进了你的怀抱就是我的一生。最后一句,我喜欢。要是这首诗到这里结束就好了。” 渔衣紫倚在阙华的怀抱里。

“我的怀抱还不够宽阔吗?从於都斤山到巴南绿洲,千里云和月,都是我的怀抱。难道不能带走你这美妙的女人,可爱的女人?”

渔衣紫咯咯笑了起来,她浓密的金发就像波浪一样,淹没了阙华的嘴唇。哦,可爱的女人。

(2)

对于阙华得到的礼遇,有一个人十分沮丧,那就是也失钵的儿子,薛延陀部的王子夷男。

“父亲,你为什么如此高看这个突厥王子?为什么要把我精心饲养的‘踏燕’送给他,你不是说好要把马儿留给我的吗?”夷男对父亲充满怨气。

“小声点!我的儿子,难道你不明白我们已经是金山牙庭的部属了吗?你不要把他看做一个未经事的少年。难道你没有看出,以他现在的心智和杀气,为父跟他每说一句话,都要掂量掂量才能出口吗?他舌战高昌群臣,智斗龟兹那利,勇敢翻越雪山,他就是上天庇佑的人哪。那匹宝马是好,为父也想留下给你,但是,你想想,你喂养了她那么多日子,为什么她暴烈之极,从来不让你近身呢?反是看到那个王子,迫不及待地亲近他,顺从于他,载着他飞驰。这种与生俱来的力量,儿子,你的身上是没有的。这个少年王子,将来就是统治我们的一个方面的可汗哪。为父煞费苦心,吃尽了苦头,为的不就是能借助他们的力量,图谋时机,自立开国吗?我的儿子,能忍,也是一种勇敢啊,我们父子就是要和他们突厥人比比耐心和狠劲呀。”

“可是,父汗,寄人篱下,处处看人家的脸色行事,不光给贡奉,还要,还要把我们的女人奉献给他,这滋味,着实令人难受啊!”夷男的眼泪几乎要掉下来。

“我们薛延陀人从未受过今天这般屈辱。我们既担心西突厥的侵扰,又害怕东突厥的压榨,甚至,我们还要时刻防着高昌、龟兹这些小国的欺凌。但是,我们也从未有过今天这般大好的机会。天下,广阔无比的天下,就横亘在眼前。大隋就好比一个巨人,他倒下了,留给了这个世界无穷的想象,谁争得了先机,谁就能拾起巨人遗失的财富。今天我们受的屈辱越多,将来天神馈赠给我们的就越多。为父我这几年就做两件事情,一件事情是让我们的女人多生孩子,壮大我们薛延陀的人口。另一件事情是让我们的马驹多生小马仔,充实我们的马厩。只要我们人丁兴旺,战马如云,何愁将来这天下没有我们薛延陀人的一席之地?现如今,我们笼络住这个年轻的王子,将来就可以少纳税赋,有本钱扩展我们的实力。我的儿子,为父已经看到,在春天的草原上,骏马奔驰到的地方,尽皆我薛延陀人的舞蹈之地!”

“我的儿子,图谋开国而自立,你的胸怀,要包容天地,你的意志,要坚韧不屈。一代人不行,就两代人,两代人不行,就三代人!为父压根就没想在自己身上实现这一梦想,我图谋的,是你啊!希望能在你这一代完成我们祖先的遗训,如此,为父今日所为,也就值得了。”

也失钵拍了拍儿子的肩膀,走出帐外,看着阙华带军远行的方向,着眼处大漠孤烟,寒云飘荡,只有归雁两行。

(3)

阙华带领他的五百军已经出发两天了,他要在十月底前赶到千里外的朔州北一个叫清水河的地方与康鞘利会合。渔衣紫最终还是没有跟他走,让阙华有些失落,但是渔衣紫答应他会等他,这让他有少许安慰。

路上,阙华组织队伍边行进边演练,他要在这一个多月的行程中打造出一支可以打硬仗的强者之师。都罗带领着翟失之、拖本雷、曳莽、咄叶护等人,在行进中不断演练突击、结阵等攻防之法。阙华请翟失之教他射箭,曳莽教他绳刀,与都罗切磋刀法,向咄叶护请教马阵。阙华身材修长,看上去并不特别强壮,但身手敏捷,刀法快速多变。特别是他自小便显露出一种超出常人的爆发力,迅若雷霆,毫不手软,越是关键时刻越是能显现出其神奇之处,萨利早早发现了这一点,在对阙华的训练中从未以蛮力为制胜之道,虚实结合,攻防有道。萨利是军伍出身,略懂兵法,他多次告诉侄儿,“个人武艺可杀敌一二,大将军决胜沙场可杀敌一二万,侄儿啊,你是要统军的人物,一定得找个人学学统军和决胜之道。”阙华牢牢记住了二叔的话。

这一路走来,众人感受到了王子殿下精湛的武艺。“大地之刃”名不虚传,一般的钢刀用力一碰便被斩为两截。每一天的太阳升起,阙华都要在队前挥刀高呼“太阳神保佑,军团出击!”他像人们远古以来传唱的英雄一样,周身散发着光芒,眼神坚毅无比,无处不体现着他征服未来的雄心壮志。他出众的武艺,加上与生俱来的信心和力量,深深感染着这五百人的“军团”,他们从心底里接受和爱戴这个统帅,而不是仅把他当做少年英雄看待。

这一日,行到瓜州以东,眼见就要进入刘武周的地盘,阙华很是高兴,这意味着到牙庭统治的区域了。

着眼处,一片树林在远方,阙华指着树林对大伙说:“诸位,到前面树林处歇息,躲避一下这大日头。”

翟失之一马当先,他喜欢冲在前面。阙华孩子气上来了,他就喜欢跟翟失之比脚力,他的马好,所以每次都是他赢。“踏燕”感觉出主人的兴奋,放开马蹄一骑绝尘,率先冲进了树林,把大伙远远甩在了后面。

一支飞箭破空而至!阙华低头躲过,马儿猛然停住了脚步。不问姓名,直取来者性命,只有不讲规矩的歹毒的强盗才会这样下手。

树林中间,数十人面对着闯进来的不速之客,其中一人手拿弓箭。

“红月亮?骨力斤!”

“是你?小子,阿史那阙华!”

两个人都是脱口而出。阙华这才看清楚,“红月亮”这群强盗刚刚抢劫了一群客商,七八个人被捆绑在地上瑟瑟发抖,货物散落了一地。

“好久不见了,小子,怎么又遇到你了,不是冤家不聚头啊。看上去你威风多了,最近一年在那哪里发财啊?”骨力斤笑嘻嘻地问道。骨力斤脸上的斜疤似乎更深了,只一年功夫,他老了很多。

骨力斤没想到,这个小王子不等他说完,打马便向回跑。

“快点,跟上去!别叫他跑了。老子要那匹马,不管人。”骨力斤想起这些年金山牙庭对他们的通缉,让他亡命天涯,四处躲藏,恨由心生,这次,干脆要了这个小孩的命!

想起死在他们手里的珂耶,阙华早已怒火中烧,但是他的头脑异常冷静。这时候决不可跟这些人费口舌,他要用自己的方式解决掉他们。

骨力斤就在原地等着,追了不到一袋烟的功夫,他的人突然向回跑了,连哭带喊,声音都变了味。骨力斤抬眼瞧去,吓得手中正在把玩的一块玉佩差一点率在了地上。

一个大个子,身巨高腿巨短,移动迅疾,正嘿嘿怪笑着追他的人。只见他三步两步赶上一人,伸手便把那人从马上拽下来,抓着大腿,在空中抡了两个圈,一下扔出去,那人便飞上了树梢,一动不动挂在树梢上,显然是死了。大个子怪人指着骨力斤这一群人哈哈大笑,作势欲扑。

“射他!射死他!”骨力斤狂喊。

几个兄弟哆嗦着拿起弓箭,作势要射。却听羽翎尖锐的响声飞至,连着三箭,死了三个兄弟。骨力斤这会看清楚了,小王子在一群人的簇拥下向自己这里驰来。

“坏了,金山大牙的军队呀,弟兄们,快跑!”他想也没想,拼命打马向东北方向疾驰。

“谁可为我取下他的狗头?”阙华厉声喝道。

众人答应一声,纷纷上前。

咄叶护马术最精,他三下两下跑到了前面。不一会,便见到骨力斤的身影蜷缩在马背上,一个劲用刀背击打马背,那可怜的马儿累得直吐白沫。

“老家伙,停下吧,你跑不过我的。”

骨力斤又跑了几步,实在跑不动了,他勒住马缰,转身面对咄叶护和他的几个贴身亲兵。咄叶护并不动手,他上上下下打量骨力斤,似乎对骨力斤很感兴趣。

“我愿意和你做个交易。”骨力斤常年行走大漠,洞悉人的心理,他一眼看穿了对面的人并不急于要他的命。

咄叶护似笑非笑地说:“我同意。可是你有什么本钱和我做交易呢?”

“我有大把的金子银子,还有这块玉佩,是大隋皇室里出来的东西,怎么样?都给你,我还可以把我藏金的地方告诉你,让你有花不完的财富。”骨力斤把玉佩扔给了咄叶护。

咄叶护把玉佩拿在手里掂量了一下,确是一件好东西。“把你手中的袋子和你的藏宝图留下。你可以走了。”

骨力斤却不回话。他拿出肩上背的袋子,看上去很重,一只手几乎提不动。他打开袋子,把里面的东西一件一件向外扔。“这是一个大金镏子,这是一块天然的狗头金,这是一块龙涎香,这是一件红宝石,”骨力斤边扔便观察着咄叶护的神色。

“怎么样,兄弟,在你的小山沟沟里,从未见到过如此多的宝贝吧?”

“放下东西我就让你走。”咄叶护喜不自禁。

“我怎么知道我交出东西之后你不杀我?杀了我,你才安心。”

咄叶护踌躇了一下,他的确在考虑杀不杀骨力斤,骨力斤这么一说他反而下了决心,抓到财宝了,不能留这个活口。

可惜时机已经错过了,对付骨力斤这样的强盗,一眨眼的功夫也不能耽搁。骨力斤抬起手,像是要揉揉那烂桃子一样的眼眶,一根细线不期而至,细细的针头正中咄叶护的脸颊,咄叶护惨叫一声,坠于马下。就在两个亲兵手忙脚乱去扶他的时候,骨力斤哈哈大笑飞驰而去。

“不要追了,没用!”咄叶护擦掉脸上的血,眼睛却兴奋地盯着散落在地上的金银,他的手里,竟然还牢牢握着那块玉佩,即便坠马的时候也没有放手。

(4)

行至十月,终于在朔州北的清水河见到了南征的部队。此次远征,突厥二千骠骑南下,斩获了数次大捷,李唐朝廷给予了极高的礼遇,给予了厚重的礼物。突厥军也付出了惨重代价,前后牺牲三百三十三人。两军汇合,自有一番庆祝。简短休整后,继续北上。此时漠北已下雪,须尽快完成行程。

胜利者的班师之旅是愉快的。十月底的塞北,空气中寒意厚重,北风吹过,野草变黄,康鞘利的狼头帅旗飘扬在寂寥大地上,更显威武。北方区域,大唐尚未接管政权,隋军早已失去踪影,割据武装不敢阻挡,金山牙庭的虎狼之师如入无人之境。这次与以往不同,南下之前颉利早已有令,放纵他的部族抢掠。士兵们一边加紧赶路,一边肆无忌惮抢掠人口和财物,他们的马匹日见沉重,每个人的脸上都是骄横和得意的笑容,等待他们的是回归的荣耀和亲人们见到丰厚礼物时开心的笑脸。康鞘利除了约束自己的中军人马不参与抢掠外,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去阻挡颉利的部族。

阙华看到,被抓来的百十个南人串成一团,女人哭哭啼啼,男人敢怒不敢言,动辄受到士兵们的呵斥鞭打,影响了行军速度。他问康鞘利,“康将军,我们与李唐已经结盟,他们也如约给予了贡奉,你为什么还要抓这么多的南人?”

“殿下,临行前颉利可汗交代,要多抓几个华夏女子给他,我们这是为了完成可汗交代的任务。再说了,我们抓的,都是反抗牙庭大军的罪犯,这些卑贱的不听话的南人该抓就抓。你看那个家伙,对,就是那个缩着头阴着脸的家伙,还有他的同伙,”康鞘利指向两个人,那两人不是别人,正是王贵和狗子。“他们杀了咱们两个人呢。咱的人打仗都没死,回来的路上却给他杀了,你说冤不冤,没杀他就是他的运气了。”

“让这些人犯罪的人给牙庭做奴役,来服侍我们汗国的贵族们。殿下不必担心,那李唐也不敢多说什么,没有我们,哪有他们今天的胜利,我们死了三百多人哪。”他说道。

阙华皱了皱眉,他的眼睛蒙上了一层阴云,“康将军,你还是尽量善待他们吧,嘱咐士兵们不要虐待他们。”康鞘利不情愿地答应着去了。

阙华见过秀才赵守德了。赵守德知道,这个小王子在不久的将来就会成为牙庭的一方诸侯,竭力巴结,但是阙华从第一面便不喜欢这个读书人——那种献着媚并游移不定的眼神让他恶心。赵守德自知不受欢迎,从此不再露面,专心跟在康鞘利的大营里。还有一点,他从不在南人营露面,这些人不值得他多说一句好话,包括王贵和狗子。

阙华注意到一个中年儒生,个头不高,剑眉阔口,在南人的队伍里俨然是个主心骨。他的长袍和巾帽总是穿戴得整整齐齐,做事从容不迫,即便士兵的鞭子抽打到他背上,也只是皱眉咬牙,从不出声叫痛。他总是第一个去安慰那些被欺辱的人,抚慰他们,沉静地注视着突厥士兵们的野蛮行为,既不愤怒,也不萎靡,眼睛里始终保持着一种气节。

这一天,阙华看到,一个士兵一脚把这个儒生踹倒在地,这个儒生爬起来,拾起帽子,拂去上面的沙土,端端正正戴上,头连抬也没有抬,仿佛那些士兵的侮辱并不存在。

阙华走到这个儒生身边,对他说:“你很傲慢。铁链虽然拴着你的身体,但是你的内心并没有屈服,你看不起我们。”那个中年人吃惊地看着这位年轻王子,并未接话。

阙华接着说:“你们所讲的斯文道理,在这里是不存在的,这里只相信刀剑和鲜血。不过,你内心始终保持着你所代表的那个民族的尊严,用鄙视的眼光注视着我们的野蛮。我知道,汉代有个张骞出使西域,被匈奴人扣押了十几年,但是他始终没有投降匈奴,靠的就是你现在所竭力保持的气节和尊严。或许,你已经用张骞的精神来激励自己了。”

中年人惊诧的神情写在脸上,他突然跪倒在阙华面前,“请王子殿下约束你的军队,切勿肆意凌辱我们同行的女子!”他跪在地上,头却抬着,死死盯住阙华的眼睛。

“好吧,我答应你。不过我对你有个条件,”阙华说道。

“什么条件我都答应,只要你善待我们的人。”那中年男子不待阙华说完,抢先回道。

“我要你到我的军帐里来,听命于帐前,你可愿意?”

“愿意,我愿意。不过,我是半个书呆子,服侍你不见得如意。”那儒生赶紧回答。他名叫吴用厚,长安潼关人,本是到朔州走亲戚躲避战祸,不想被掳掠到此。他判定,眼前的这位王子与其他突厥人不同,可以依靠。于是,阙华把他收在帐下。

与康鞘利所部的喧闹相比,阙华的五百军很沉默。他的旗帜飘扬在一个又一个拂晓和黄昏中,坚定地向北行进,遇到沙尘大风也始终高举不曾落下,有时与大部队同行,有时先行前进。他们刚毅的脸庞带着木讷的神情,对大胜之后洋洋自得的牙庭骠骑并无羡慕之意。他们得到的命令是,抢掠者回归本部族,欺辱民女者杀。出身于小部族的他们能够理解统帅对于那些南人的同情。阙华答应了吴用厚,向康鞘利提出要求,要求士兵们不要再有虐待南人的举动,康鞘利对阙华很是尊敬,他下令不准再虐待南人,尤其是女人。吴用厚千恩万谢,战战兢兢地跟在阙华身边。

“为什么你们华夏人大多更喜欢李世民,愿意跟着他去赢得这场战争的胜利?”路上,阙华问吴用厚。

“秦王的名声不是一天就积累起来的。从青年时期开始,他宽厚爱人的英明就在民间传播开来。他见识高远,跟在他身边的人无不死心塌地效命。从读书人到路边小贩,凡是接触过他的人,如接触日月之光,舒朗通泰,跟着这样的人打杨广暴君,谁人不愿意。”吴用厚回答道。

阙华点了点头,笑了笑,没再问话。吴用厚说完,打量一下眼前的王子,猛然感觉,这位青年王子的眼睛润泽晶莹,散发着一种光芒。他暗暗吃惊,漠北荒蛮之地,也能有这样非凡气质的人物。而且,这位王子读书之多,看事之准,心地存善,让他不敢小觑。怪不得他手下的军队与康鞘利那一群匪徒一样的军队完全不同,行进了十几天,他竟没有听到阙华军中传出一点大的声响,沉默是他们的唯一特征。

这一日,终于行进到漠北沙漠南缘,部队略作休整以便尽快穿越沙漠,牙庭将派人在沙漠中部迎接他们。阙华正在帐内与吴用厚讨论长安的风土人情,世俗百态,吴用厚用心讲解,阙华听得津津有味,他对长安充满了向往。突然,翟失之急匆匆进来,对阙华说:“禀告殿下,康将军那边的士兵们出事了。”

“什么事情?”

翟失之看了一眼吴用厚,说道:“有两个士兵争一个南人中的女人,发生了争执,杀死了女人的丈夫,南人们同士兵发生了对峙,现在僵持着互不相让。”吴用厚脸唰一下白了,他刚要说话,阙华沉着脸已经冲出了帐篷,上马直奔康鞘利军营而去。

军营内,一排士兵正在哄笑,大伙在看两个士兵护甲和流而留的笑话。一个男子横尸在地,鲜血洒满沙地。一个女子正伏在男子身体上痛哭。他们为了这个俊俏的女人而争执不下,眼见着要回到牙庭了,都想尽早弄到手。今天一早,护甲率先动手抢人,男子护着媳妇,被赶来的流而留一刀砍死。两人还没有争出个结果,南人们不干了,他们受够了这些士兵的凌辱,摆出宁死不屈的架势,一块站出来围住了护甲和流而留。两人慌了神,挥舞着腰刀怒骂威吓。

流而留面露窘色,他大喝一声,作势挥刀劈砍挡在女人身前的人。而那个人,正是王贵。

(5)

王贵和狗子还活着,但是被押解到了突厥人北归的队伍里。

上一次,就是赵守德跑了的那一次,王贵他们在突厥军队撤走之后,来到清水河,好吃好喝过足了瘾,回营后李世民给予了重奖。他们及时发现了高君雅的秘密,给唐军留下了胜利的机会,这确是大功一件。王贵不仅得了银子,还升了官。刘文静任命他为士夫长,管上一百个人。但是王贵不干,他更愿意当探子。当探子多好啊,不受拘束,没有人管着你,愿意去哪去哪。关键是,当探子活命的机会比当个士兵长要强得多,不用上战场去冲锋。要是死了,当什么官也没用,这就是王贵的生存哲学,简单,实用。刘文静听闻王贵的要求挺高兴。杀死高君雅之后,李渊即刻带领大家起事,布告天下,向朝廷发起了挑战。下一步,仗得一场接一场打下去,军中尤其缺少能打探情况的人,王贵正是他需要的探子。于是,又多奖励了点银子。

这一次,打完屈突通之后,突厥二千骠骑胜利班师,刘文静特别交代王贵,跟上突厥人,看看他们在内陆逗留多少时间,干些什么,他要掌握突厥人活动的情况。

当时,王贵靠在清水河边上一个小村子的土墙下休息,这里离镇子不远,大部分人都已经搬到镇子里去住了。乱世的褴褛人流中,没人关注村子里多了两个人还是少了两个人。土墙上可以清楚看到村边的大路,那是突厥大军行军必经之路。村民们现在愿意把自己养的鸡和鸡蛋在路边卖给突厥士兵,自从牙庭颁布通商令之后,抢劫少多了,人们也愿意出来做点小买卖。

好机会又来了,王贵美滋滋地想。再立上两次功,得到的银子足够买三十亩地,娶上一房媳妇,生个儿子,辞军回家,就算是过上好日子了。他把银子偷偷藏在了一个他认为安全的地方。

“哥,那边过来了两贼兵。”狗子急匆匆跑来。他跟王贵跟得紧,能立功赚钱。

王贵决定去看看,两个人顺着胡同向北走,再拐一个弯,正好走进一户废弃的院子。从这里翻出东墙就是大路。刚进院子,邻院传来了撕心裂肺的哭喊声,夹杂着突厥语的骂声。

两人从土墙上凿个洞一看,王贵火就上来了。一个突厥兵正在拖着一个俊俏的小媳妇向外走,小媳妇的男人上前阻挡,被那突厥兵一脚踹倒在地。门外,还有一个突厥兵抓着一个年轻的女子,催促里面快点。大军快要走远了,他们不能掉队。那媳妇拼命撕咬,她男人又起身去拽人,突厥兵恼了,伸出刀便要砍去,眼见男人是活不成了。

“嘘嘘,嘘,”王贵轻轻一跳坐上了墙头,土墙本就不高,他坐在墙头上冲突厥兵撮起嘴唇。

突厥兵愣住了,他很少见不害怕他的南人。他放下那媳妇,愣愣地看着王贵。

王贵从怀里摸出一个大银锭,跳下墙,笑嘻嘻靠近突厥兵。他指指那个小媳妇,指指手中的银锭,意思是用银锭换个小媳妇。突厥兵明白了,头摇得跟拨浪鼓一样,他要人,不要钱。

王贵要的就是这个时机,他一个箭步上去,一把攥住了突厥兵握刀的手,另一只手里银锭已然换成了一把短刀,突厥兵还在摇头的时候,短刀已经插入了他的心口,毫无声息。王贵捂住对方的嘴巴,轻轻把他放到地上,嘴里还轻轻说话:

“哎,对了,孩子,安静点,乖乖躺下。你不要银子,咱还不舍得给呢,那是咱娶媳妇的本钱嘛。”

那突厥兵一脸错愕,腿一蹬,死了。

那边,小媳妇和她男人目瞪口呆,吓傻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王贵摇摇手指,指指东墙,那男人这才疯也似地拉起自己的媳妇爬上东墙跑了。

门口可就没这么安静了,狗子与那个突厥兵滚在地上,扭打成一块。突厥兵嘴里呜呜噜噜地叫着什么。

王贵赶紧跑出去,一刀切断那兵的脖子,“他叫人啦,快跑!”

两人拼命向西跑,这个时候离大路越远越好。

跑到拐弯处,后面没有来人,王贵停下来喘了口气,“你真是个啰啰,杀个人这么慢。还好,突厥大军远了,咱歇歇脚再说。”

狗子没接话,他脸色煞白,腿肚子一个劲打颤,惊恐地看着王贵身后。王贵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扭过头来,却正好与一个突厥骑兵的小头目四目相对,那个头目后面,跟着十几个人一小队人马。

王贵一屁股蹲在地上,“这次买卖实在是不划算啊。”

反抗无望,王贵把刀一扔,把眼一闭,等死吧,就是一刀下去的痛快。他知道,突厥兵杀人,特别是杀反抗的人从来是不犹豫的。

“刀下留人!不要杀他们。”一句熟悉的声音传到了耳朵里。

王贵睁开眼,居然是是赵守德。他身着突厥人的服饰,头顶一方儒巾,显得不伦不类。但是,神色倨傲,很是得意。怪不得,他入伙突厥人了。王贵心想。

“他杀了我们两个人,为什么要放他?”小头目不买赵守德的帐。

“他们有用,对牙庭有用。”

“你说有用就有用,你能指挥谁呀?”小头目撇撇嘴说道。

赵守德呵呵一笑,纸扇点向小头目,压低了声音道,“你们尽可以杀掉这两个人。但是,你们信不信,我会禀报颉利可汗,剥夺你们的军功,所有人的,一个少不了。”

突厥士兵们骚动起来,军功对于他们意味着牛马羊群,意味着金银财宝,好不容易打了一个大胜仗,回去后啥也得不到,这简直是要了他们的命。

“算你厉害!我们要回去禀告康鞘利将军。这两个人杀了我们的人,你想放走不可能,得带回牙庭处理。”小头目很是恼火,却也无可奈何。

赵守德转向王贵,“大哥,跟我走吧?你是聪明人,在唐军那边吃尽苦头,咱为什么不跟上突厥大牙,好吃好喝,讨上一房婆姨,享受荣华富贵呢?”赵守德并未下马,他要在王贵他们面前保持身份。他投奔康鞘利到牙庭之后,很快得到了颉利的赏识,两人打得火热。颉利请大汗给他封了一个帐前行走的称呼,报酬不低,从此成为颉利的得力参事。这次,颉利让他随大军南征,主要是探视唐军作战的情况,为日后打算。

王贵抹抹嘴巴,使劲向地上啐了一口,“哎呦,今早吃了块泥巴,带着狗屎味,恶心!”他却不抬头看赵守德。

“呸!我早就看出是个什么东西来了,亏你读了那么多年圣人的书,白读。你叫他们弄死俺,俺不卖祖宗!”狗子倒还挺硬气。

随身的亲兵上前就要动手打人,赵守德制止了他们,叹息了一声,“既然你们顽冥不化,不识时务,看在以前跟着你们吃了一顿饼子的份上,我留下你们的性命。就此别过,日后再生不测,咎由自取!”说完打马离去。

王贵和狗子扭过头去,愣是没瞧赵守德第二眼。

就这样,王贵和狗子被编进了南人营,有百人之多。路上,他们步行跟在突厥人的马队后面,吃尽了苦头。两人谋划着逃跑,几次计划都没有成功,反倒多挨了几顿鞭子。

(6)

接着前面说。流而留砍王贵,王贵闪身躲过,一个扫堂腿把对方撂倒,扑到身上挥拳便揍。一路上他们受够了欺辱,倒不如趁此痛快一下,死了算了。护甲看到同伙被打到,挥刀上来支援,被狗子挡住,两人扭打在一起。突厥兵围成一圈,指指点点,哄笑着,却不上去帮手。在他们眼里,王贵和狗子这些不听话的人随时可以杀死,现下不过是增添个乐子罢了。

流而留显然不是王贵的对手,在地上起不了身。流而留的弟弟在后面看不下去了,丢人不说,别丢了哥哥的性命。他拨开人群,冲进去就要下手。王贵红了眼,死死掐住身下突厥人的脖子,他明知身后有人,也要杀一个人再死。

流而留弟弟的钢刀就要砍上王贵后背,“住手!”阙华赶到了,大吼一声。

士兵们被这一声大吼镇住了,纷纷收手。流而留从地上站起来,脸憋得通红,挥拳向王贵打去,被他弟弟抱住,他嘴里骂骂咧咧不停。

阙华走到已经哭倒在地的女人身边,这女人的前襟已被扯开,脖子上还留着鞭痕,衣服后面的棉花已经露出破绽,一路上显然被流而留折磨的不轻。

阙华不忍看她绝望的眼睛,指着她问道,“听说这女人有身孕,是真的吗?”

一个小队长走过来回答道,“回殿下,是这样。”

阙华的眼光因为愤怒而模糊起来,他逼视着护甲和流而留。护甲吓得嗫嚅着不敢说话,流而留却不在乎,他在潼关破袭之战中第一个冲进隋军中军大营,亲手点燃了屈突通的大帐。康鞘利已经承诺,回牙庭将单独为他请功。

“殿下不必大惊小怪,您的士兵都是勇士,是从鲜血和烈火中滚出来的,路上给自己找个女人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他满不在乎地看了一眼阙华,“殿下自小没经过事,也不知道打仗是怎么回事,这种小事就不要管了。他们都是卑贱的南人,生来就是给我们做奴役的,不过,”他故意拿斜眼看着阙华,“要是您看上这个女人,属下们自然高兴,一会给您送到帐篷里去,怀孕的女人更有滋味啊。哈哈哈。”流而留兀自仰脖大笑,笑声未落,刀光闪过,一腔鲜血喷出,他的头掉在沙地上,嘴巴还在张合着。士兵们一片惊呼,护甲吓得一屁股蹲在地上,流而留的弟弟放声大哭。都罗、翟失之已肃立于阙华身后,安静地注视着士兵们的举动。

“大地之刃”斩人后不带一滴鲜血,阙华插刀回鞘,暴怒使他的声音颤抖,“勇士们,你们将带着荣耀回归牙庭,大汗因为你们而自豪,也将给你们更多奖励。但是,我要提醒你们,胜利不可以使我们失去理智,更不能让我们失去人性!当你们挥刀砍向这些手无寸铁的人的时候,有没有想到,他们跟我们一样,也是人。即使他们会成为我们的奴隶,跟马匹一样被你们驱使,当奴役做牛马,你们为什么不能象爱护自己的马匹一样,仁慈地对待他们呢?”士兵们静静看着阙华,没人敢接话。

阙华指着流而留的尸体,说:“回到牙庭之后,去告诉流而留的父母,他战死沙场,赐五十两黄金,他的军功一起记到他弟弟的头上。”

刚刚赶到的康鞘利看明情况,叹了口气,说道:“谨遵殿下旨意。护甲,你带人把流而留和那个南人的身体火葬。大伙散了吧。”然后,没有理阙华,头也不回地离开了。他不喜欢颉利放纵士兵干抢劫的勾当,也不愿意看到阙华杀自己人,这个小王子的厉害出乎他的意料。

阙华的杀伐决断震惊了这支北归的队伍,没人再敢向他的军队发起挑战。不久,康鞘利命人把百十多个南人送到阙华军营,捎话说请阙华王子管理,他这边约束不了士兵,恐再生事端,惹王子生气。康鞘利轻轻一推,把颉利惹起的事端推给了阙华。阙华明白康鞘利对他杀人心怀不满,但并不在意,吩咐都罗和咄叶护好好地照顾这些南人,准备穿越沙漠。

(7)

最后一段路程,伟大的牙庭,指日可到了!临行前的夜晚,阙华走出帐篷,遥望星河灿烂,气象万千,北斗星指示着方向,前方沙漠起伏的曲线象一头怪兽跑过留下的踪迹,隐约可见,断断续续深向远方。仍有帐篷亮着灯光,那些不眠的人们是在思念亲人,还是在感叹前景无所萍踪,不得而知。河谷的亲人们现在情景如何,起芸姑姑和萨利二叔的孩子生长的怎么样了,他们得到萨利和萨根去世的消息了吗,母亲和萨尔曼奶奶一定会思念自己的。这一刹那,阙华回到了少年的无助和脆弱中,思乡之情充满心头。历尽艰辛征服了雪山、草原和大漠戈壁,终于要回到祖先发源之地,他对未来的道路既充满信心,又不失迷惘。

翟失之和拖本雷远远跟在后面,忠心耿耿守护着自己的统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