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论战高昌
(1)
阙华陷入了昏睡,梦魇一个接一个,一会是在一个无尽头的山洞里狂奔,前面隐约有光亮,却无法追上。一会是在树梢上飞跃,从一个树枝跳到另一个树枝,空气似乎变得黏稠,呼吸不畅。醒一会,并无意识,喝点水接着躺下。终于,在第二天早上太阳升起的时候,阙华完全清醒过来,发现身处帐篷之内。萨利、都罗,哦,还有亲爱的小伙伴萨根,都围了上来。
“终于醒啦,好侄儿!”萨利紧握阙华的手。都罗的伤口都包扎紧实,吊着一支胳膊,气色很好。萨根憨笑着,把脸蛋贴到阙华脸蛋上,荒野异地,两个小伙伴见面格外亲切。“王妃大人说,这次我跟萨利叔叔一块跟着你到牙庭去。”萨根高兴地说道。
阙华高兴地点点头,妈妈终究不放心,派二叔带人跟上来了。
“看看这是谁?”都罗说道。一个美丽女子正端着热羊奶走进帐篷,阙华兴奋地喊出声来,“又然姐姐!”不错,正是龟兹女子白又然。又然笑眯眯看着阙华,“王子殿下,可以喝热奶子喽。”她扶起阙华喝奶。
“我们沿着都罗留下的路标赶路,正巧遇到又然,咳,她们父女被‘红月亮’那帮恶狗缠住,白在铁老人拼死保护女儿,自己却不知去向。我们帮着又然找人,耽搁了一阵时间,没成想差点酿成大错。哎呀,好险,好险。”萨利说道。白又然想起爹爹,眼眶红了。
“珂耶被这些恶狗害了。”阙华说道。
“早晚把这帮人给剿灭,跑不了他们。”萨利恨恨地说。
“王子殿下的勇敢不是一般人能及,将来必是我金山牙庭的栋梁。”都罗说道。
阙华摇了摇头,“我跟你们比差得还远呢,不能保护自己,还要你们牺牲生命去保护。”
“可不能这样说,你是我们的骄傲,是突厥人未来的希望,保护你是我们的荣幸,也是责任。将来王子殿下必能带领我们奋战沙场,开拓领土。”都罗说道。
“如果牺牲太多生命,开疆拓土又有什么用?我们突厥人是太阳神的子孙,那就应该住在有阳光的地方,脚踏大地,饲养牛羊,强壮人口,而不是四下征讨,依靠供奉和劫掠生存。”阙华想起珂耶,心里还是感到悲哀,不由自主地说道。萨利和都罗没有接话,这些道理他们很少考虑,也懒得考虑。
“好了,还是到外面舒展舒展筋骨吧,睡多了腰会不舒服的。”白又然岔开话题,把阙华拉起来,大伙一起来到了帐篷外面。还是发生战斗的地方,已经不见激烈厮杀的痕迹。阳光直射在广袤的戈壁上,由近及远,变成了弯曲的光线。除了一阵风吹过,偶尔卷起的扬尘,没有一点动静。阙华对大伙说:“妈妈教我读的书上说,有一种地方叫大海,海水无边无际,阳光也照不到头。你们说,大海是不是跟这戈壁差不多,只不过那里是水,这里是砂砾罢了。”众人无语,脑子里在想象大海是什么样子。
“王妃的意思,我带萨根跟你们一块走,这样路上可以互相照顾。现在,又然姑娘愿意跟我们走,她要到高昌去投奔她的舅舅。我跟都罗商量,我们就取道高昌吧,走大路反而更安全。”萨利说道,众人皆同意,接下来的路程暂且不叙。
(2)
高昌城内,国王麴伯文在王宫太华殿内与从天竺请来的高僧衍魔陀已对话多时。虽说是偏殿,却也修得富丽壮观,殿内多用内陆运送来的珍贵木材装饰制作,堪比隋杨皇宫。衍魔陀圆眼耸鼻,身形魁梧,难辨年龄,而麴伯文身形瘦琐,举止缓慢,似有病在身。
“我高昌国乃华夏汉族为主,全民笃信佛教,佛运昌盛。然我国地处商路要塞,夹于东西突厥之间,且北有龟兹,东南有汉隋,多年来,外面的形势从未缓和过。请高僧示下,我国国运能否像这佛运一样,昌盛祥瑞,经年不衰呀?”
衍魔陀操着并不熟练的汉语说道:“王上,我一路走来,只有你高昌国最像长安大城,规规矩矩,人口密集,最珍贵的是,民众都信佛敬佛,充满诚意,善良可信,让我感动不已。万法唯心。一国兴盛,与一家的兴盛同源同理,应取大道而行之。大道,就是你的子民最想走的道,不管东西南北,跟着子民们的心寻找道路,总是没有错的。” 衍魔罗取出一个经匣,从里面取出两部经书,“此乃华严经与金刚经,我已作注解,可为王上修行之用。至于王上所请,以批卦求签解一国之运,非我苦行者所为,贫僧断不敢应承,望王上谅解则是。”
鞠伯文接过经书,连声致谢。衍魔陀合掌施礼,接着说道:“贫僧有一语相赠,你们是哪里的人,就要往哪里去。东南方是吉祥的方位,那里祥云缭绕,紫薇吞吐,此乃一代雄浑大帝出世之吉兆。高昌国当与此同庆,可保国运长盛不衰。” 麴伯文眨巴着眼睛,不知如何作答。衍魔陀见状,合掌道,“贫僧明日便去大显德寺讲经,今日叨扰王上已久,改日再来拜谈。”说吧,飘身而去。
送走衍魔陀,麴伯文陷入了沉思。对衍魔陀的话,他深信不疑。但是,东南方,不就是长安吗,现在李渊、李世民父子正在向暴隋发起挑战,争夺天下,难道李渊能成气候?而对于与长安政权的接触,高昌国历来兴趣不大。虽说高昌国都俨然是长安的翻版,这宫殿、城墙、街道,无不是派人到长安观察后,回来依样打造,而举国民众十之八九也是华夏人,行为举止、文化聚集也与内陆的华夏人几无差异,但是历代高昌国王都把与内陆政权的结合看成大忌。因为,大家同是一个种族,太容易融合到一起了,那样会失去高昌政权的独立性。东西皆是突厥,可左右逢源,北边龟兹构不成威胁,而东南华夏政权相隔太远,高昌国一直以此为自得之处。现在,头疼的事情找上门来了,有人来劝说高昌参与一件事情,这件事费神费力,未来的后果不得而知。麴伯文起身,信步走到窗前,拨弄起横置在窗台下的古琴。
“哎呀,伯父好雅兴。”殿外进来一人,目光闪烁,看到国王在弹琴,快步上前拍手啧啧称赞。“侄儿每次听到伯父的琴声,脑子里便更加充实,脑袋瓜也清醒了不少。伯父的琴声充满了哲理,诉说着人生的不懈追求,更不用说这出神入化的技法了,我看,就是那龟兹大乐人,也没有几人可与伯父媲美。”
麴伯文听到这话,抚须自得而笑,对来人说:“侄儿言过其实了,伯父哪有如此高的技法。不过这话说回来,这朝中能听懂本王琴声中所蕴含之深刻含义的,也就是贤侄你了。”跟麴伯文说话的,正是上任国王麴伯永的儿子麴文泰。麴伯永去世之时,麴文泰年龄尚小,便传位于弟弟麴伯文。
“伯父,龟兹国的副国相那利等在殿外,我把他叫来了。”
“嗯,他来我国已经有一段时间了,不能老拖着不见,见还是要见,见完就让他走,我们高昌国不趟他们龟兹人的浑水。” 麴伯文背着手,沉吟道。
文泰转身到大殿门口,“那利国相,请进吧。”
门口闪进一个人,轻快地抬脚跨过高两尺的门槛,长袖飘飘,白袍裹身,秀逸舒朗的身姿甚至让人以为他是个女子,但带着杀气的眼睛却使人感到寒意,垂下的发辫整洁排列在脑后。龟兹国副国相那利来到了高昌国。
那利行大跪之礼,“臣那利拜见国王陛下,陛下精神矍铄,如雪山上挺拔的桦树,独立高峰,无所畏惧。臣下今日有幸拜会,如仰高山,心有喜悦。臣想,你我君臣缘分,皆乃佛祖佑护。”
“国相请起。你是客人,原不必行大礼。” 麴伯文显然喜欢会说话的人,他离开王座,扶起那利。“赐座,上茶。”文泰引那利坐下。
麴伯文对那利说:“国相此次到访敝国,噢,你们国王的想法,昨日文泰已经转达,本王也已知晓。这个,这个事情,我高昌虽有佛祖教化,人杰地灵,但国力尚不足以称大,这几年又恰遭遇旱灾,百姓生活艰难,亦无暇顾及他事,基本无意参与。还请国相理解,回去向你们国王表达我的敬意。”
那利放下茶碗,欠身谄媚一笑,说道:“虽然陛下心意已决,臣还是想多说几句,以不负您接见之恩。陛下想必知道,这几年来,金山大牙庭与西方部族之间矛盾日显激烈,目前正是金山牙庭势力最强盛的时候,他们最近又出兵南征,帮助李渊李世民,意图扶持他们父子谋得天下。据我所知,牙庭骠骑已入关。一旦他们的意图得逞,金山牙庭要征服的,首当其冲,是东西突厥之间的这些国家,不光是龟兹、铁勒,更理所当然包括陛下这富饶开化的高昌国啊。人欲加害于你,安有坐以待毙之理?我高贵的殿下,我素来闻知您一心礼佛,常有得道高僧与您讲经论道,殿下应知,佛陀修行,尚需竹林精舍一间,更何况我等芸芸众生,如无国又失家,到何处去礼佛呢?臣冒昧之语,望陛下海涵。”
麴文泰赶忙说道,“伯父,那利所言不虚。这几天侄儿与他在宾舍探讨,如果不让西突厥掣肘金山牙庭,将来,我们将直接面对始毕的铁蹄蹂躏。至于西突厥如何利用这件事与金山牙庭作交换,那是他们的事情,我们不必多作考量。”
麴伯文沉吟了一段时间,说道,“此事毕竟事关重大,容我再作斟酌。文泰,国相远道而来,你可陪着到城里转转,让国相感受一下我国的国风民情。”
那利还想说点什么,文泰的眼光阻止了他。两人告辞出宫,一路商议着离去。
再说阙华一行五人,正向高昌城赶来。走出戈壁滩,路边断续出现的绿色把大家的心情逐渐从沉重中引领出来。都罗的皮肉之伤已经完全康复,在又然面前摆弄着他的弓箭,逗得又然俏笑不已,两个人眉来眼去,互有好感,阙华和萨利只当没有看见。萨利在出行前已经按照部族的规矩与起芸成婚,起芸怀孕了,阙华起劲开着二叔的玩笑,大家听来乐不可支。
“看哪,前面就是高昌城墙啦!”这一日,正行进间,萨根在前面兴奋地喊道。果然,远方蓝天白云下,高昌城巍然耸立,城墙上飘扬着一片红色旗帜。
阙华和萨根都很兴奋,他们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大城,自然愿意进去看看。又然也劝说大家进城,她有一个远方舅舅住在高昌,是个大生意人,一行人可以投奔舅舅家。一路行来,都罗已经喜欢上又然了,此时看着又然期待的眼神,便痛快说道:“好,进城就进城,呆个三四天再走也不迟!”阙华和萨根欢呼雀跃,一行人快马加鞭像城门驰去,飞扬的尘土淹没了他们的身影,天色渐渐阴沉下来。
(3)
又然的舅舅比又然大不了多少,中等个头,一双鹰眼炯炯有神却带着一丝寒气,很是精明。他热情招待了来自远方的贵宾,一切安排得井井有条。他请大家放心,高昌城本身是商业集散地,商人们来得多走得多,不会有人找麻烦,住下便好好去玩,此后便不见踪影。
从荒凉戈壁到繁华都市,一切都是那么的舒适。阙华和萨根跟着又然到市集转圈,看斗鸡、杂耍,去寺庙拜佛,欣赏那宏伟的宫殿和高大的城墙,玩得不亦乐乎。萨利和都罗则喜欢四处寻酒,偶尔去夜市撒把野,显显功夫。都罗私下里也少不了跟又然见面,甜蜜是烈酒的催化剂,让他更加晕乎乎的。总之,大伙的劲头仿佛一下给卸了下来,谁也不想提出发的事情,转眼之间过去了大半个月。
渐渐的,萨利起了疑心。这一日,萨利把大伙召集起来,说道:“玩得差不多啦,我们该离开了。我们必须在十一月底赶到汗庭。还有,最近两天,我感觉越来越不对劲,你们发现了没有,这大院里没有一个侍女,全是男仆,又然的舅舅也没有夫人,又然见了舅舅,完全没有亲昵之情,颇为拘谨,这种感情不正常,我怀疑这里有猫腻。”
众人正在说话间,外面窗户人影一闪,阙华喝道,“谁?”萨根跑出去,回来摇摇头,“没人。”“可能是我看走眼了。”阙华说道。
都罗低声说:“多一点心眼总是没有错的,从今天晚上开始,萨根你扮成马童,到前后院子里打探打探,看这里到底有没有问题。”那利的院落很大,前后三个厅房,十几间房子居于正中,东边是后花园,西边有马厩。
第一天无事,第二天半夜时分,萨根出去了一小会便回到了房间,神色慌张,低声说道:“不好呀,我从茅厕墙头翻出去,从马厩到前院,发现不少拿着家伙巡逻的人,幸好没人注意我。我到了前院东厅窗外,只匆匆看了一眼,竟看到又然的舅舅打了又然一个耳光,挺响,使劲打的,嘴里还骂着,挺难听,说她跟母狗一样随便发情,跟突厥人有一腿什么的。这时候有人过来,我赶快回来了。”都罗一听,脸顿时变白了。
萨利轻声说道,“熄灯。不要说话。我装作如厕,且去看看。”一会,萨利回来了,他压低了嗓子说道:“我们被围了,明哨暗哨不少,就连茅厕后面都有人。”都罗骂道,“着了那个贱货的道。”几个人凑到一个炕上,用小得不能再小的声音商议办法,看到窗户上人影一闪,便闭嘴不语。都罗主张冲杀出去,萨利主张装作游玩出其不意逃走。阙华都不同意,形势不明,任何动作都可能招致杀身之祸。到后半夜,阙华脑子里清晰起来,既然是龟兹人在高昌设下的套,要摆脱危险就必须借助高昌国的力量,用正大光明的手段对付他们。他要作为金山牙庭的使者,要正式拜会高昌国王麴伯文。如何把文书送达,大伙又商议了一通,然后一夜未眠,睁眼等待天亮。
第二天一早,阙华拿出随身带的刻有狼头印记的纯金信牌,这是突厥牙庭嫡亲王子才有的凭证。萨利把信牌揣在怀里,吃罢早饭,借口看杂耍带着萨根出门而去,不期然身后跟上了四个人,与龟兹人摊牌的时间到了。阙华和都罗留在房内等待,时间在静默中慢慢过去。
“弟弟安好,这几日可尽兴?”白又然推门进来,怀抱琵琶,问道。
“多谢姐姐惦记,过得很好。”阙华神色平稳,看着白又然。白又然脸上掠过一丝尴尬,低头说:“今天没有别的事情,阳光晴好,我特意过来给你们弹个小调助兴,你们想听什么曲子?”
“还是弹那天在戈壁滩上的曲子吧。”阙华淡淡地说道。
又然不再说话,调整琴弦,开始弹奏。同样的曲子,不同的心境,听来却不是同样的意境。今日听来,这曲调里处处杀机,步步惊魂,如毒蝎伏地,伺机攻刺,又如八面埋伏,密不透风,让人无处可藏。一曲下来,弹者举轻若重,香汗浸湿衣衫,听者心跳不已,惊魂未定。阙华和都罗的脸色沉到了地上。
又然轻声言道:“这首曲子今天谈得不好,要不我换一曲?”
阙华再也忍不住了,估计萨利已经闯到了高昌皇宫,他猛地起身,“不必枉费心思了!往日你弹这首曲子,我给它取名‘有所思’,今日我要告诉你,听你这蛇蝎女人弹曲,断然无所思!你们设下圈套算计于我,难道还要我再多说什么吗?!”都罗忽忽喘着粗气,喊道:“你真是阴险恶毒,竟舍得自己的脸皮来欺骗于我,亏你是女人,要是男人如此骗我,我早已挥刀砍去!咳,你呀你!”
又然并不意外,定睛看了两人一会,没有说话,泪水一串串顺着脸庞滑落,低头起身,决然而去。门外呼啦冲进手持兵器的一群人,为首一人喝道,“不要动,我们不会伤你们!”
都罗拔出马刀,阙华轻轻摁下都罗的手臂,喝道:“金山大牙庭王子阿史那阙华,奉命出使高昌王国,在此处被尔等劫持,还不放下武器,赶快把我们送往王宫。否则,就是劫持信使,罪无可赦!”
话音未落,那利从后面闪出,仰天大笑,“王子殿下果然足智多谋,竟能在关键时刻想出这样的好主意,摇身一变成为使者。可惜呀,你的人都被我看住了,高昌皇宫并未接到你的信札,也就谈不上什么使者不使者。王子殿下是聪明的人,乖乖跟我们走,一切好商量。”都罗挥刀上前,声震屋顶,“哪个敢上来,立马受死!”阙华也拔出短刀,跟在都罗身后,经历数次生死搏杀,他对于短兵相接并不紧张。屋子里狭小的空间里刀锋闪烁,剑拔弩张。
就在紧张之时,院内冲进一队人马,团团围住那利,为首一员将领喝道:“谁也不许动,擅动者格杀勿论!”然后问道,“哪位是金山牙庭使者阿史那阙华?”
阙华昂然上前,“本王子阿史那阙华,金山牙庭使者。”将领抱拳施礼,“高昌国御前卫队总管万总云见过王子殿下,请殿下跟随末将到国宾舍,等待我王召见。”万总云对那利说道,“国相大人,您也请回吧,明日国王一并召见。”那利眼中飘过一丝慌乱,无奈点头答应。阙华和都罗跟随万总云离开了院子,到了国宾舍,萨利和萨根早已等在那里,一行人见面分外高兴。
次日一早,有官员引阙华四人到皇宫。高昌皇宫完全仿照了长安大兴宫的样式和布局,宫前广场衬托着宽阔的一百零八级台阶,两头巨大的西域石狮分列于宫门两场两侧,石狮两旁,两个巨大的石球在水池中滚动。皇宫卫队红衣铁甲,军仪威严。
殿内,阙华和都罗见到了国王麴伯文一众君臣。礼毕,麴伯文指着阙华问:“这位莫非是金山牙庭的使者阙华王子?”
阙华躬身答道:“回陛下的话,晚辈正是阿史那阙华。”
“果然是一表人才,欢迎你到高昌国来。昨日你们的人闯了皇宫,恰好孤从门口经过,这才知道有使者到来。我问你,为何不通过礼司上报,这是怎么一回事呀?”
不待阙华回答,萨利站出来质问道:“国王陛下,你该问问你的属下,为什么允许人冒充你们高昌官员,妄图用武力扣押我们,高昌国都是这么对待使者的吗?”
“哦,还有这么回事?文泰,你掌管十六门禁卫,发生这么大的事情你不知道吗,其中缘由又是何如?”
文泰不慌不忙,出列回道:“禀告陛下,近期并未发现有冒充高昌官员之事。臣也在想,阿史那阙华一行是来使,为何不在事前正大光明地予以通报,也不通过司部正式发布通关文牒和信札,便自行到我城内,先是客居于他人之处,因情因利而反目,受到攻击时又反咬一口,说我高昌国不护使者,这是什么道理?我倒是怀疑他们事先不通报,假借探友之名在城内走动,是否为刺探我军布防位置也未可知。”众臣纷纷点头,都觉得泰王说得有道理。
萨利脸色通红,一时上不来话。阙华笑了笑,朗声说道:“尊敬的陛下,我等来到高昌,确是中了圈套。有人借用高昌官员的名义诱骗我们,这不是高昌国的错误,是我们的眼睛不够亮,头脑不够清醒,处处以诚待人,没有想到豺狗环饲身边,意图凶恶,妄图假高昌之名加害于我们。幸亏您英明决定,及时派出军队解救我等于刀锋之下。万总云将军是看到了的,对方已经拔刀在先。”
万总云点头道:“陛下,臣赶到的时候看到的状况是这样。”
阙华接着说:“虽说因为奸人蒙蔽,我们没有提前把信札通报至贵朝,但正好给我们一个机会,用平民的眼光去了解高昌,欣赏高昌。你们那宽阔的街道,繁荣的市集,繁茂的绿树,让我们这些生长在草原和山谷里的人大开眼界,知道大城是什么样子。国王陛下,您的民众彬彬有礼,温和友善,各民族混居一城,和睦相处,文明开化,生活艳丽多姿,这都是您教化有方。而那坚固的城墙,训练有素的军队,威武强壮的王宫卫队,一切的一切,体现了高昌王国强大的实力,给我留下了美好的印象。在我们金山牙庭看来,与高昌国这样的强国友好来往,互通商贸,是互惠互利的天大好事,这就是我出使高昌的目的。最后,我要提醒国王陛下,在您的国都里,有小股武装力量存在并且能够肆意行事,意味着有人有实力发动对王宫的袭击,这是不可原谅的。”阙华的眼睛,尖锐地扫过那利和文泰,文泰气恼之极,还想站出来辩解,麴伯文挥手制止了他,他脸色不虞。
靠近王座的苏祖扎王爷,银须银发,一直站在原地闭目养神,神色傲然,听到这里,拉长声音说道:“既然两国来使,应当是正门大开,两街洒水,遥相呼应,老成持重,如此莽莽然突入一朝,儿童戏言,岂不是游戏,还把咱高昌国放在眼里吗?”
阙华面向这位老王爷,问道:“老王爷可曾代表国王陛下出使?”苏祖扎鼻子哼了一声,并不吱声,意思这还用问,阙华并不理会,接着说下去,“王爷出使,则全权代表国王陛下。但是,如果遇到特别重大的事,需要王爷代表国家决断,您是否敢于作这样的决断?年龄大小与看重不看重一个国家有什么关系呢?看重不看重,是要看出使的人有没有临机立断的权力。汉族人的书上说,有十二岁的丞相代表国家出使,一言九鼎,帮助国家解除了危机。如今,我这十五岁的王子代表金山牙庭出使贵国,我说的话自然代表国家,我既可以代表可汗宣战,也可以代表可汗议和,试问,哪一个五十多岁的老王,敢有如此大的决断权力?对比之下,派出我这小王子来到贵国,难道是羞辱了高昌国吗?”苏祖扎一时语塞,脸色微红,竟没有还上话来。接下来,阙华又与高昌的大儒崔八伦探讨了仁义道德,让崔八伦很是高兴,而群臣则哭笑不得。
麴伯文看到阙华王子流利地反驳各位大臣,不仅不生气,反而兴奋起来。少年老成,才华横溢呀,这样一个散发着星辰光芒的王子着实令人喜欢。他想到,如果自己有这么出众的儿子就好了,省得被侄子文泰日夜窥测王位。他伸手指向那利,“国相,你也是来使,不妨也说说,你们龟兹国为何而来,给朝上诸卿听听。”
那利躬身施礼,走到大殿中央,直面阙华,眼神毒辣,妄图从气势上先压倒这位嘴硬的王子。
“国王陛下,各位同僚,我龟兹国王遣微臣前来,只为表述对高昌王国的一片敬意,断无宣战、议和之胡思乱想。面对富饶文明的高昌,微臣还是宁愿不要什么宣战、议和的权力!尊贵的王上,微臣此心可表天地。”那利手抚胸口,向王座致意。众臣纷纷点头,这话听着舒服,不愧是国相,出口不凡,借用那少年的言语,开口便把对方压了下去。那利看到形势有利,得意之色微现,继续说道:“我从不相信金山牙庭能有友好往来的诚意。数年来,我尚未听说这样的先例,倒是听说过不少突厥军队残酷杀戮的故事。比如说,在东巴特之战中,颉利一次杀死俘虏三千人。如此凶残好战的民族,我等焉能相信他们派个无足轻重、从小生长于山谷之中的王子说的话。谁不知道金山牙庭对控制商路的渴望,高昌正处於商路要道,富甲一方,焉知在金山汗国扩张的版图里,就没有高昌的位置?”
“金山牙庭素来以刀剑与人对话,能培养出这样小小年纪便有如此才华的少年王子,实属罕见。刚才八伦兄与这位王子殿下探讨了华夏人所说的‘仁’,王子殿下转换话题,把‘仁’引到了国家的大政方针上,好像有道理,实则不然。放眼四周,现在还实行奴隶制度的,恐怕只有金山汗国了吧。而无论是我龟兹,还是高昌,都已经彻底抛弃这种不仁道的制度了。金山牙庭的残暴,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即便与你结成同盟,接受你的贡奉,他们还忘不了抽空去劫掠你的人口,成为他们的奴婢,供他们像牲畜一样奴役。与这样残暴的部族修好,有什么好的结果呢,大家想一想就知道。我们龟兹国,自古国民精于礼乐,天性活泼善良,与高昌国的专心礼佛有共通之处,所以才前来与高昌修好,建立友好联盟,共通抵御强敌。我相信,只要龟兹、高昌携起手来,是不惧怕任何残暴的敌人的。我的话完了,多谢国王陛下。”他得意洋洋地看着阙华和都罗,回位站立。
阙华湛蓝的眼睛里放出光芒,让大殿上的人们为之一震,他走前两步,在殿阶下面,双手高举,对着人们朗声说道:“我阿史那家族,得太阳神的庇佑,带领多苦多难的突厥人,尝尽艰苦卓绝,终于夺回圣地於都斤山,重建金山大牙庭,荫承并且光大了祖先的荣耀!我们历代象天一样的,从天所生的突厥毗伽(英明)可汗,建设了十支箭也射不到头的庞大军团,收复和扩大了牙庭统治的疆域。以於都斤山为中心,前至山东平原,右近吐蕃,后渡珍珠河,左达拔也古,凡是有突厥人马蹄踏过的地方,就有突厥骠骑狂舞的旗帜。可汗的权杖指向之处,如火似飙,血流成河,骨堆如山。曾经高贵的男儿们成了奴隶,多少清白的女儿成了奴婢,只因为他们逆向了可汗之杖!”大殿安静地如同沉睡过去,阙华的话如同一记记重锤,敲击着高昌君臣的心脏,有的人甚至不敢看阙华的眼睛,他们想到金山牙庭对付仇敌的手段,个个不寒而栗。实力,只有实力,才是说话的本钱。
“现如今,只是因为牙庭出兵南征,帮助李唐谋取天下,打破了东西部族之间多年来形成的平衡。西边的人感到,如果东方部族南征胜利,取得优势,将会借此机会发动西征,统一突厥各部族。所以,他们不惜一切代价阻止这一切的发生,其中就有抓住我作为筹码,要挟牙庭撤回兵马。在本王子看来,这些想法跟戈壁滩上的风一样,是没有方向、没有内容的!金山大牙庭不会接受任何部族、国家的要挟,更不会轻易改变已经作出的决定!我们即便取得了南征的胜利,也不会有些人想象的那样,动辄就发动对外战争。战争是要死人的,不光死别的部族的人,也会死我们部族的人。如果通商可以给我们带来好的利益,那还要战争干什么!可笑的是,有的螳螂小国,不自量力,跟着西突厥,象没头脑的苍蝇一样,竟然想祸水引到高昌国身上,妄图在高昌国绑架我,就此把高昌国引到与金山牙庭作对的歧途上,这真是黑夜里刮起的阵阵骚风恶臭,使人躲无可躲。所以,我作为使者来到高昌朝廷,代表金山牙庭与高昌国修好通商,避免被奸佞之国损坏我们之间的关系。尊贵的陛下,相信您睿智的眼睛不会被乌云蒙蔽,高昌国的诸位贤臣大儒不会被阿谀之言误导,祝福您和您的王国开化西域,永葆昌盛。”阙华言毕,深深施礼。
朝堂上的人被阙华的言语打动了,议论纷纷,他们震撼于金山牙庭的强大实力和阙华王子的深刻论述。金山牙庭的残酷是路人皆知的,关键在于,不能激发出他们针对高昌国的这种残酷。无论如何不能扣押眼前这位作为使者的王子,那样会给金山牙庭最佳的攻击借口。无论如何不能与金山牙庭成为死对头,那样对高昌有百害而无一利,这是朝中诸臣的一致想法。
“哈哈哈,阙华贤侄一番高论,孤深以为然!” 麴伯文改口称阙华为贤侄,说明他已经作出决定,与金山牙庭修好,阙华心里暗暗松了一口气。“明日正午,孤在后宫设宴,欢迎金山牙庭的使者。阙华贤侄,关于双方通商修好的文书条款,我们明日席间再议,你看这样合适吗?”国王用商量的口气问道。
阙华躬身答道,“晚辈一切听从国王陛下旨意。”
“那就这样定了。文泰,你陪一下龟兹国的使者,不日礼送出境。退朝!” 麴伯文看也没看那利,意图明了,高昌国不可能参与到对付金山牙庭的阴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