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产妇叫张爱梅,这个名字深深地刻在了方程的脑海里,不仅仅是她带来了后期的市局专家组,司法部门的多次问讯,还因为她让方程意识到了生命的无常和脆弱,让他从此不再迷信医学的力量,而是更多的敬畏于生命的伟大和神奇。
墨菲定律:当你意识到一件事情会往坏的方向发展时,那么它只会变得更坏。
一夜之间,病区的重症病房被改造成了灵堂,花圈,挽联,火纸金钱,一应俱全,还有一具穿好寿衣的曾经鲜活的尸体,如今已然僵硬。更让人害怕的,是越聚越多的患方亲友,大多年轻力壮,面无表情,每个人的身上都系着一条白布,成群结队的在病区走廊上走动,煞是骇人!
护士们小心翼翼的避开这些家属,其他病人则纷纷要求出院!每个人都意识到,这短暂的平静之后必然是狂风骤雨般的冲击!到了下午,聚集在病区的家属已近三四十人,白布撕扯成的挽联一根一根被扣起来,围绕医院拉成了一个圈,医院内外的人想要经过必须弯腰从下面俯身过去。门诊前的墙壁上被用红漆喷了一个硕大的“惨”字,旁边又被肆意泼了一筒红漆,犹如鲜血涂满墙面,看着触目惊心。
一辆警车停在医院停车场的角落里,车窗洞开,三个中年警察坐在里面悠闲地抽着烟,算是警戒。仁爱医院院办的蔡主任试着去和他们沟通,希望能够制止这种医闹行为,得到答复,又没打砸,又没有冲突,我们不需要插手。蔡主任呛道:“可是他们严重影响了我们的诊疗秩序,对我们的生命安全造成了威胁!”
坐在副驾驶的年纪稍长的警察翻着白眼说道:“你这是民事纠纷,对方又没有动手,你让我们怎么插手,再说了,好好的一个产妇被你们治死了,还不让人家家属闹一闹啊!”一席话竟噎的老蔡无言以对!
而这边医院董事会也在紧急协商着应对措施,会议一开始汪主任就对于院长开始问责:“明知不可为而为,你这是对病人的不负责任,对医院的不负责任!现在好好一个产妇死了,赔多少钱还不知道,这恶劣的社会影响将会对医院以后的发展造成多大的损失,这个责任你怎么担得起,就算你引咎辞职,不再连任了,可是这又给下一任院委会带来多大的麻烦,让他们怎么打开局面!”
“什么叫好好一个人,产后大出血有多凶险你知道吗,”外科的袁主任反击道,他是当年追随于长海出来创业的首义三杰之一,自然要替老大哥出头,“老汪你不干临床,也不问问病人的情况,就在这里扯七扯八的,把屎盆子都往于院长身上扣,太不地道了吧!”
“袁胖子你少转移话题,我是不懂临床,但我知道这马上就中秋国庆了,外出打工的人返乡治病,每年都是我院诊疗收入井喷的时候,现在这个事一闹,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解决,我看我们国庆索性关门歇业,不收病人算了!”
“就算关门倒闭也轮不到你说话,”袁主任咬着细牙说,“你别忘了,这个医院是我们哥几个白手起家创办起来的,没有我们在前面拼死拼活的干,哪有你们现在这样每年百十万的分红!”
“你是元老,医院是你家的,那你把我撤职好了啊!你别忘了,当年拉我们入股时签的合同,我们是平均股,大家的权力都是一样的,医院内任何决策都由股东大会决定!”
“股东大会,股东大会,他妈的你们这些股东都是吃屎的吗,看不出来是谁在前面冲锋陷阵,又是谁在背后使奸捅枪吗!”袁胖子怒火中烧,脏话连篇早已口不择言!
听到袁胖子骂的越来越难听,董事会主席周宾敲了敲桌子,说:“我们是来开会研究如何处理这个医疗纠纷的,不是来骂街的,你们都是科室大主任,这样泼妇一样成何体统!于院长,让袁主任注意一下言辞!”
于长海没有搭话,径自说:“换届的事情我们留到下次股东大会再说,这次产妇死亡的问题,我觉得袁主任的观点是对的,我们不能光想着是医疗事故,而忽略了产妇自身的病情发展,产后出血,羊水栓塞都有可能导致产妇迅速死亡,而很多情况下都是不可预期,而且无法补救的!手术切除子宫也是我们应对急性产后出血的一种处理方式,并不是造成产妇死亡的原因!这里妇产科谢主任是专家,让她来谈谈病人的情况!”
“不排除羊水栓塞的可能,这是一个死亡率高达百分之八九十的非常凶险的产科并发症,虽然产妇产前检查的指标都是正常的,但是在产妇产程过程中我们还是发现了一些问题…”谢主任刚要就此展开讲,院办的小陆突然闯进来,气喘吁吁的说:“不好了,小孩也死了!”
“哪个小孩?”汪主任正要发作。
“就是死者张爱梅的小孩,呼吸一直不好,在新生儿病房里用呼吸机治疗,上午的时候突然呼吸心跳骤停,没救回来!”
屋漏偏逢连夜雨,船破又遇打头风。会场一片寂静,更大的阴云笼罩在了与会的二十多位股东的心头。
本来值完夜班以后,方程是可以休息的,但是由于死了人,又是这样规模的大抢救。在家属提出查封病历之前必须完善好病历,至少在正规途径上不能再留下把柄!方程与产科的小马,小周,手术室的姜护士等人一起躲在病案室,核对抢救流程,各个时间节点,力求准确一致。
姜护士一边写,一边心有余悸的问方程:“产妇到底是怎么死的啊,最后居然七窍流血!”
“那个时候是DIC了,全身凝血功能衰竭,急救气管插管的时候可能口咽部有破损,因为凝血障碍,血无法止住,所以就从嘴巴和鼻子里流出来了。至于眼睛,那应该是体位的原因。”
“哦,”姜护士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那病人怎么会发展成DIC呢?”
“失血,大量的失血导致失血性休克,低血压状态下身体为了保障重要器官的血供,外周血管就会剧烈收缩,把血挤出来供应心脏。而持续的低灌注最终导致微循环衰竭,接着诱发弥漫性血管内凝血,也就是DIC。”
“那就是产后出血造成的了,”姜护士又对小马小周说,“你们产房为什么没有预测到这个病人会出血,为什么不早点备血输血!”
“姐,你以为血库是我家的,要血就有血啊,”小周说,“紧急用血能给你就不错了,还提前输,不要说血站经常闹血荒了,就是有,也是紧着公立医院先用,我们民营医院是姨娘生的,不受待见的!”
“也未必就是失血,”小马提出质疑,“如果单纯是产后出血,怎么孩子也死了?”看着大家都盯着自己,小马咽了咽口水,继续说:“在第二产程的时候,产妇一直使不上劲,谢主任让我按住产妇肚子压宫底,我记得当时我使足了力气压完之后,产妇咳嗽了一下!现在回想起来,很有可能是宫腔压力突然增高,使里面的羊水通过胎盘破裂的血管逆流进去,造成了羊水栓塞。”
“如果当时穿刺中心静脉时采血留样就好了,找到羊水有形成分,就什么证据都有了,也不用这样煞费苦心的讨论了!这样医院承担的责任也会少很多。”小周惋惜的说。
“万一真是羊水栓塞,我的罪责就太大了,”小马内疚的说,“当时真不该使那么大力气去压宫底!”
“谁又能想到呢,”方程也陷入深深的内疚,“产妇进手术室的时候躁动,我给了一点镇静剂,现在回想起来,当时病人已经进入休克衰竭期了,我给的药成了压垮她的最后一根稻草!”
正当这几个年轻医生,针对病例处理过程中出现的种种不足反省深思,陷入内疚自责的时候,姜护士显然意识到了不妥,“好了,你们也不要再自责了,医疗鉴定还没开始,你们倒先给自己定罪了,”姜护士安慰大家,“病程记录里这些事暂时都不要写,是我们的责任,谁都跑不掉,不是我们的责任,就不要给自己找麻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