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苏雷来了。苏雷带了把凿子,打算把屋场右边靠山侧处的一块大青石凿成碾盘。苏雷见小雨还在睡觉,不觉火气来了,吼道:“你么样搞得!怎么还没回林场?”苏雨也不做解释,只管犟:“我不想回去!”马玉花解释道:“我们老叶跟林场打了招呼,让他来这里当护林员。”
叶致清问:“萧姑娘怎么没来?”苏雷憨厚地笑了说:“她来屁股后面还跟一个。我们一家子都打搅你们多不好。”叶致清爽朗地说:“这是咱两家的缘分。”苏雨起来后问:“叶伯伯,我们今天搞么事?”叶致清说:“我们今天和泥砌灶。明天开始支锅酿酒。”
苏雷闷不吭声地去凿碾盘。十点多的时候,迎春回来了。迎春看着苏雷一凿一凿地敲打青石的一角,迎春说:“雷子,这四只角就不用凿了吧?”苏雷说:“碾盘是圆的,不凿怎么推碾子?”迎春歪着头打量着两米见方的大青石板说:“碾盘为什么不能成方的?”苏雷说:“好转圈呀。”
苏雨正在铲土和泥巴,插嘴说:“姐,我哥是个猪脑壳。圈字为么事外面是个方不是个圆?江城玩的转转糖,转盘就是个方盒子,不是照样转你的钱。”苏雷突然开窍,一想也对,只要在石板中心凿个洞,插根支柱,石磙围着中心转,碾盘是方的又有何不可呢?苏雷不觉笑了起来说:“迎春,还是你聪明,自古碾盘是圆的,咱们做成方的就更别致。我倒省事了。”
中午吃饭时不免拉扯些闲话,苏雷忽然说道:“遇冬过两年该上学了。叶伯伯,你和伯母应该办个结婚手续,把她娘俩的户口落到林场,遇冬上学也方便。”叶致清想想也对,对马玉花说:“雷子说的有道理。咱俩同居五六年了,我也该给你们娘俩一个名分。你明天去前坪公社开个证明,趁叶明山当场长,也好说话。把你们娘俩的户口落到林场,也能多分两人的口粮。到时遇冬上学,你就跟了过去在老屋那边住。”
马玉花不高兴地说:“我不想见那个狗东西么!”叶致清眉毛一拧,狠狠地说:“我看他能把你吃了?”苏雨自告奋勇说:“马妈,我明天陪您去。我看哪个王八蛋敢不给你开证明!”
入冬后天亮的晚,迎春要赶过去给孩子们上课,耽误不得。次日凌晨,苏雷早早起来送迎春去五峰。翻过笔架山天已大亮,苏雷才放心回来。叶致清他们已吃过早饭,苏雷匆匆扒了碗烫饭。
马玉花要到前坪公社开证明,叶致清打量着马玉花说:“换身好点衣服,让他们看看我野人的老婆是前坪最漂亮的媳妇。”知识分子出身的叶致清毕竟讲究些。马玉花说:“我哪有漂亮的衣服?”
叶致清翻出前妻的一套浅灰色毛哔叽衣服,还有一件套头的米黄色细羊毛衫说:“这衣服不是早给你了么,你就是不穿。”马玉花说着当地的土话:“我就是不好意思穿,把捉死人了!”叶致清笑着哄道:“穿上,那才像个大干部。把小雨也带上,还有一个警卫员跟着。”马玉花扑哧笑了,换了衣服出来,大家一看果是与前不同,起码年轻了五岁。
马玉花时年只有三十五岁,原本不老。昨日刚洗过澡,乌油黑亮的短发,容光焕发的脸蛋。叶致清欣赏道:“不错!像个教授夫人。”遇冬拍着手说:“我妈好漂亮啊!”马玉花有点浑身不自在,打趣说:“你们这是耍猴呢。”
苏雨一口江城话:“马妈,您家穿这身衣服真的蛮清爽!”苏雷打趣弟弟说:“你就叫伯母蛮好。还‘马妈’,别扭死了!还不如直接叫妈妈。”江城人称呼比自己长一辈的女性习惯在姓氏后面加上妈妈或妈,比如杨妈妈或李妈等。马姓后面再缀上妈妈就显得拗口。苏雨调皮地说:“我就叫妈妈,咋了?”叶致清笑着说:“小兄弟,咱俩是同辈的。你就叫她马大嫂。我原先就这么叫她。”
马玉花三人正要走,叶致清喊住:“玉花!把皮鞋换上,搞得不土不洋的。”马玉花低头看看脚上的土布鞋确实和衣服不配套,为难地说:“我穿那双皮鞋挤脚么。”叶致清说:“穿几回就好了,不穿也是浪费。”
马玉花遂去换了鞋,三人走了。遇冬便哭着要撵他们,被叶致清拦住了。三人下了绝壁崖后,走出谷口,一条路直通公社,苏雷叮嘱苏雨说:“小雨!莫跟别个吵架啊!”又说:“伯母,转来吃中饭啊!”
马玉花和苏雨到了公社后,只有秘书龚新华在。新华见了马玉花很吃惊地叫道:“二娘!您来有事?”说着瞅着一身草绿军装的苏雨。苏雨盯着龚新华看,觉得这小子挺客气,还算顺眼。
马玉花不卑不亢地问:“叶书记呢?”“前天不是发布了最新指示,叶书记到县里学习去了。”“啊!”马玉花顿了顿说:“新华,我想跟老叶正式办结婚手续,把户口落到林场去,来公社开个证明。”
龚新华爽快地说:“行!这证明我就能开。二娘,我们知道,是我二叔不好,对不起你。证明我就给你开,章子也在我手上。”说着,龚新华开了证明盖了革委会的大印。马玉花看了看,觉得没什么问题,和小雨走了。
马玉花和苏雨走出革委会大门正要下台阶,龚秃子走了过来,他见一位衣着鲜丽的妇女带着一个高大笔挺的小伙子出来,真还以为是省里来的大干部,格外小心地让了一步,正想卑躬屈膝地问候,却看像前妻马玉花。
龚秃子疑惑地看着马玉华,这六七年没见,怎么一个粗鄙村妇转眼成了一位丰姿绰约的夫人?马玉花早就认出是他,只是不想理他。马玉花穿那双皮鞋挤脚,走了一段山路,胀得脚生疼。不由得扶了苏雨的胳膊,款款走下台阶,那身姿神态越发像贵夫人使用小厮的模样。
龚秃子迷惑地眨眨眼,等马玉花走过去方醒悟,不由得叫道:“玉花!”马玉花回头,狠狠得盯着他,咬牙切齿挤出四个字:“衣冠禽兽!”龚秃子听了这四个字非但不恼,越发认定此夫人就是前妻马玉花,便想上来搭话。
苏雨回转身来盯了龚秃子看,见这人穿了一件深灰色的中山装,领口已是污垢斑斑,戴了顶耷拉着帽檐的灰布帽子,长得宽腮帮浓眉蛤蟆眼,苏雨心想,此人就是龚秃子龚启圣了。龚秃子也疑惑地盯了苏雨看,这么一个英俊少年是谁呢?
苏雨见龚秃子两只色眯眯的贼眼盯着马玉花看,心里早生出三分不快,发狠说:“喂!你是色狼群里窜出来的,两只贼眼搞么事盯着我马妈看?没见过女人!”马玉花怕苏雨惹事,说:“小雨,别理他,咱们走!”
龚秃子先是听到苏雨管马玉花叫‘妈妈’,继而听到马玉花叫苏雨是‘小宇’。他突然想到,难道他是那个被老虎叼走的儿子?因为虎儿的学名叫龚新宇。龚秃子走过来疑惑地问:“玉花,这是我们的儿子小宇?”
苏雨本是个立地太岁的性格,听了龚秃子的话不由得火冒三丈,他怕龚秃子听不懂江城话,特意蛮话咵说,话听起来怪怪的:“你霸蛮是哪一个?王八吃多了,吃绿了?怎么见人就叫儿子?爷爷姓二,你得叫二爷!”二的含义里是二球,二秆子,二愣子。是警告对方,爷爷不是好惹的。
龚秃子也是个气盛的主,瞪了蛤蟆眼骂道:“哪来的野种!由你插话?”苏雨比他高出一头,居高临下,看着龚秃子本来就不顺眼,一抬手把龚秃子的帽子掸掉了,讥讽说:“你不就是龚秃子么。你以为沾了点龙气就敢冒充皇上。二爷我怕过谁?县太爷也只是个七品芝麻官,你算老几呀你!”
苏雨指着龚秃子的秃脑袋调笑道:“哟!你这脑壳蛮亮的么!伙计!电线杆上插鸡毛,你好大的胆子!你竟敢模仿我们副统帅的发型,副统帅的发型那叫拱卫京师。长到你脑壳上就变味了。你晓得吧,你这一圈毛,叫地方脱离中央。想造反了你!”
龚秃子一时摸不准苏雨的来历,见苏雨盛气凌人,气得腮帮子鼓鼓的。苏雨继续调侃道:“鼓什么腮帮子?你以为多长了两疙瘩肉就成了英雄人物李玉和?是吃老虎肉吃的吧?连小老虎你都敢吃?你胆大妄为!你晓不晓得?我们副统帅的名字,彪的含义就是小老虎。你犯的是死罪!”
公社对面是供销社,一男一女跑出来看热闹。公社右边是小学,小学生们听到动静后从窗户里伸了脑袋看热闹。侄子龚新华从革委会里出来打算劝架。龚秃子遭受一番羞辱正气得够戗。他见侄子出来了,有了帮手,又见苏雨不过是个娃娃,且鼻梁上架了副眼镜,文质彬彬的。
龚秃子一时火起,仗着有几分膂力,恼羞成怒地扑向苏雨。他哪知苏雨是个打架的好手。苏雨见他扑了过来,并不退让,只是丁字步儿站好,等龚秃子刚一近身,略一闪身,左脚抵住他的右脚,狼腰一扭,用肘横击对方的背部,这是太极八卦中的招法,动作不大,却是腿力腰力肘力三力合一,龚秃子哪抗得住,扑哧一下爬倒在地。苏雨还说风凉话:“我的同志哥!俗话说,打铁先要自身硬,你站都站不稳,还打人。大家都看到了,我可没动手,是他自己摔倒的。”
龚新华过来拉起了叔叔,龚新华对他没有好感,埋怨说:“二叔,你好歹是国家干部,怎么好意思跟人打架?”对马玉花挥挥手说:“二娘!你们赶紧走吧,别让他再丢人现眼了。”
龚秃子站起来,摸了摸鼻子,鼻子磕破了。苏雨假惺惺地上来,掏了手绢替龚秃子擦了擦血,小声说:“你不是想认儿子吗?我把这血样带回去,做个DNA检测,DNA你晓得吧?量你也不懂!”听了这话,龚秃子唬得心惊肉跳。他实在不知眼前这个一身军装的青年人是谁?难道是公安?为屈世兰的案子而来?
龚新华把龚秃子连拖带拽地架进了革委会。龚秃子一脸难堪地坐在藤椅里问:“马玉花来干什么?”“开证明。”“开什么证明?”“结婚证明。”“你给她开了?”“开了。”龚秃子气得嚷叫:“你怎么能给她开呢?她是我老婆!”
龚新华不屑地一笑说:“二叔,你又眼馋了是吧?当初不是你把人家母子赶出去的嘛!”龚秃子无话可说,问道:“那小子是谁?”“不知道!”龚秃子又问:“什么叫‘地恩诶’?”那会还不流行这个名词,连苏雨也是从叶致清那里刚听来的,龚新华哪里知晓,说:“不知道!”
龚秃子做贼心虚的问:“那小子是不是公安?”龚新华反感地说:“不知道!”龚秃子火了,嚷道:“你怎么一问三不知!”龚新华嘲笑说:“幸亏我一问三不知。要是我知道大义灭亲的话……”余下的话,龚新华咽了回去。龚秃子知道,他还为屈世兰的死耿耿于怀。龚秃子不觉有些害怕,脑门子上渗出汗珠。这时,陈雅芝来了,叔侄二人方住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