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一愣,也跑着追了上来。可惜阿出高估自己的能力,不争气的腿没什么力气,不出五步他就摔到雪地里去了。他心想与其跑得累死累活最后还是要被歹人抓住,还不如乖乖听话奉上钱财,决定留命不留财。
打定主意他也没这么害怕了,扑腾着从雪地里起来后,还拍了拍身上的雪,直直看着来人。
那人这才从容上前,笑道:“怎么总是这样?”
阿出闻到他身上熟悉的酒香混着另一种冷香,配上他独特的声音和说话方式,再认不出来是谁他就是大傻子!
“嗯……嗯嗯……公……龚先生!”阿出激动之下还能想起姜息让他不要泄露行踪。
姜息道:“我找你好久了。”
阿出奇道:“找我?”
姜息喟叹道:“我即将离开这里,本来不想告诉你,想到你这样爱哭,找不到我不定要哭成什么样,所以来亲自相告。”
一席话说完,姜息见阿出没有反应,他奇怪道:“怎么了?”
“没什么……”
隔着面纱姜息看不清阿出的表情,他蹲下身掀起面纱,看着阿出无奈道:“还是要哭啊。”
“太难过了,我忍不住。”阿出一手拿着烧饼,一手擦拭着溢出的眼泪,难过的无以复加,“我本来不爱哭,是你们太过分了。”
姜息知道自己触到了他的伤心事,静静地拍着他的背,避免他哭岔气。
阿出哽咽个不停,也不是嚎啕大哭,只是隐忍地啜泣,鼻子里偶尔还会因为哭的太急冒出一两个泡来。
见他因为眼泪太多,来不及擦干净,脸上被糊地一把涕泪眼泪,被风一吹立马就冻的通红一片,姜息怜惜他,将斗笠摘了放到一边,替他擦拭眼泪。
第一次被人这么珍而重之,待阿出反应过来眼前的人是谁的时候,顿时惊惶得不行,他把烧饼往怀里一揣,拦住姜息道:“使不得使不得。”
姜息轻轻拍打他背的手一顿,笑道:“不哭了?”
“没什么好哭的。”
姜息道:“果然哭出来就好了。”
阿出避开他,捡起被他扔到一边的斗笠,胡乱的给他戴到头上去,才心有余悸道:“这样才安全。”
姜息扶好斗笠道:“不碍事,并没有多少人认识我,不是吗?连你都不知道不是吗?”
被姜息这样一通奇怪的安慰,阿出心里终于没有这么堵的慌。
姜息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好地方,先跟我走吧。”
这次姜息将他带到一处简陋至极的茅草房,进来的时候阿出看见一根红绳系在不起眼的小角落里。姜息见阿出仰头看着小红绳,向他解释道:“主人应该出门经商去了,我们可以借用一下。”
阿出神色郁郁点头。
姜息见他对此不欲多谈,便就着刚刚的话题道:“方才我按照伯英告诉我的路,到你家去,发现里面竟然新有一户人家。我觉得自己没有走错,询问之下,他们的女儿告诉我确实有一个小娃娃,刚走不久。”
“嗯,是我。”阿出道。
“我原以为你会去找我,回去之后,却发现并不是这样的。”姜息道,“是我高估自己了。”
阿出窘道:“是我不敢去找您。”
姜息问道:“要是我就这么一走了之,你会怎么办?会后悔吗?”
阿出道:“您是名满天下的公子,我是陋巷里的小民,原本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人。可如今竟然能有幸得到您的青眼,和您说上几句话,如果就这样错过的话想必会后悔的肠子都要断掉,然后发奋图强学得一身本领就来报效您吧。”
姜息欣然道:“我可用不着你想的肠子都断掉啊!”
“那是我的幸运。”
说着说着姜息肃然道:“话说回来,如你所见,我现在只是一个落魄流亡的公子而已,况且路途迢迢,常常要跋山涉水,我没有办法给你想要的。”
他停了一会儿却见阿出不答话,以为阿出是怯了,心下有些失望,但还是振奋道:“如果你不嫌弃,我可以让你投靠……”
“不是这样的!”阿出打断道,“我只想跟着您!”
“跟着我?”姜息道,“跟着我有什么好的,我虽然时运不济,但姑且可以在这里为你找人,你投到他门下,虽然也是为人奴婢,但是将来可以做大户人家的小臣……”
阿出道:“我方才在想如果公子收下我,我该拿什么来回报公子。”
姜息好奇道:“想出来了吗?”
阿出道:“我发现自己无一技之长,能为公子做的也只是端茶倒水的杂役,如果公子有难,我亦能赴汤蹈火。”
他说的太悲壮,反而不被姜息放在心上,姜息有趣问道:“都是谁教你这些话的?”
阿出底气不足道:“听村子里的人说过……”
姜息取笑道:“还这么小就敢跟我就请汤镬,胆量倒是不小。”
阿出急急忙忙道:“不过我是真心想要跟着公子,服侍公子!”
姜息道:“如果我留下你,你只会端茶倒水,如果我不留下你,你反而会学的一身本领来报答我。这样看来,我留下你岂不是埋没了你?”
阿出没想到他的公子竟然一反之前要收留他的意思,好像是打定主意不要他了。阿出心里冤得很,他怀疑公子是在小惩他之前的犹豫,又觉得公子不是这样小气的人。
被人背弃得多了,突然收到这样的邀请,有犹豫害怕不是在所难免吗!
阿出思索片刻,老老实实道:“如能跟着公子,我必定也会好好学成本领来报效公子。”
也不知是惩戒够了,还是这话说得实在,入了姜息的眼。
姜息爽快道:“那就如你所愿!”
得了姜息承诺的阿出,欢欣鼓舞之下恨不得跑到外面的田地里,由胡乱地撒野的方式来诉诸自己无以言表的快乐,幸运的是他脑中灵明一息尚存,还知道要切忌放浪形骸,否则适得其反惹得姜息生厌就不好了,这反复提醒恐吓自己以后他才能勉力做出宠辱不惊地自持模样。
他一个小小的娃娃要笑不笑故意压着自己的性情,偏偏做出温良正经的样子看得姜息变扭的很。姜息微忖片刻,心下有了计较。他有意教训他一番,便道:“你是不开心吗?”
阿出不解道:“为何这样问?公子收容我,我开心尚且来不及,怎么会去伤心!”
姜息道:“既然不是我看错,那就是我的过错。”
阿岀一听姜息自责就忙道:“公子的过错?不不不,怎么会是您的过错,就算是有,那也是我的过错!”
姜息看他好一会儿,阿出只觉得浑身不自在,直到看得他之前的笑意逐渐凝固住了,姜息才慢慢道:“你什么过错?数来听听。”
阿出哑然。
姜息道:“实未想到你还有阿谀奉承的佞人风骨。”
话说得重了,阿出不清楚他到底是真的对此厌恶至极还是另有打算,但无论哪个,他现在也犹如兜头浇下一壶凉水,将他刚刚燃起的熊熊之火,灭了个火星茬子也没有剩下,他渐渐抿起唇角,面色有些难看。
姜息道:“现在生气吗?”
他话里不辨喜怒,阿出不敢随意搭话,只默声垂手。
姜息道:“想来是难过的,你看,如今只消我只言片语,就可以让你敢乐不敢笑,敢怒而不敢言,这不是我的过错是什么?”
明白他只是想借此教训一下他,阿出才缓过一点劲来。这下阿出不再敢和他争“错”,虽然姜息好像是在陈述着自己的过错,但阿出知道姜息话里有话,话里真正要做的就是藉此机会来好好教育他。他默默垂手而立,已大概琢磨岀姜息的意图。
“善作辞令,浮于流表,下意识屈从我。”姜息毫不客气道,“依我的愚见,你病此久矣。”
阿岀不仅耳朵里听着,因为知道他言之确实,还用心记下了。
过去他为生活所迫,不得不迅速地以一种不太为人称道的方式变得“聪慧”起来。在他自己少儿年幼时,就学着那些大人的口吻说话做事,那些人指天地对泣,言辞慷慨悲昂,借此得到别人的交相称赞,大方援助,他们成事自然也就比那些讷于言的人方便,这一点他自己也是深有体会。那些曾经信誓旦旦的人若事不成,转眼反目也不会羞愧脸红,反而只要悔不当初地告罪一通,陈以烦扰难处,甚至常常能得到别人的宽恕和信任。
阿出百无聊赖所见,就有意识地将这些话学来,犯错后就向人装乖卖巧,取信于人时就工于辞令,只要功夫做得够好,言辞足够精妙,做事更是无往不利。但他或许生性腼腆,那些东西虽然几乎流为本能,面对着有些人,有些厚颜无耻的话他也会羞于说出口。
姜息总是温和宽厚相待,竟让他的歪筋在一时不察之际给冒了出来,更没想到的竟还被姜息一针见血地指出来,当时阿出羞赧地不知如何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