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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勇敢征程之1.悍斗匪徒

2016-12-15发布 11896字

第四章 勇敢征程

1.悍斗匪徒

(1)

清水河在太原以北二百里处,原是一个边境荒凉小镇,随着漠北汗国日渐强盛,而漠南陷入动荡,此处反而渐渐热闹起来,人口越来越多,已大过原先好几倍了。同其他因乱世而兴盛的城镇一样,清水河是做贸易的好地方。它是内陆向北边贸生意的出发点,也是漠北商人南下的第一站,街道不宽,却断不了人来人往,颇具繁华之意。五月中旬,春意渐浓,河水已经解冻,随着暖风一块吹来的,不光是回归的候鸟,还有漠北的好消息。牙庭鼓励商人北上,甚至允许躲避战乱的南人去漠北租地农耕,发展畜牧,通向漠北的商路畅通无阻了。

对康鞘利来说,清水河个驻军的好地方。每次南下北归,他都要在这里住上一两天,休憩一下,让部队吃好喝好,带着好心情回到牙庭。他绝不纵容他的部下烧杀抢掠。突厥骠骑雄霸天下,不是土匪和强盗,岂可屑于为之此类不德之事。他一贯认为,关于突厥骠骑杀人和抢劫财物的传说,多为南人自身所为,或是高开道、刘武周那些杂种军队干的,干完后就把这些罪状强加在突厥人身上。康鞘利是牙庭悍将,他从来看不上这些奴颜婢膝却又自称国王的家伙。

与以往不同,康鞘利已经在清水河等了五天了。阙华王子还未有消息,上次从西边传来的消息是这个月应该就到,会不会中间又出了什么岔子?他已经派出人马分三路前往迎接,接应的人马竟也没有消息。康鞘利寝食难安。

这次南下,牙庭让他务必探明处罗可汗的儿子阿史那阙华回归牙庭的日期,始毕大汗十分重视。听说阙华王子从查青河谷出发后,一路不顺,走走停停,走了大半年时间,有一段时间竟杳无音信,出乎牙庭意料。始毕大汗为此震怒不已,牙庭的威严在西域小国得不到尊重,为此,西方面的几个设皆遭到斥责。大汗给康鞘利的命令是,利用漠南的混乱局面,把李渊为起事而准备的物资和财宝拿到手,然后再探听清楚阙华王子的准确消息。攻取太原本不在计划之内,只是中间突然出现个高君雅,康鞘利才临时起意围城太原,幸亏反应及时,没有贸然进击,不然被李渊骗进城内,损兵折将,必会耽搁接应王子的大事。

第六天,还是没有任何消息。卫兵却前来禀报,“将军,有一个南人,自称是什么秀才,想要见您。”

“不见!打出去!”

“禀将军,打过了,不管用。连着五天,每天都来,每天挨一顿鞭子。他说只求见您一面,死而无憾。”

“哦?有这种人。他是什么人?”

“是个秀才,南人中的读书人。他说在原先在李世民的府兵里当过兵,五天前逃过来的。”

“那就叫他进来。是个什么人,这么大胆子,敢见我?”康鞘利对俱简特勤、康特勒古等人说:“你们也一块儿看看,这个胆子大的南人秀才长什么样子。”

赵守德一身长衫,走进了康鞘利的大帐。他第一次见识突厥大将的军帐。除了简单的摆设,都是弓箭弯刀,一张熊皮铺设在帅案之前,张牙舞爪,显出阵阵杀气。中间一人面色黢黑,跟岩石一样冷峻,应该是康鞘利了。身着皮甲的将军们分列两边,粗犷不羁,冷漠地盯着这个不速之客。

“这些人抬手就能削掉我的脑袋啊。”赵守德心里感叹道。但令他感觉奇怪的是,对于这样的场景,他并不陌生,甚至有些熟悉,准确地说有一种老友相逢的感觉。

“你是秀才?那就说吧,说点你敢说的。”康鞘利发话了。

赵守德不紧不慢地把自己的身世经历说了那么几句,表示要归顺牙庭,效忠于大汗。

康鞘利仰坐于椅上,眼睛微闭,似乎没听进赵守德的话。过了一会,康鞘利突然坐直身体,眼睛逼视着赵守德。

“这几年,来漠北的南人不少,牙庭予以宽大优待,让他们过上了好日子。我们都知道,你也知道,他们仅仅是为了过上个好日子而已。说到底,他们不愿意牙庭去讨伐漠南的土地,那是他们的家乡,更别说让他们跟随大军去征战了。而现在我想知道的是,什么样的人才会甘心情愿帮着别人讨伐自己出生的地方?”

赵守德没有丝毫犹豫,但语气还是不紧不慢,“尊敬的将军,恕我冒昧直言。我知道,突厥人兴于西海,於都斤山是圣山神地,那为什么西突厥会把征服金山大牙作为他们的目标呢?自己人征伐自己的神山,比帮着别人征伐自己出生的地方更可恶啊。”

东西突厥同属一族,却分裂已久,互为仇敌。当下金山大牙虽然强盛,却不能征服西突厥。这对牙庭的武士们来说是一种耻辱,没人愿意提这个话题。俱简特勤大怒,拔出弯刀,架在赵守德的脖子上,“小子,你是什么东西,我们突厥人的事情你也敢胡说八道,我这就砍下你的头喂狗。”

这家伙满口臭气,赵守德避开俱简特勤的嘴巴,毫无惧色,他甚至用脖子蹭了一下钢刀,冰冷,一种说不出的舒服。

“将军,我是什么样的人并不重要,关键是我有一颗愿意忠诚于大汗的心。有忠诚的人说出的话难听,但是做的事有用,这就足够了。”他把钢刀轻轻推开,“我的脑袋不值这把钢刀,我走进清水河的时候它已经不是原来的那个脑袋了。五天来,我赵守德每天都要来将军的帐前挨上一顿鞭子,我的脑袋竟然感觉不到疼,原来它可不是这样子。原先的时候,听到突厥勇士们战斗的号角,它甚至让我吓得尿湿了裤子!”赵守德掀开长衫,背后一条条鞭痕纵横交错,皮开肉绽,触目惊心。康特勒古不由得惊叹了一声。

康鞘利摆摆手让俱简特勤回到座位上去。他瞥了一眼赵守德的后背,神色淡然,“这有什么大惊小怪的,我突厥勇士的身躯哪个不是伤痕累累?有的人,可以忍受身体的痛苦,但是却不能受一点点对个人尊严的侮辱,这就是你们汉人说的,士可杀不可辱,”话未说完,他伸手脱下一只战靴,扔到赵守德面前。

“你是个读书的人,南人都尊敬读书的人。听说读书人要面子,我们突厥骠骑雄霸天下,不需要面子,我们要的是敌人的命!赵守德,你可愿意闻闻我的马靴是什么味道,说给大家听听?当然,你要面子的话,就不必闻啦,我不会难为你。”

赵守德环顾帐内笑成一片的将军们,搓搓手,弯腰捡起康鞘利奇臭无比的靴子,认真闻了闻,又恭恭敬敬把靴子放到康鞘利脚下。

“禀告将军,您的靴子,不香。”

“哦,你为什么不说很臭?”

“不香是事实,这么说,是对将军的靴子的尊敬。很臭也是事实,但没有维护将军的形象,也就没有维护突厥骠骑的形象。”

有的人还在笑,康鞘利却不笑了,他盯住赵守德:

“如果我现在围城太原,你会给我出什么主意?”

“屠城。”赵守德淡淡回道。

众人惊愕,康鞘利突然纵声大笑。

“你心里积攒了太多的怨恨,你的冷酷叫人不寒而栗,我不喜欢你,很不!但是,我需要你,不,我们需要你。来呀,给他找一把凳子坐下,你可以坐了。”

“多谢将军赏。”

(2)

康鞘利预料的没错,按照原先的路程,阙华和都罗应该在五月底到达清水河。而现在,他们刚刚脱离险境,正向着铁勒部的辖地奔去。

“殿下,总是属下考虑不周,没有遵照王妃的旨意谨慎行路,太过招摇,引来恶狗挡路,让殿下一路上遭受这么多的委屈,到了牙庭我当向大汗请罪。”

“将军所言不妥。如此广阔的土地,通达四方的商路,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只在黑夜里行走的人永远见不到光明。经历了高昌这一切,我对世界有了新的认识,雄鹰要高飞,须练好本事才可振翅。只是可惜了我的萨利二叔,每每念及他的音容笑貌,想起他还没有看一眼尚未出生的儿子,就这么去了,我这心里呀,咳!”阙华的眼泪掉了下来,都罗也忍不住红了眼眶。

……

八个月前。

“得!驾!”阙华快马加鞭,好不兴奋。从小在河谷长大,从未似这般自由驰骋于无垠天地。都罗的贴身随从叫珂耶,十八九岁的样子,还有些孩子气,正好跟阙华作伴。戈壁一望无际,除了沙砾还是沙砾,偶尔遇到土丘沟壑,还看到远方那成片的五彩石子,都罗说那是玛瑙,珂耶和阙华想去拣,都罗不让,说这些宝贝远处看得到近处却找不到,容易迷路。

商人们千百年来走出的商路并不平坦,风沙扬尘,烈日顶头。都罗走在最后,眯着眼似在马上睡着了,气定神闲。这条路他熟悉得很,这次为了照顾阙华王子,多带了一匹马,载着水、口粮,还有依兰放上的杏干等小点心,萨利给都罗专门加了满满四大皮囊烈酒,都罗每次只喝两口,他计划一直喝到路程过半。

转眼到了第四日的行程。几天下来,阙华和珂耶兴奋劲过去了,大太阳下,人晒黑了,满身风沙,疲沓地跟着都罗向前行进。阙华开始想念妈妈和部族里的小伙伴了。都罗看出了阙华的心事,便说些商路上的逸闻趣事逗两个小伙子,有时候带他们还猎取黄羊,倒也颇为自在。三个人一早一晚紧着赶路,中午太阳最毒的时候,就找个土丘在阴凉地里休息。

“这个速度走下去,我们再有七八天就走出戈壁啦,就能看到客栈啦,还有小村子。”都罗说道。

“都罗叔叔,这一路咱们就碰不到个人吗?”阙华问道。

“说来也怪,这走商路,有时天天碰到人,一天碰到好几拨,有时几天看不到一个人。不过,遇到人也不见得是好事,越少遇见越好,最好是不遇到。遇不到人,你只要管好自己,走对路,别跟老天爷较劲,别被太阳晒着、被风尘暴吹跑就行了。遇到人多了,那什么乱七八糟的事都有,你就要琢磨怎么跟人较劲,别被人给坑了、害了。人和老天爷比起来,人更可怕。”都罗说道。

阙华点了点头,他差不多明白这个道理。“前面是一个凉亭,咱们一会到那里休息。”都罗说道。

“有两个白点,是两个人!”珂耶指着东北方向,果然有两个移动的白点。“说来人就还真来了,珂耶,你带着弓箭到凉亭南面土丘后面,听我口令。”珂耶答应一声疾驰而去。

那两人果真冲着凉亭而去,与都罗和阙华几乎同时赶到。说是凉亭,不过是土打垒加上几根木头,上面再加个草顶,供来往客商休息。

都罗见到两人,放松下来,“两位可是龟兹而来?”

那两人一男一女,老者长锦盘头,清雅矍铄,女子彩带盘发,眼波流转,艳丽多姿,一袭白袍。龟兹人以乐工闻名于世,穿着打扮皆具特色。此处正是龟兹人南下东去的交界之地。

老者施礼,“客官好眼力,看来经常走这条商道。幸会!我父女二人于这荒壁之中偶遇两位客官,实乃三生有幸。”

都罗笑着说道,“不是两位,是三位。珂耶,出来吧。”珂耶答应一声从土丘后面冒出头,打马过来。

老者一愣,继而一笑,“如此荒野,理应小心。客官是做大生意的?”

“长者说对了,咱们是专门跑西边部族的,每年来个一两趟,赚点养活家什的小钱。我叫都罗,这是我侄子阙华。”

“在下在白在铁,这是我女儿白又然。”老者说着,擦了擦头上的汗珠。

阙华看到,姑娘的嘴唇已经干裂,应是好久没有喝水了,阙华注意到,他们马背上的水囊是空的。

“珂耶,把两皮子水送给这两位朋友。”

“这,”珂耶略显犹豫,沙漠送水,如同市集送金,他们的水也是按照行程计划好的,并不宽裕。阙华瞪了珂耶一眼,珂耶摘下皮囊,送了过去。

白在铁并未推辞,接过水,激动施礼,“万分感谢!我父女急于赶路,不小心把水囊的塞子挤掉,滴水不剩,狼狈不堪,来这里本就指望能遇到过路客商救济一下,公子如此大度,感激不尽。”

“大伙都坐吧,这大太阳还得挂几个时辰,好好休息一下吧。”都罗说道。“你们这是要去向何处?”他问道。

“我们父女是要到长安去。”

“长安?那里正在打仗。”

“打仗也要去。这是我多年的心愿,龟兹人的音乐,只有到长安去,才能发挥到极致,才显出其美妙精彩,那里毕竟是大城啊。”

“为什么不到金山大牙庭那边呢?那里也有喜欢你们乐舞的。”都罗问道。

“看来客官是跑突厥人那里的买卖。不瞒您说,金山大牙庭那里我们是不敢去的。”

“为什么呢?”阙华问道。

“说来痛心啊。名义上,我们龟兹人一直与突厥友善,不过东、西突厥互为敌人,我们龟兹跟西边走,到东边去他们会把我们当奴隶使唤,这实在叫人难以接受。所以,我们宁愿去长安,也不愿意去东边的牙庭啊。”老者说道。阙华听着,若有所思。都罗则目无表情,并不接话。他拿出酒囊,与老者同饮,有人陪酒格外痛快,多喝了几杯,一路疲乏,聊着聊着身子歪在一边打起了瞌睡。

白在铁转身向阙华说道,“这位公子心地悯善,今日遇见,是我毕生之福。如有雅兴,我父女愿意演奏一曲,为您的旅途略增兴致。”

阙华笑道:“有劳长者与姐姐了,我一直听我母亲说,龟兹乐舞风雅之至,今日在这荒壁之中聆听一曲,甚为美妙。”白又然嫣然一笑,到马背上取出乐器。

洞箫在白在铁的唇边响起,始调极低,呜呜然,断续之间如有游丝之音,袅袅而起,不绝如缕,如视大漠蜃楼,虚幻其间,转而呜咽如诉,云幕重重,新月弯弯,飘渺无踪,如跋涉于荒漠蛮地,寻路不得四下彷徨,俄而峰回路转,路遇知音,轻快明了,踏雪有痕,更有天地广阔,恬淡清幽,忘却人间无数事,只朝今日偶遇情。正午,大漠戈壁,箫声如泣如诉,更觉人生苦旅,荒芜苍凉,阙华沉浸于这美妙曲调之中,良久,竟眼含泪水。

箫声刚散,琵琶响起。白又然微目以视阙华,美目倩然,身姿未动,却全身都是表情。琵琶声声,珠圆玉润,清脆爽快,沁人心脾,上来便洒得一地,如在这砂砾之地降下的甘霖,串串成行,扑面而来却又触手难及,又如沙地上的甘泉,汩汩涌出,汇成溪水,蜿蜒而去,目所能及,却终不知所向。一曲奏罢,令人回味久远。

阙华击掌,“姐姐好功底,可否赐教曲名?”

白又然笑道:“尚未命名,是我日常有所思而作。今日遇着弟弟,就请你赐个名吧。”

阙华摸了摸头,不好意思地笑了,“既然姐姐赏脸,我也不客气,就叫姐姐所说的‘有所思’吧。在这砂砾遍地之处,听闻此曲,所思者当属甘泉。而当姐姐到那长安,与人弹奏此曲,则所思者必定又是一番情景。日后,希望有机会再听到姐姐弹奏此曲。”

白又然略显羞涩,说道,“那是一定。弟弟神采斐然,他日会当走遍大漠南北和东西城邦,如果在长安相遇,我一定为你单独演奏一曲。”

阙华笑曰:“就这么说定了。”

琵琶声声,都罗早已醒来,他一介武夫,也被这动听的声音打动,他直直看着白又然,半天没有做声。

(3)

稍事休息,双方作别,分路而行。

太阳西斜,戈壁滩上依旧酷热。都罗对阙华说:“殿下,我们要加快赶路,今晚早点到那‘鬼喊口’,那里背风,睡个好觉。”

三人快马加鞭,一路前行,饿了在马上将就吃点。灿星缀满天空的时能候,‘鬼喊口’已隐约可见。这里风大,土丘像墙一样立着,风吹来声音细长,故得名“鬼喊口”。

珂耶走在前面,都罗突然低声喝道,“停,有人!”

他跳下马,到珂耶前面,鼻子四下吸了吸,趴在地上听了听,起身对阙华说:“风里有味,那边有人!”

三人下马,抽出腰刀,牵马在夜幕中悄然行进。一会功夫,前方火光已可看到,绕到东边高的土丘后面,下面平坦之处的情景一目了然。

一堆篝火,红柳架子上烤着一只大黄羊,油水滴到火堆里,滋滋作响,一个矮子正在向黄羊上撒料,嘴里还嘟囔着,“要是有点小酒就好了。”

边上三个人歪七歪八地斜在地上,其中一人说道,“能吃上这么大羊腿,够你小子幸运了,还想喝酒,你自己撒泡尿喝吧。”

有两人哈哈大笑,一人说道:“黑子,咱们要是把羊肉吃光了,回去老大得真叫咱喝尿啦。现在大伙都饿得嗷嗷叫,能便宜了咱?”

“古扎,你真是个缺脑子,咱们顶多吃一小半。再说了,路途这么远,明天下午才能回去,谁能等那么久啊,先吃了再说,再说。”

那个叫黑子的矮子回过头来,说道:“尿谁呀,尿个屁!你们知道吧,老大自己经常偷着吃牛肉干,妈的,我看见好几次了,他手上全是油。不给咱吃,咱凭什么还这么顾着他呀。”

地上一个瘦子站起来,一拐一拐到黑子身边,“加点盐,别太淡了,没滋味。哎,我说黑子,大哥命令大伙出去找那个突厥小王子,你说能找着吗,找得着对弟兄们有什么好处,咱们惹得起突厥大牙庭吗?”

“少废话!先吃上肉再说,你以为老大管那么多啊,逮着那小王子也就是图点金银,要点牛羊,别的还能怎么着。”

都罗愤怒了,在这条商路上,明知道是金山大牙庭的人,明目张胆敢出来抢劫的还没碰到过,更别说想打突厥王子的主意了。敢犯牙庭者必死,这是规矩,他没有言语,拉出马弓,珂耶弓箭也已经上手,阙华紧握短刀,第一次经历战斗,他很是紧张。

等到四个人都聚到烤羊边上时,都罗发出了第一箭,“嗖”,正中那个黑子的肩头,“啊!”黑子大叫一声歪倒在地,珂耶的箭几乎同时发出,却射在了烤羊上。

“有埋伏!”四人大叫,都罗的第二箭接着发出,这次正中拐子的后心,他一头栽倒在地,珂耶的箭也射中一人,剩余一人骑上马仓皇逃跑,向三人藏身土丘逃来。都罗纵身一跃,把那家伙抓下马来,扔在地上,直摔得他哇哇乱叫。珂耶三下五除二把这家伙绑了个结结实实,拖到火堆边上。中箭的黑子只是轻伤,却是个熊包,吓得昏了过去。

“大爷饶命,大爷饶命。”黑子醒来,疼得直叫唤,一个劲求饶。

都罗一脚踹在他脸上,“狗娘养的,再嚷嚷割下你们的狗头!”两人顿时闭嘴。

“你们真孝顺,烤好肉等爷爷们来,哈哈,真香啊。珂耶,把我的酒拿来。”都罗用短刀割下一片羊腿,在嘴里嚼着,“嗯,香得很。殿下,你也吃点。”阙华尝了一口,外焦里嫩,确实挺香。

一次小突击之后,三个人也饿了,在火堆边美美吃了一顿,都罗边喝酒边咂着嘴,连劲说吃得太过瘾啦,这小酒喝得实在是美呀,他故意逗弄那两个匪徒。

地上捆着的两个人馋得实在不行了,黑子挪动到阙华身边,小声说:“小爷爷,能不能赏赐给我们吃点,说实话,我们三个月没见肉星啦。”

都罗呵斥道:“滚!你们这些高原上的恶狗,竟敢打牙庭的主意,饿死你们正好!”

阙华说道:“叔叔,还是给他们吃点吧,留着他们总有些用处。”都罗割下一片肉,像喂狗一样扔到两人面前,两个人不顾肉上沾满尘土,用头拱着吃将起来,他们实在太饿了。当强盗当到这个份上,也实在是寒碜了点。

三个人吃饱了,都罗和珂耶割肉扔给两名强盗吃,看着他们在地上打滚抢肉吃的样子,开心大笑。阙华跟着笑了一阵,便制止了两人,命两名强盗坐起来吃。

他问黑子:“你多大了,原先是做什么的,为什么跟着‘红月亮’做强盗?”

“小爷爷,我二十九啦,出来做这个是没办法呀。我父亲原先在西突厥的乌勒部落,我的母亲是抢劫到部落里做奴隶的汉族女子,我父亲打仗死了,我们娘两在部族里的地位一落千丈,饱受欺负呀,我母亲被人殴打致死,我一气之下跑出来流浪,最后跟大哥,该死,是‘红月亮’,跟着他混日子,就是为了口饭吃呀。”黑子说道。

都罗走过来狠狠踢了他一脚,“都是些流浪的野狗,别听他们装可怜。”阙华看着黑子,他不知道这家伙说的是真是假,但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有的突厥部族对人之凶残奴役,他从小便知道,这种制度,不好。

“说,你们老大为什么要截击我们,派出了多少人,哪个方向,快说!”都罗拿起马鞭,指着黑子说道。

黑子的眼珠转了转,“爷爷饶命,刚才我们说的话您老也听见啦,我们老大想把这位小爷请去,就是图点钱、图点牛羊,没别的啥想法。”

黑子咬牙吸气,伤口仿佛疼得上不来气,“就派出了两组,另一组往东南去了,他们以为你们要走另一条道,正好跟我们相反,估计一两天赶不过来。”

都罗的马鞭抽在了黑子的后背上,“说的是真话?胡说八道就抽死你们。”

黑子疼得哎吆乱叫,嘴里喊道:“都这时候了,我哪敢说假话,阿库,你快说呀,我说的是不是真的?”

“是真的,是真的。我们的小命都攥在你们手里了,哪还敢胡说八道。”

都罗骂骂咧咧,“滚一边去!留着你们的狗命还有用。”

都罗把阙华叫到一边,对阙华说:“殿下,这两人说的应该不假,他们没有判断出我们行路的方向,我们明天按原计划走。你说这两人杀掉还是留着?”

阙华想也没想便说:“最好不要杀掉,他们也是苦命人。”

“好吧,总是殿下可怜他们。明天把他们捆在原地,等他们自己解开,咱们也走远了。”

三人躺下休息。万籁俱寂,篝火的温暖使三人很快进入了梦乡,大地隐入了夜色。

到半夜,突然一声凄厉的长嚎,三人惊醒,“是小白?”阙华喊道。果然是小白。篝火已经熄灭,影影绰绰,八九只狼在一直白狼带领下正站在不远处。

阙华还没有来得及招呼小白,只见近处一团火光,十几匹人马立在五十米处。都罗和珂耶迅速拿起弓箭,挡在阙华前面。

“三位客官,不必惊惶,更不要射箭,要射箭的话我早就把你们射成刺猬了。在下骨力台,‘红月亮’家族三当家的。”带头的蒙面人冷冷地说。而地上,除了两根绳子,黑子两人早已逃掉,他们找到了同伙,带路而来。

“我突厥与你等并无交集,为何如此下作,半路截杀,你们就不怕我们金山牙庭无所不至的刀锋和权杖!”都罗喝道。

“我兄弟纵横高原大漠,从未知道什么牙庭权杖,也不认识你是突厥人、高昌人还是龟兹人,只要我们想要,就一定要拿到。我只说一遍,把武器放下,束手就擒,可保你们不会立即受死!”骨力台在马上摇头晃脑,他的话很明白,今天吃定阙华了。

小白带着她的家族成员已经潜到了阙华身边,群狼呲呲低叫,马匹感受到了来自狼的威胁,惊叫着,一个劲向后退缩。对方点起了更多的火把,狼群又感受到了威胁,挤在一起,也有畏惧之意。

都罗低声对阙华说:“殿下,一会打起来你躲在马后,切不可上前。我对付几个人绰绰有余,珂耶也可挡住两个,加上狼群,我们有赢的可能。”

“好吧,我们放下武器,你们要保证不伤害我们,也放了那几只狼。”都罗说着,弯腰作势欲放下手中弓箭。骨力台见对手投降了,很是得意,他哼哼一笑,刚要说话,转瞬之间,都罗射出了两箭,直冲骨力台和边上的一个匪徒。珂耶的箭也发了出去,射中一个匪徒。小白一声长吟,狼群齐齐冲了上去,阙华手握短刀,立在原地,大喊大叫,为自己一方壮声势。

骨力台挥刀击落飞箭,冷冷地说道:“杀了他们。”众匪手中的弓箭顿时发射出去,都罗挥刀击落几只箭镞,转瞬间已经扑到匪徒中间,挥刀力战。珂耶被一只箭头射中,扑到在地,手中弯刀掷出,正中一名匪徒的前心,阙华冲上去,抱住珂耶向后拖,珂耶抓过阙华的短刀,猛地掷出,又刺伤一名匪徒,这时一把弯刀飞来,砍在珂耶脖子上,鲜血涌出,珂耶头一歪,死在了阙华怀里。阙华血涌上头,拿起弯刀大吼着向前冲去,他找到了那个欺骗了他们的黑子,要与他拼死一搏。

此时天空已经放亮,戈壁滩上,一个威武的突厥将军,拼死力战四五个强盗,一个不要命的小王子,正挥刀追着一个矮个子匪徒,几只狼,被火把逼到一角,仍在伺机冲上前去撕咬,空气中弥漫着血的味道。

都罗身中数刀,幸亏有皮甲护身,都砍得不深,但是在砍掉三四个人后,他已经竭尽全力,挥刀的动作越来越慢。

骨力台并未出手,看到都罗快要不行了,黑子已经把突厥小王子引到一边,而狼群,除了白狼在死死抵咬马腿,其他的都哀鸣着躲到一旁,失去了战斗力。

是时候出手了,趁都罗转身,骨力台挥刀劈去,都罗肩膀中刀,身子摇晃一下,堪堪没有倒下。都罗大吼一声,转身与骨力台对战,身上又中了两刀。而阙华此时已经被黑子和另一个强盗用刀压在了地上,阙华仰面而躺,看到都罗已是浑身鲜血,渐落下风,小白身上被火把烧去了几片毛,几只狼的尸体横躺地上。他心下悲愤难抑,大喊一声,挥刀向自己的脖子抹去,受此屈辱,不如死去。

“嗥——”,就在此时,一声长嚎划破天空。这长嚎,就跟当年小白的祖母白姆大战“独眼狼”发出的那声长吟如出一辙,只有在面临死亡的绝境,才会激发出如此长吟。所有的马匹听到这声长嚎,全都瘫倒在地,屎尿齐出。强盗们摔于马下,头脑发蒙,一时没有反应。剩余的四只狼发出令人恐怖的嘶喊,冲上前去疯狂撕咬。小白一个纵跃,到了阙华身边,黑子尚未在地上爬起,胸膛已经被利爪撕开,他睁着眼看到自己的心脏被扯出了体外,直到停止呼吸。另外一个强盗转身就跑,阙华没有给他机会,从后面一刀刺进,他又一次杀人了。骨力台拉起自己的马,踉踉跄跄上马仓皇逃去。其余强盗尽皆被剖膛开肚,恐怖死去。

(4)

阙华睁开眼的时候,小白正在舔他的脸。他抱住小白,泪水流了出来,万没有想到,竟是小白救了他们。阙华站起来,走到都罗身边,都罗身中数刀,深度昏迷。阙华撕掉强盗们身上的衣服,解开皮甲,给都罗包扎,又找到最后的两皮囊水,喂都罗喝水。他把珂耶的身体收拾干净,包裹扎紧,然后点燃堆柴,流泪祷告,看着珂耶的身体燃烧在柴堆中。小白看着死去的家族成员,发出阵阵悲鸣,阙华一一抱过来,亲亲他们的头和脸,这是他的亲人,救命的亲人,然后,他一一予以埋葬。他拿出包裹里的肉干,喂给了狼群。

小白与阙华厮磨不已,不忍分别,双方似乎有预感,这或许是最后的告别,未来能不能见面,只能看天意了。到了分别的时候,小白一步一回头,呜呜哀鸣,与阙华告别。阙华泪流满面,少年别离,却是永不相见,怎不叫他伤感万分。终于,狼群消失在他的视线里。阙华一头栽在地上,昏睡过去,这一晚的战斗透支了他所有的力气。

第二天下午,阙华拉着剩下的最后一匹马,艰难行进在戈壁滩上。太阳直射,沙子烫脚,空气都是热的。他已经走了快一天了。留在原地是危险的,必须要走出去,不管走到什么地方。

身处绝境,作努力不见得能摆脱,但是不作努力,一定会完蛋。

剩下的一皮囊水,他只喝了两口,其余的都留给都罗。都罗伏在马背上一动不动,他失血太多,一动不动。阙华口干舌燥,头晕脑胀,双腿机械地迈向前方,时间一分一分流逝,无边的静寂笼罩着大戈壁上的这一人一马。他反复告诉自己,我能走动,我能走动,我绝不可以停下来。

突厥王子心里开始吟唱萨尔曼奶奶从小教给他的歌:

心里有光

就不会迷失方向

黑暗总有尽头

高山亦可见巅峰

心里有光

就不会放弃希望

就能找到方向

终于,前方看到了人影。阙华兴奋起来,有人就有希望。沙漠里的规矩,见难必救,过往的客商一定会救他们。他加快了脚步,挥舞手中短刀,希望对方能看到他。

那些人呆在原地不动。到近处,阙华的心一下沉下来,坏了,四十多人马立于土丘缓坡之上,一色的紫红长袍,是“红月亮”!

骨力台在骨力斤边上,正指着阙华兴奋地比划着,昨天晚上他输得莫名其妙,回来解释,老大说啥也不听,狼叫一声能把人打败?现在找着人了,强盗们皆大欢喜。

“咚,咚”几声琴声响起,骨力斤悠闲自得,弹起怀里的单弦琴。他不讲曲调,不追求拿琴的姿势,要的就是这个效果。无论置身战场,还是打发孤独的夜晚,这琴声,抒发了他作为老大的从容淡定。

“小子,我们大哥来了,看你往哪里跑?没有什么白狼来帮你了吧,来了也白搭,正好一块收拾。”骨力台喊道。

阙华站定,他看着骨力斤,黑瘦的面庞,上面斜着的刀疤,似笑非笑的表情,这就是“红月亮”的头子。

骨力斤看到这小孩呆呆地看着自己,哈哈大笑,对阙华说:“哎,小子,我是你骨大爷。当年遇到你妈,我比你父亲早,要不是你父亲横插一刀,把你妈抢了去,今天你该叫我爹爹。”众匪乱哄哄笑起来。

阙华挥舞短刀,喝道:“不要过来!”

众匪又是轰然大笑。“孩儿,不错,有种,敢说敢干,这性子还真有点随我。”骨力斤又弹了几下琴,笑眯眯看着阙华说道。

阙华把短刀反过来,对着自己的脖子,说道:“老骨,我挡不住你们,但是我可以杀掉我自己!”

众匪不笑了,呆呆看着这个刚烈的少年王子。骨力斤一惊,探身对阙华说:“哎吆,孩子,可千万别犯傻,你还小,没动过刀子,刀子刺进肉里很疼,很疼。”琴声竟合着他的口气响了起来,但没人觉得好笑。

阙华喊道:“老骨,不用忽悠我,你是聪明人,我活着,对你才有用处。你拿我当人质,可以跟金山大牙庭作交换,得到你想要的东西,不再让你的弟兄们跟着你忍饥挨饿,大家都能发财。而我死了,整个金山大牙庭将势报此仇,对你展开追杀,届时,你依靠的西突厥部族,没人敢收留你,整个高原、大漠的人将加入到追杀你的队伍中,因为,谁拿到你的狗头,谁将会得到金山牙庭丰厚的金子。想想,我说的对吧?”

骨力斤挠了挠头,这孩子什么都明白,不好糊弄。

“那你想怎么办?”

“我只有一个要求,我把我都罗叔叔放过去,给他抹上药,包扎好,喂他吃上水和食物,给他换匹好马,放于马上,自行离去两个时辰后,我就可以放下手中短刀,跟你们走!”阙华斩钉截铁地说道。都罗已经醒来,苦于手不能动,口不能言,听到阙华的话,泪珠大颗大颗滴落在地上。众匪皆默不作声,不少人心中暗自佩服,这突厥王子临危不乱,胆识过人,重情义,是条小汉子。

骨力斤踌躇起来,杀人是万万不可以的,玩大了不好收场。他眼珠转了转,看了看边上的骨力台,拨弄了三下琴弦,口中说道:“好孩儿,我输给你啦!大伙都放下弓箭,让我上前跟王子殿下说几句话。”不待阙华说话,提马前行,阙华警觉起来,刚要说话,不想骨力斤手中的单弦琴凭空射出一根细线,目不可测,如鱼射水,不待阙华反应,手腕已被套住,阙华大呼“狗贼!”骨力台已然欺近,伸手去夺阙华短刀,那细线已勒进皮肉,但阙华绝不放手,怒视着骨力斤,他的脸憋得通红,紧紧握住短刀。

骨力台嘿嘿笑着,“小子,你就松手吧,爷爷们咋能上你的套,费工夫陪你玩?”阙华的手腕渗出血来。

千钧一发之际,一直鸣镝呼啸而来,正中骨力斤胳膊,疼得他叫唤一声放松了琴线。接着,炸雷般的声音响起,“杀!杀!狗杂种,爷爷要剥你们的皮!喝你们的血!”

从南边土丘后旋风般杀出一支人马。领头的正是萨利,骑着他那如旋风般的快马“烈风”,后面跟着十二名查青部族最强悍的战士,挥舞着纯钢马刀,杀声震天,疾疾杀向“红月亮”们,马蹄翻飞的尘土扬起起一串土龙。

突厥骠骑战法精炼有效,后面每匹马都比前面的一匹错开一个身位,十三匹马呈半雁翅形冲击,手中弓箭射出之后,接着是投石,长条皮袋乘着三五斤的鹅卵石呼啸而出,等到最后是马刀砍劈。“红月亮”虽人数占优,但在这种战法的强悍冲击下,顿时乱作一团,十几人掉于马下,其余分头逃窜。萨利红着眼睛,疯狂挥舞着马刀,骨力台尚未站起,头颅已经落地。阙华一跃而起,挥舞短刀,大呼冲杀,将一名坠马匪徒乱刀砍死。骨力斤仓皇发出两箭,掉头便窜,萨利在后发疯追赶,口中狂喝喊杀,等砍落上前迎战的两名强盗,骨力斤已窜出一段距离,眼见追赶不及,萨利弯弓搭箭,正中骨力斤的左臂,骨力斤伏在马上,带着十几个同伙逃遁而去。

萨利下马,看到阙华灰头土脸、沾满血水的样子,哇哇大哭,冲到阙华身边,“我的好侄儿,都怪二叔,二叔来晚了。”

阙华看着二叔说:“二叔,你来啦。”说完,昏倒在萨利怀里。

萨利抱着阙华,口中吩咐:“把所有活着的狗杂种砍下脑袋!其温,你带两个人赶回河谷,报告王妃,王子殿下安然无恙。然后,通告高地部和其他部族,以金山大牙庭的名义,对‘红月亮’发出追杀令,得骨力斤人首者奖金千两,藏匿者灭全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