党进与聂知遇搜索着李氏的宅院,激烈的厮杀已经停止,汉军大多正忙着救火。李守贞及其妻均以身死,尚有庶子二女,被烟熏火燎得奄奄一息,至于枭雄李守贞的遗骸,早被人将头颅割去报功去了,唯尚缺李守贞之子李崇训一人,不知所终?
府衙外厅早已经在大火中化为灰烬,独内院岿然仅存;党进带着本部人马,闯入了内院,但见地上积尸累累,遥见一盛妆命妇安坐在堂前,丰彩照人,犹如玉人。
党进惊诧于此妇人的美貌,但心中却更加诧异,他趋步向前,以往这玉人不过是一木偶,否则见到自己这一班带着血腥气的军士,怎能不慌张失措?
“止步,休要靠近!”那妇人突然开口呵斥道,“我乃魏国公符彦卿之女,郭公与吾父有旧,尔等安敢动我?”
党进吓了一跳,部下们也各自诧异,他们见这妇人词庄色厉,凛然不敢侵犯,都不敢上前锁拿。党进自幼便为杜重威家奴,又伺候过后晋长公主,豪门公卿见过无数,所以是见过大场面的,他便多长了个心眼,不敢冒犯:“夫人稍待,某立刻报于我家将军知晓。”
党进便命部下守在堂外,不得妄动,自己去找史德统。史德统还没赶来,聂知遇却到了,聂知遇当然认识符氏,立马上前拜过。
“她虽是符彦卿之女,但李氏一族当族灭,她身为叛臣家属,恐怕也难逃一死。”聂知遇退出了屋,悄声与屋外的党进说道。
党进喟然一叹,如此美人,死了怪可惜的,遂小声说道:“这好像也不是咱们能决定得了的,咋们还是等军上前来,看军上如何做的计较。”
正当二人说话间,史德统接报匆忙赶来。
不待党、聂二人通报,他迈步直入堂中,符氏正惶恐不安,见一年轻将军进来,空洞无助的眼神立马有一丝慌乱。
“夫人勿怕,某已将夫人之情况报知郭帅!”史德统躬身说道。
“幸遇将军部下军士,否则贱妾便要遭难了。”符氏闻言心中一松,起身亭亭拜道。史德统虚扶了一把,打量了一眼堂中累累死尸,问道:“郭公正命人寻找李崇训,不知…”
符氏闻言又低头垂泪,如梨花带雨,惹人怜惜,她手指身边不远的一具男尸。原来李崇先杀家人,继而想杀了自己妻子符氏,紧要关头。符氏将自己藏在帷幕之后,李崇训寻找不到,便当场自杀,追随自己的父亲李守贞去了。
史德统朝屋外党进示意,领几位军士走上前来,将李崇训尸骸移走,又命人将符氏安置在偏室,自己则亲自去向郭威报告。
“愿将军看在家父的面子上,好生安置我夫的遗体。待见到郭公,贱妾必当面请求郭公允许我安葬我夫君。”符氏见这位年轻将军举止彬彬,不像一般武夫,遂哀求道。她担心史德统会割下李崇的头颅,以换得赏赐。
“你放心,史某只是稍加收殓,一切郭公作主!”史德统连忙安慰道。
“将军大恩,贱妾无以为报。不知将军尊姓大名?”符氏盈盈再拜道。
“鄙人史德统,夫人不必感谢,尊父符令公德高望重,乃我辈武将楷模,些许小事不必挂齿,夫人在此安坐,史某这就前去禀告郭帅。”史德统缓缓而退。
此时的郭威正在发怒。
原来部下从李守贞的府宅中,查抄出不少信札,全是李守贞或与朝臣勾结,或与藩镇交通的信札,彼此妄斥朝廷,语多大逆不道之语,这当中当然也不乏骂他郭威的,谁叫你跟杨、史二权臣是铁打的兄弟呢?定难节度使、党项平夏部首领李彝殷自然不会缺席这种造反的事情,他本应李守贞之邀,发兵屯延、丹境上,闻官军围河中,又缩了回去,保大节度留后王饶的名字也赫然在列。
郭威抓着文书,怒骂道:“待本帅返京,定会将这些证据交于朝廷,试看谁敢不服!”
幕府从事王溥连忙在旁劝阻道:“卑职以为,郭公不如将这些文书烧掉。”
“怎么?你想替叛臣一党开脱罪责吗?”郭威脸上勃然变色。
王溥不慌不忙地回道:“卑职在乡里时,曾听说凡是鬼魅,只在夜里争着出来吓人,只要太阳一出,鬼魅全都会消失不见,所以鬼魅之辈不足为惧。这些文书,当然是那些人与李守贞勾结的证据,但郭帅您久历军伍,这样的事见到的和听到的,难道还少吗?您若是将文书上交给朝廷,不仅是想与天下藩镇为敌,也会让这些人心不自安,只会有更多的人铤而走险,到那时,天下又要大乱了。”
“你的意思,这些文书都烧掉,对这些叛臣贼子所作所为,统统装作看不见?”郭威声如洪钟。
“卑职只是希望能安抚那些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王溥继续说道,“郭公即便是将文书交给朝廷,难道朝廷真要治这些人的大罪吗?李彝殷其心固然可诛,但朝廷先前也不过是下旨安抚而已,其实这些人,也并非真与李守贞一条心,否则他们早就起兵,互为支援了,也不会如此坐等李守贞灭亡。卑职以为这不过是王饶诸辈心存投机罢了,万一要是李守贞能成大事呢?观近世,朝廷莫不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只要藩镇没有真的参与叛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除非郭帅认为自己有把握控制大局,足以将一干人等一网打尽。”
郭威听罢,颓丧地坐在交椅上,他发现自己贵为枢密使兼同平章事,可以以很小的代价,将不可一世的李守贞剿灭干净,竟还对付不了一帮并无多少力量的阴谋家。
他突然想起自己的前主人刘知远,当年为河东节度使时,暗中积聚实力,只要没公开反叛,朝廷不也是姑息忍让吗?
“烧了吧!”不管愿不愿意,郭威仍然遵从王溥的劝说,做出了这个决定。
李重进搬来火盆,当着郭威的面,将这些写满证据的文书点燃,一切罪恶与阴谋,顷刻间成了灰烬。郭威瞪着火盆里的余烬,犹自心有不甘。
“西北行营前军指挥使史将军求见!”门外军士高声通报。
“让他进来!”郭威抬头命道。
“末将参见郭帅。”史德统进来拜道,他打量了一下室内有些异样的气氛,又瞧了瞧郭威脚下的火盆,余烟袅袅,李重进与王溥二人撇着嘴站在一边。
“子仲有何事?”郭威问道。
“末将部下奉命寻找李守贞之子李崇训,刚刚已经找到他的尸骸,但……”
“有话就说!”郭威现在心情很差。
“李崇训之妻符氏,就是泰宁节度使、中书令、魏国公符彦卿之女,目前还活着,不知太尉有何示下?”史德统小心地回道,他意识到郭威心情不佳。
郭威听罢,下意识地手抚额头,晒然道:“某到是忘了符家侄女。”
史德统引着郭威去见了符氏。
俗话说:女要俏,一身孝。
符氏已经换了一身素服,身形俏丽丰腴。遭此大变,脸色仍然苍白,几绺秀发垂在额前,更增添几份凄婉之美?她显然不是一位烈妇,更没有想随夫家一起殉葬的打算。
她本就是政治联姻的工具,未嫁时,如的父亲虽然宠爱她,但李守贞叛后,符彦卿为了与李家撇清干系,甚至没有给郭威打招呼,否则郭威早该想到河中城中还有这么一位符氏侄女。
符氏见史德统毕恭毕敬地陪着一位中年大将来到跟前,屋外又有大批侍从身影,便猜到此人一定是当朝枢密使郭威。
“侄女拜见郭公!”符氏拜道。
“贤侄女免礼!”郭威又惊又喜,惊的是符氏居然能在乱兵之中得以保存,喜的是自己能卖给符彦卿一个老大的人情,遂又说道,“令尊符公,老夫一向尊敬,你能活下来,亦算是有神明保佑。待城中稍为安定,我遣人送你回母家,如何?”
“侄女乃叛臣家属,难缓一死,蒙郭公盛德,无以回报!但侄女误适孽门,嫁与叛臣之子有年,我与那李崇训总是夫妻一场,愿郭公再降隆恩,让侄女收敛遗骸,作为永诀。若得郭公允许,来生当结草衔环,当牛做马,再报郭公大恩大德!”符氏拜泣道。
郭威见她情状可怜,虽然未能随夫殉葬,又想到李崇训自杀前曾杀尽亲属,不论老幼,何等的歹毒心狠,符氏这么做亦算是不忘旧情,不禁心生同情,便道:“便依你所言!”
“谢郭公!”
郭威目送符氏远去的孑然背影,对着史德统感慨道:“符家侄女处乱不惊,难得、难得”。
“将门之女,自然不比寻常人家的女子。”史德统躬身回道。
“但终究是一弱女子,在这乱世之中,又有几家得以瓦全?”郭威捻须道,“自李守贞公然谋反以来,符公在充州倒是安静得很,要不是你来回报,我都忘了他女儿是李守贞的儿媳呢”。“魏国公历经数朝,虽然在沙场上纵横挥阖,但在藩镇却比较低调。李贼据河中谋反,他撇清还来不及呢,哪敢向太尉求情?”一旁的王溥说道。
“一就是一,二就是二,老夫眼里分得清是非。”郭威自负道,“今日我搜得李贼与诸藩结交的书信,到是没有看到符公的名字。我既然不问他人,又何必与符公过不去呢?”
史德统暗自心惊,藩镇节帅与李守贞交通来往,此事他有所耳闻,却不知有幸被列入郭威望名单的,到底有哪几位。他很想乘机打听一下郭威的口风,只听郭威吩咐道:“前日长安已克,今河中又平,更不必说凤翔,老夫不日就将率师凯旋还京。刘词、白文珂、扈彦珂等人也都要各自还镇。左右无事,明日你亲自带人护送符家侄女回充州,好让符公安心,你也正好结识一下符公,至于忠义军,就暂让潘美暂时统领,等凤翔事了,随我一起东返。”
“遵命”。史德统躬身应道。
史德统听出来郭威要将这人情送予自己,自己正好也快有一年没有回开封了,等将符氏送回兖州后,再回开封和家人团聚一番。
出了残破的牙城,史德统穿城而过。李守贞任命的一干文武官吏,被锁拿押解着,个个如丧考妣,甚至有人瘫软在地,被军士拖着走。当中一位肥胖的大和尚,早被军士打得头破血流,口中仍在念念有词,仿佛在为自己超度,正是那李守贞的国师总伦。
身边是残破不堪的屋舍,三五处仍在冒着烟,河中城要想恢复昔日的情景,恐怕不是三年五载所能办到的。
来来往往的军士与民壮,正忙着搬运死尸,死者当中大半却是饿死的无辜百姓,他们才是真正的战争牺牲品。而活下来的人,都在忙着安葬自己的亲属,似乎无人在认真思考,这一切的灾难究竟是为了什么。
“人如草芥。”一向大大咧咧的党进,却能说出如此看破尘世的话,让史德统刮目相看,心想:这孬货莫不是看透红尘了吧。
西城外,符氏一身缟素,纤纤玉手高高地扬起,纸钱随风而舞,落满面前那一怀浅浅的黄土。无论人生前有多少野心欲望,死时也不过是几抔黄土。李崇训泉下有知,应该感到欣慰,因为他能得以全尸下葬,而且还有人为他送葬。而他那些未死的弟弟、妹妹们,伪宰相靖余、孙愿,伪枢密使刘苗,以及那位装神弄鬼的国师总伦,将会被押往东京,那下场怕会更惨。符氏矗立在微微的风中,白衣飘飘,神情寂寥,如一位不识人间烟火的仙子,史德统也看得呆了。
“史将军,你说我夫君自杀前要来杀我,我是否该坦然地面对?”符氏问走上前来的史德统道。
“这个……”史德统闻言一愣,回过神来,斟酌了好半晌才道,“或许这个结局,也算是对得起李氏了。”
“将军嘴上这么说,心里一定是在讥笑我无妇德,却不随李崇训一同殉节。”符氏回头盯着史德统,凄怜惨笑道。
“不,夫人倒是说错了!”史德统顿了顿道:“夫人若是殉节,世人定夸赞夫人为贞洁烈女,万世传颂,然而仅仅得了虚名又有何用?不过世人的一个谈资而已。今夫人大难不死,就如同再世为人,方知这乱世,死如何容易,难的是如何好好地活下去,尊夫若是地下有知,也会高兴你还活着吧。夫人虽是妇人之身,却能在乱军之中,处乱而不惊,切不可在此妄之菲薄。”
史德统的话,句句直刺她的心房,她跪地伏在李崇训的坟前,痛哭不已,良久起身,进了一旁的马车之上,戚戚道:“多谢将军为贱妾解开心结。”
史德统马上拱手道:“夫人不必客气!”看了一眼路旁的坟龛,冲着曹彬等一众牙卫淡淡说道:“出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