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后,估摸着陈侍郎还没有散朝,要得到准确讯息,怎么也得到午后。班超不想呆在家中傻等,就信步向街市热闹处走去。走到一个十字路口,班超忽然记起这附近有个算卦的去处,心想:大哥班固遭此劫难,吉凶如何,正好找这位高人指点一下迷津。抬眼看看方位,就朝似曾相识的地点找去。找来找去,居然迷失了方向。班超感觉去北地之前还见过“相者王”的麻布幌子,怎么才一年有余就不见了?!难道是搬到别处去了?
他向周围的门店主人打听,大家居然众口一词地说:这条街多少年都没见谁在此处开过相面的卦摊!再说,当今皇上讨厌谶纬之术,谁还敢明目张胆地开卦摊赚钱啊?
西汉武帝时期,晚年的汉武帝沉迷于巫术,受奸臣江充利用,制造了骇人听闻的宫廷巫蛊之祸,导致父子相残,夫妻反目。汉宣帝刘询即位后,多次颁诏,明令禁止巫蛊之术。东汉初立,禁令有所松动。但汉明帝登基后,担心“蛊道祝诅”被人利用,再次下诏禁止民间的巫祝鬼神之事。并杀了一个借伪造图谶聚众传教,自称能预知未来的道士苏郎。一时天下噤若寒蝉。班超听出了左邻右舍的言外之意,也就不再穷追答案了。
但班超心有不甘,他站在街面上,想了又想,重新判断了方位,再次对照自己记忆中的印象,将四周的环境重新核对了一遍,仔细辨认了一番,朝自己认定的一处门面走去。这处门面一多半上了门板,只留了一处仅够单人通过的门道。班超叩了两下门板,朗声问道:“请问有人在家吗?”
门里没有回应。
他加重了叩门的声响,提高了声音再问了一遍。这时,从里屋传来一个老太婆苍老的声音:“谁呀?”
班超一脚门里一脚门外,犹疑地问道:“请问这里是相者王先生的府上吗?”
“谁人找王先生啊?进来吧!”门帘慢慢挑开,一个老态龙钟的老妇人拄着拐杖,迎着门口的亮光眯缝着老眼招呼班超道。
班超进得门里,垂手躬身,面带微笑问道:“老人家好!劳烦老人家了!我想打听一下,一年前有个相面的王先生,是住在此处吗?”
“公子找他有事吗?”
班超一听有戏,赶紧着解释说:“去年,我曾找王先生相过面,王先生交待我,有事可以来找他的。”
“他死了!那个死鬼,神神叨叨了一辈子!死了死了,还不肯了,还要祸害人!”老太婆絮絮叨叨说着。
班超十分失望,拱手和老太婆告别。
转身出门,忽听背后老太太喊道:“先生,你贵姓啊?是不是姓班啊?”
班超愣了一下,答道:“在下姓班。”
“是不是叫个班重生,还是班东升?”
班超很是诧异:“在下正是班超,班仲升。”
“你等等,那个死鬼临死前,说你一定会来找他,给你留了个什么图啊画的,说你来了就交给你!”老人并不能肯定来人就是班超。但凡来找老者的,老人都要问问来者的姓名,以便核对。
班超更加惊异了。他在莫名的情绪中,接过老太婆交给他的一卷丝绢。丝绢整齐地卷成半尺长的筒状,用麻绳捆着,绳子两端还封了火漆。卷筒的底端用二指宽的羊皮纸包着,纸面上用小篆写着七个黑字:“班仲升先生亲启”。班超不明就里,拿着这卷丝绢,神情有些恍惚地来到街上。走不多远,只见班衡迎面急急走来,老远就招呼道:“二哥,陈公子派人喊你到他府上去一趟,说有急事!”
班超见班衡跑得脸上都冒出了汗水,有些惶惑地问道:“来人没说啥事啊?”
“来人骑着马,说完话转身就走了,并没有多说!”
班超回到家,牵出马,和班衡一起策马来到陈府。
陈睦把班超迎到书房,有些难为情地说:“仲升,你托我办的事,没有办妥啊!”
听完陈睦叙述,班超知道了原委。原来波斯国使者来朝,万里迢迢给汉明帝送来了三样中原没有人见过的稀罕动物——狮子、麒麟(长颈鹿)和鸵鸟。尤其是狮子,在波斯驯兽师的指挥下,能够坐卧、钻火圈、走独木桥,甚至能够让侏儒骑在背上。汉明帝每天带着朝臣、后宫一干人乐此不疲,不是重要的军机大事,根本不能让皇帝从这些动物身上转移注意力。陈睦之父虽久在朝廷为官,又非三公九卿,深知伴君如伴虎的道理,哪里有勇气专为班固之事打扰皇上的兴致啊!
班超忽然觉得自己的身体像掉进了冰窟窿。尽管陈睦书房里的火盆烧得正旺,屋里暖融融的。班超的心却在下沉。他觉得眼睛里忽然闪出千万颗星星,脑袋里犹如惊雷一阵接着一阵炸响。陈睦不见了,班衡消失了,屋子里的家具、地面开始疯狂地旋转。班超支撑不住,一头栽倒在地。
不知道昏昏沉沉过了多久,班超被大家唤醒。他缓缓地睁开眼睛时,首先看到一个长须飘飘的老者。再眨眨眼睛,他感觉到上嘴唇人中间,一根冰冷的手骨紧紧地按压其上。陈睦和班衡都在老者身后焦急地望着他。见他睁开眼睛,陈睦焦急道:“仲升,你终于醒了!差点吓死我了!幸好王太医住得近,正好在家,请他老人家费了好大劲,才把你弄醒!”
班超这才明白自己是急火攻心,一时不能自制,昏倒在地。陈睦不停地搓手,深感不安。他收起了名士派头,不再文绉绉之乎者也了。他亲自把班超从卧榻上扶起,给班超垫了两块靠枕。班衡喂班超喝了半碗温热的糖水,班超这才感觉舒服一些。王太医见班超已无大碍,告辞走了。陈睦送完王太医回转,略有些责怪班超道:“仲升,事情还没到绝地,你怎么就……!唉,怪我思虑不周,太大包大揽了!”
“怪只怪家兄命该如此,怎么可以怪到亭博兄你的头上呢?!”班超有些灰心地说。
“仲升放心,家父今晚回来,我一定再次请托!只是家父人微言轻,怕只怕力之不逮啊!听说驸马窦将军和都尉耿秉都是你们家乡人,有否想办法找找他们,我们两边共同努力,总比势单力薄来得好啊!”
班超听陈睦的言语中有为难之意,只得勉强起身,再次拜谢说:“亭博兄所劳,班某人感激不尽,如有出头之日,当涌泉相报。”
陈睦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因为没能帮上班超的忙,很是羞愧。
班超与陈睦作别,回到家中就感觉体内一阵冷似一阵,时不时还打一个寒颤,摸摸额头,却又烫手,身子不停地出虚汗。班超躺在床上,身上盖了三床被子,床下还生了三个火盆。屋子里与屋外冰火两重天。班超高烧不退,耿氏手忙脚乱,在班母的指挥下,不停给班超额头敷贴冷毛巾,并给班超灌服了退烧的中药。班超直烧到凌晨才从迷糊中清醒。班超心里想着大狱之中的兄长,又担心年事已高的母亲,他强咬牙关,支撑着虚弱的身子,坐靠在床头,让耿氏告知已累得躺下的母亲自己已经没事了。
早上,耿氏煮好了一碗小米粥,端到班超床前,说:“昨夜下了一场大雪,早晨起来大雪都堵住大门了!”班超勉强坐起来,轻轻推开窗板,从缝隙中依稀看见雪花还在飞舞。他又想起了身陷囹圄的大哥班固,不觉泪盈眼眶。他接过耿氏手中的粥碗,却没有一点食欲。
耿氏劝道:“万事再难,也得有个身体应付吧?你这要是倒下,我们这一大家子靠谁去?怎么着也得吃点东西,赶紧的好起来,大人娃儿都看着你哩!”
班超强忍着悲痛,勉强吃完粥,眯眼休息了一会,感觉精神健旺了一些。他在耿氏的伺候下,穿好衣服。耿氏搀扶着班超先到母亲房中来问安。母亲头上缠着一条本色丝帕,大约是没有休息好,头疼,脸色白里透着些青灰。班超见母亲如此,心里更加愧疚。
他对母亲道:“母亲不要太心急。临来洛阳之前,岳父曾交待我说,如果遇到过不去的坎,可以去找找耿府的耿老太太。毕竟一笔写不出两个耿字。他们耿家总不至于不念一点亲戚之情吧!”
“儿啊!”班母叹了一口气,说:“耿家三朝为官,京兆尹谁人不知耿都尉?怕是我儿要进门都难哦!”
班超也深知此行不易,但他已没有退路,不得不硬着头皮去叩耿家的门。他故作轻松地笑笑,说:“母亲,儿虽不才,总不至于还没见到人就打退堂鼓吧?求得动,求不动,不见到耿老太太,我绝不会罢休!岳父说,耿老太太十分念旧,年轻的时候就是个古道热肠的人!”
班母抹了把眼泪,沉吟了一番,从枕头边拿起一个首饰盒,打开盖,在里面翻找了一会,拿出一件玉器,是一个白里泛着绿色的和田玉的籽料雕刻的一匹马,马背上有点褐色的杂质被雕刻成了一只小猴,这件玉器有个吉祥的寓意:“马上封侯”。班母对着光线看了一圈,双手捂着,摩挲了片刻,很有些不舍地说:“这件小玩意,还是你父亲聘我时的聘礼。你姥姥给我压了箱底。据说,这还是光武皇帝当年哪,表彰你父亲的归顺之功,赏给你父亲的一个老物件。我身边也只有这个东西还值点钱了!我儿你就把它拿去吧,当作见面礼,送给耿家老太太。求求人家,多说好话,赶紧的,把固儿救出来!这冰天雪地的,他得受多大的罪啊!”说完,班母右手捶胸,左手将玉器递给班超。
班超双手接过母亲手中的玉器,顾不上班母的不舍,赶紧找了一个缎面的礼盒,包装好了,和班衡一起来到耿府。
耿府位于闹市区的一条东西向的胡同里。胡同的西头被堵死,只有东头可以通行,胡同名称就叫耿家胡同——整个胡同就只有耿秉一家。班超来到耿家大门口,告诉门房,说是平陵老家来人了,耿老七派人求见耿老太太。耿老七是班超岳父的小名。门房见班超不像乡下没有见识的乡巴佬,又说是老家来的,倒没有多么为难他们,只是说不巧的很,老太太今早进宫,陪太后去看波斯国来的杂耍去了!
班超问:“敢问多久回来?”
“这还真不好说。少则三五天,多则半个月!”
“都尉在家吗?”班超决定直接找耿秉。
门房说:“耿都尉小半个月都没回家了,据说去了长安!”
班超没有办法只得打转回家。
明天,班超又踏雪来到耿府打探消息。一连五日,耿老太太都在皇宫,没有回府。
班母的头疼更加剧烈,而且晕眩得不能下地,总说脑袋里有千百只知了在卖力地鸣叫。家里的经济日见拮据。为了节省开支,班母带头取消了火盆,就为了节省一点木炭钱。班超和班衡也把从北地骑回的两匹马牵到市上卖了。原来每日的三餐也改成了两餐,大人小孩没有例外。
陈睦本身日子过得逍遥自在,但自从受班超所托之后,变得不再淡定了。他天天冒雪出门,把能够找得上的人脉全找完了,极力打听班固一案的进展。他和班固惺惺相惜,以文相知。但凡班固有所得,必抄录一份送给他。他最近几日抽空把书房里班固所写的文章仔细检视了一遍,甚至把自己想象成御史、廷尉,极力想从班固的文字里挑出毛病,除了更加佩服班固的文才外,并没有发现异常。听说这些日子,皇帝对波斯的杂耍兴趣减少了,也正儿八经地开始了早朝。他又向父亲陈涛提起了班固的案情。
陈涛关上房门,语气严肃地说:“儿子,文景之时周亚夫因私购甲盾被指谋反,周亚夫辩解说那些都是丧葬品,怎么可能谋反。审案的廷尉却说,即使你不在地上谋反,到了地下也要谋反!周亚夫无言以对。班孟坚一案,诽谤了朝廷也好,私修了国史也罢,那都不是根本。最紧要的恐怕是当今天子是不是要杀鸡儆猴,借以立威。”
“所以要请父亲向天子陈情啊!”
“唉,儿子啊,你怎么还不明白!圣意难测,难测啊!若天子要治班固之罪,说也无用。若天子要网开一面,不说也行。眼下天子何意尚不明朗,如何能贸然行事?!”
陈家从陈睦曾祖父开始就在朝中为官,以“性讷寡言,为善不群”八字为治家格言,官虽不能位列三公九卿,但一直在惊涛骇浪的朝廷斗争中位稳平安。陈睦正是看到父亲这样的处事风格,有所不满,才远离仕途的。听父亲如此一席话,陈睦不觉心凉。
“不过,今日早朝,我听御史常大人说,廷尉府又派员到京兆尹督办班固一案去了!”陈侍郎好歹给陈睦透露了这一条信息。
陈睦眼看指望不上父亲,骑马到班超家里来找班超。
此时,班超正在耿府,和耿老太太拉着家常。耿老太太年近七旬,因为在皇宫里过了几天,刚刚回家,兴奋劲还没有过去。见到班超,只当是班超从老家来看她,一个劲给班超讲述在皇宫里见到的人和事。班超挺直身子,跪坐在下首的案几前,内心急吼吼,脸上施施然。他极力提醒自己要镇静,倾尽全力听老太太讲完所有的话。
老太太讲完了狮子,讲麒麟,讲完了麒麟讲美食,讲完了美食,又讲各位贵妇人的妆扮,一直说得口干舌燥,面露倦容,这才想起问班超所来何事?
班超赶紧起身,来到耿老太太正当面,双膝跪倒,双手握拳高举过头顶,稽首顿地,口中动情地说:“老人家,请受侄儿三拜!”
老太太招呼站在一旁的使女道:“快快扶起来!这是咋地了?!大侄子起来说话!”
班超伏地不起,继续说道:“老人家,我们班家有了大难,岳父派我前来恳请老人家搭救我们班家!”
“这个耿老七!老东西不来,派个小字辈来!快起来吧,我一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老太太,也不知道能帮你家啥忙哦?”
班超赶紧起身,恭敬地把一卷《陈情表》递到老太太面前。
然后回到自己的位置上,把班固蒙冤的事情详细地叙述了一遍。
老太太识得些字,粗略地看懂了班超写的《陈情表》,说:“你的意思就是让我儿代为转呈皇上?”
“如能美言,更加感激不尽!”
老太太说:“我说耿老七咋想起给我送东西了,多少年没来往了!唉,人老了,还真想这些老亲戚啊!掐指算来,我和你岳父也有二十好几年没见咯!”
老太太把《陈情表》交给使女卷好,重新装进布袋,轻描淡写地说:“不算事,我给秉儿说说,就是传个话么!不是啥大事!侄儿不要太害急,一会儿让厨房加几个菜,你陪我老太太吃完饭再走不迟。”
班超又起身,跪倒,重新给老太太行了三个大礼。口中道:“老人家是我班家的大救星!有生之年,班超定当舍身为报!”
老太太开心地笑道:“八字还没有一撇,你就喊我大救星了?好,就冲你这句话,我就豁出去这张老脸,一定帮你班家!”
班超千恩万谢。
起身时,班超有些晕眩,但身上已不再寒冷,脸孔上出现了多日不见的红晕,气色好了许多。
陈睦仍在班家等着班超,直到班超在天擦黑时回返。
陈睦把从家父得到的消息告诉了班超,建议班超赶紧去长安再找找边绍,最起码也得给边绍写封书信。见到陈睦对自家的事情如此上心,还是有些感动。
送走陈睦后,他立即着手给边绍写了一封信。信中简述了在京城奔波的进程,言明已委托耿秉向天子陈情,请边大人尽速将审理情况向朝廷上奏。写完,封泥,加盖上私印,让班衡火速送往长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