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班超正在整理书案,班衡匆匆进来,附耳道:“二哥,叔父大人让你赶紧到家去,说有要事相商。”
班超赶紧来到叔父家中。叔父班博正在书房里来回踱步。见到班超,一改往日文绉绉说话方式,说:“超儿,大事不好!你哥班固摊上大事了!”
原来,班博今早上班,到太守王奕书房去禀报一些事情。正好赶上王奕在拆阅一批尺牍。见到班博,他很突兀地问道:“常山兄是否有个侄儿在朝廷为官啊?”
班博点头答道:“是有个侄儿在兰台任校书郎。”
“是叫班孟坚吧?”王奕捻着下巴上的胡须,慢条斯理地问道。
“正是愚侄!”
“唉,可叹!曾听说贤侄文名了得,敝人还不曾拜读过他的雄文呐!”
班博听得出王奕话里有话,又不好追问,遂答道:“下官这就写信,让愚侄托人给大人抄录几册带来,可好?!”
王奕摆摆手,说:“不必了!贤侄被人告发,皇上御笔示下,已被拿往京兆尹了!”
班博大吃一惊,心想:侄儿班固向来谨小慎微,行事从不越矩,怎么会被下狱?
班博小心地问道:“敢问大人,愚侄所犯何罪?”
“嗯,听说是私修国史,诽谤朝廷。这可是灭族的大罪啊!”
班博闻言,如雷轰顶。他在官府多年,十分了解汉律。如果此案被坐实,不仅班固本人性命难保,哥哥班彪一大家子的性命也会堪忧。说不定还会牵连到自己。他在王奕面前一时语塞,没有了主意。
“常山兄,念你我相交多年,本官才把这个消息透给你,赶紧下去想办法吧!”王奕语带同情地说道。
班博这才找来班超。班超闻听此信,先是不敢相信,但叔叔给他前后做了一番分析说:“你父亲在世时,就立志编撰《史记后传》,要替太史令公续写前朝历史,可惜早逝。大约是去世前把这未竟之志遗言给班固了。丁忧期间,班固就着手编撰,世上哪有不透风的墙啊!一定是有人想立功折罪,把班固给举报了!”
汉朝从汉武帝刘彻开始,对于犯法之人,有两种方式可以减轻罪责,甚至免于处罚。一是用钱赎买;二是举报其他人的罪行。因此,班博猜测班固很可能就是被人举报罹祸。
班超曾在陈睦的宴席上听到过“私修国史”的追问,当时不以为意,没想到现在居然坐实了!
班固获罪之名非同小可,弄不好整个家族都要遭殃。班博懂得其中厉害,心情远比班超还要紧张。两个人顾不上吃饭睡觉,开动脑筋想方设法。其实,也多是班博在忙乎,班超也插不上手,两人一直折腾到天色微明。
京兆尹太守边绍,字光之。也是平陵人。他和班博曾一起师从东汉大儒马经学习经学。两人当年过从甚密。虽说现在两人分隔两地,相距遥远,还常有书信往来。班超给他写了一封尺牍,用细绳捆好,打上火漆,加盖了自己的私印,交给班超带给边绍。在信中,班博简短地回顾了两个人的友谊,言辞诚恳地请托。班博相信会起到一定作用,但还远远不够。他让班超回平陵把自己名下所分田产悉数卖掉,用于上下打点。并让班超通过岳父大人找到当朝驸马都尉耿秉,把班固所编撰的内容让皇上阅览。班博明白,只要皇上不认为班固编撰的内容有诽谤朝廷的嫌疑,私修之说就好办了。
班博又给了班超一些钱,用作盘缠。第二天,班超办好了辞职手续,顾不上休息,在太阳落山之前,带上班衡,踏上了回乡之路。一路上风餐露宿自不必说。
第五天,班超和班衡两个人风尘仆仆来到京兆尹府衙门口的时候,东边的天色才微微发亮。府衙门口值班的兵士抱着长枪,缩着脖颈,跺着脚在大门口晃悠。
班衡牵着两匹马跟在班超的身后。他忽然感觉脸上似有冰冷的凉意,抬头看了看天空,说:“下雪了!”
这是长安城今年的头一场雪。班衡说完,雪花就下得渐渐密实起来。因为府衙还没开门,两个人只好在侧门外路沿上蹲着。因为多日赶路,干粮又带得不多。两个人昨天在路上还误了打尖的村镇,晚上就露宿在一处废弃的破窑里。班衡翻检干粮袋,只剩下半块巴掌大的锅盔,两个人喝了几口水,分吃了锅盔。为了赶在府衙开门就见到边绍,两个人没敢多睡,鸡叫头一遍就开始赶路。时间是赶回来了,身心稍一放松,肚子就开始造反。浑身的寒意一阵紧似一阵。两人抱紧双臂,扣紧领口,扎实裤脚,勒紧腰带,还是不能抵御漫天雪花带来的寒意。
班衡耐不住寒冷,站起来跺着脚御寒,一边往四周查看,他想看看有没有哪家早起开门的店铺,好去买点吃的。班超坐在路沿上,袖着手,默然地想着心事。他不知哥哥班固身在何处,是不是受到了非人的折磨。现在天气转凉了,不知他有没有御寒的寒衣。正在乱想,班衡喊道:“大哥,快看,府衙的门开了!”
这时,天已大亮。雪花一阵紧似一阵,班超的纱帽上,肩上都堆积了一层雪花,路面上也覆上了一指厚的白雪。远远的街市上,隐隐传来短促的叫卖声。府衙门前已经停了几乘官轿,大约是前来府衙办事的官员。听到班衡的提醒,班超想从地上站起来,可努力了两次,才发现自己的腿冻得有点僵直,居然站不起来了。班衡赶紧过来搀扶。班超站是站起来了,却发现由于久坐加上寒冷,他感觉腿麻木没了知觉,难以迈步。班超紧紧抓住班衡的手,双腿又蹬又踢,弯曲蹦跳,活动了好一阵,才感觉两腿恢复了知觉。
班超来到门房的窗口,探头和里面一个年长的门吏招呼道:“军爷,班超叨扰了!”
门吏正在给火盆添加木炭,被烟火熏得咳嗽着,没顾上搭理班超。
班超提高嗓音,又招呼了一遍。
门吏斜眼看了一眼窗口上的班超,没好气地呵斥道:“府衙重地,叫唤个甚?没看到窗口上的提示牌?”
班超扭头看看,墙上的确有一块“禁止喧哗”的木头牌子。班超耐着性子,陪着笑脸说道:“军爷,班某有急事,要见边大人!”
“来这里的谁不有个急事?有急事就能这么个大呼小叫的?!”门吏抢白道。
班超不想和他理论,只好说:“对不住!对不住!我下次注意就是了!”
看班超服了软,门吏这才回到正题,问:“甚事?”
“我是从北地郡来的,这里有一封给边大人的书简,烦请军爷通报边大人,我有要事禀告。”班超一边解释,一边把书简从窗口递进去,放在桌案上。
门吏缓缓拿过书简,看了看书简上的封漆印和落款,漫不经心地说:“边大人还没开始办公。你一边等着吧。”
“有劳军爷了!”班超不敢走远,就在离窗口不到一丈远的地方,眼睛时不时看着窗口来来往往的办事人员,生怕错过了门吏的呼叫。
班衡买来两个馍馍和一陶碗开水,班超却没有一点胃口。在班衡的强求下,勉强吃了一个馍馍,喝了几口水。班衡劝道:“大哥,再吃点,吃饱了才好办事啊。一路上你就没正经吃过一顿饭,你要是身体垮了,谁还能救班固大哥啊!”
班超眼睛盯着门房窗口,又勉强吃了两口。估摸着过了一个时辰,窗口办事的人也稀少了,也没见门吏那边的动静。其间问过两回,门吏都不耐烦地回答:“候着!”
班超想了想,从胸前的贴身衣兜里摸出五枚五铢钱,见窗口没人,伸手把五枚钱轻轻放在桌案上,说:“军爷请了!班超确有急事,烦劳军爷尽快通禀边大人!班超立等!”班超说完,双手抱拳向门吏施礼示意。
门吏撇了一眼桌上的铜钱,很随意地用一卷竹简盖住,脸上第一次露出笑容说道:“你的事我已禀报边大人了,说是让你稍安勿躁。这么着,你再等等,我这就进去专为你再禀报一次。”班超谢过,看看自己的书简还放在桌上,特意提醒道:“军爷请一定记得提醒边大人拆阅书简!”
雪已经没有下了。路上的车马行人渐渐多了起来。时辰已到了黄昏。班超终于等来了边绍的接见。
京兆尹太守边绍的书房三面墙都有书橱,书橱的格子里放着一卷卷的竹简。书房正中,摆着一个青铜火盆,火盆里的木炭红彤彤烧得正旺。边绍是个白面、少须的中年人,由于常年伏案工作,背明显有点驼。他倒背着手在书房踱着步。班超的样子则有些狼狈,他满面尘灰,胡子拉茬,嘴唇暴卷起白皮,眼睛里原来英气逼人的光芒消暗了,布满了血丝。他侧身在离边绍书案一丈多远的砖地上,双手下垂,微微含胸,聆听着边绍的分析:“班孟坚所获之罪,皇上御笔钦点,下官不敢马虎。本官就明确告诉你吧,举报之人乃平陵县令尹幼季,和你家又是世交,所举之人证、物证确凿无疑。尹幼季急切想要脱罪,就得死咬班孟坚的罪!不是我边某不帮你们班家的忙,实在是难啊!难啊!太难啦!”
班超这才知道,原来是尹敏——哥哥班固在太学时的同学——因为贪赃枉法,被捕入狱,为了减轻罪责,居然诬陷检举了哥哥。
班超一躬到底,垂首含泪道:“小侄常听家叔提起世伯,说您在太学时不仅学问扎实深厚,而且为人古道热肠。家叔以和您同窗为荣。想我班家,家道中落,朝中无人,所能求助者,只有世伯您了!此祸如何化解,恳请世伯指点迷津!”
“我和常山兄交情深厚,班家遇到这么大事,我岂能袖手旁观?!然则,兹事体大,还得深思熟虑,不敢造次啊!”
“小侄离开北地郡时,家叔反复叮嘱我,家里的田产房屋还有一些,让我变卖交给世伯。无论开支多寡,班家倾家荡产亦在所不惜!田契房契在此,请世伯过目!”班超从随身的书文袋里掏出一捆木简,解开,放在书案上——都是田产、房屋的契约文书。班家原来也算是平陵的大户。只是班超的父亲班彪轻财货重志向,慢慢式微。但其伯父和叔父两人的家产还是颇有积蓄的。尤其是紧靠渭河边的百十顷水浇地,那是一等一的旱涝保收的膏腴之地,令不少人觊觎眼馋。在中国古代,经济物产都不是很发达,粮食在社会经济中占有无比重要的地位。拥有良田就有粮食,有了粮食犹如有了现代社会的硬通货。
边绍闻听班超这番话,心有所动。脸上却不动声色。他很随意地翻看了几块田契文书简牍,说:“唉,就怕不是钱的事啊!”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班家大祸临头,万贯家财所用正当其时!请世伯不要顾虑!”班超的话很隐晦,就怕边绍不肯接受。叔叔班博和班超商议时,专门提到过边绍的性格,说他“才高八斗,视财如命”。只要他接受了财贿,就一定会想办法帮忙的。
边绍沉吟良久,轻轻叹了一口气,说:“也只能勉为其难了!正好犬子明年要完婚,亲家打算陪送一百顷良田的嫁妆。你家这块田地就转卖给我亲家吧!”
班超就借机问了哥哥班固在监狱里的情况。边绍说他会关照安排的。边绍建议班超尽快赶往东都洛阳,如能见到皇上,当面陈情,加上京兆尹这边的努力,应该还有转寰的空间。
班超终于处理完田产变卖的事宜,并抽空去见了岳父。岳父和当朝驸马都尉耿秉是同族,辈分要高耿秉一辈,但已出了五服。因为耿秉家三代在朝为官,两家慢慢来往得少了。不过,耿秉的母亲应该还记得老家这些亲戚。如果实在没法了,让班超找老太太想想辙,说不定能托耿秉找到向皇帝当面陈情的机会。
班超和班衡来到洛阳,回到家,见家里大人小孩凄凄惶惶,内心十分伤感。但现在主事的只有他一个成年男人,他有眼泪也不能流下。班超安慰了母亲,又去劝慰了嫂子。吩咐夫人耿氏多操点心,照顾好老人和孩子。然后,他连夜到陈府拜望陈睦。
见到陈睦,班超立即稽首在地,说:“亭博兄,班家遭此大难,还望兄台援手!”
慌得陈睦赶紧搀起班超,让座,看茶,然后徐徐说道:“仲升,非是我不肯帮忙啊!我早已置身官场之外,人微言轻,如何相助呢?”
班超连忙从袍袖中抽出一卷竹简,双手递给陈睦,说:“这是我连夜写成的陈情表,请亭博兄斧正。再请令尊侍郎大人代为转呈皇上。如能让我当面向皇上陈情,纵然不能为班家洗冤,我也死而无憾!”陈睦的父亲陈涛今年被提拔当了侍郎,应该算皇帝跟前的红人。
陈睦接过竹简,凑到油灯下,只见班超在陈情书中写道:
“平陵县令尹敏者,固之同窗也。贪渎枉法,辜负皇恩。不惜捕风捉影,罗织卖友,构陷朝臣,以求苟且自保。吾父身怀报国之志,追随先帝,积劳成疾,辞官退隐草庐。或秉承先帝恩旨,编撰《史记后传》,惜天不假年,英年早逝,大志未竟,仅成六十五篇。固虽愚钝,尚能上承先帝之意,下承先父遗志。然孝悌二字无时不敢相忘。丁忧去职,持服三年,结草庐常思亲情,读经史欲报君恩。每披阅先父遗卷,睹物垂泪,有所感怀,以笔记之者有之,断无沽名钓誉之心,更无诽谤朝廷之言!守制期满,起复未定,固将之前所思所记,编撰成文,以文会友,市多有传抄。所文所言,多承太史公等,皆有据可查,绝无捏造谤毁之意,而歌功颂德者多矣!望皇上明察。”
陈睦看罢,点头道:“文字切中要害!如能呈递皇上,孟坚兄尚有辩解之机!想必仲升已见过边绍了,东都能否作为,边绍那边的配合必不可少呀!”
“实不相瞒,边绍边大人和叔叔有同门之谊!边大人于情于理至少也应该秉公办理吧!尹敏所出示的所谓证据应该只有哥哥给他抄录的多卷本《史记后传》,完全不足为据。”
“仲升能担保孟坚所作没有毁谤朝廷的文字?”陈睦有些不放心地问道。
“亭博兄和家兄相交多年,还不知道他的秉性?从来都是沉稳有余,刚烈不足。亭博兄何时听到过家兄一言半句激愤之语?他私底下对朋友都难有臧否之言,遑论对皇帝、对国是?”
陈睦点头道:“然也,孟坚兄敦厚温良,讷言敏行,有目共睹。仲升放心吧,明早我给家父问安时,一定当面将仲升的陈情表交给父亲!仲升回去静候佳音吧!”
奔忙了小一个月,班超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笑容。他双手抱拳,一躬到地,说:“大恩不言谢!有劳亭博兄了!”
班超离开陈府,回到家中,他先到母亲床前,细说了在陈府的情况。班母如释重负,忽然想起一件事,对班超说:“一个多月前,有个从北地郡来的人,满脸胡子,大高个,说是你的朋友。带了你的信简,也不肯吃饭留宿,匆匆走了,说要回兖州去看老母!”班超知道是马武。和母亲闲聊了一会,回房睡觉不提。
家中其他人知道了陈睦要帮忙的讯息,都喜不自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