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办的老蔡终于鼓着勇气来到产科病房,试图和死者家属沟通,但是由于亲属众多,而且很多人都在死者尸体前呼天抢地,悲不自胜。老蔡生怕一不小心触了霉头,被对方群殴。在当前情况下,如果自己被打了,充其量只会成为之后医患调解中院方的筹码,没有人会为之负责,更别说想着去治罪了。
好在,老蔡凭着自己多年行政工作的职业嗅觉,很快发现这群人中的当家人,这是一个干瘦的老者,衣着朴素,精神矍铄,带着一个方框的老花镜,站在病房门口,指挥着后生们摆放烛台人偶,又不时进出,调度着院外的亲属封锁医院。为了避免激起对方更大的敌意,蔡主任特意只带了院长办公室的小陆,一个柔弱的小姑娘。
蔡主任和老者打了个招呼,殷勤地递上一只烟,小心翼翼的说:“大爷,人死不能复生,还是要早点入土为安啊,再放一夜,可能就要有味道了!”
老者接过烟,审视着老蔡:“一个好好的闺女,来这个医院生孩子,结果被他们治死了,我们张家远近也是个大族,叔伯兄弟们自然要替她来讨个说法!”
老蔡心里一惊,敢情这一波还只是女方家的,男方家的还没到。于是接着说:“大爷,你有什么要求说说看,我是医院找来和你们沟通的,能满足呢我现在就给你拍板,不能满足的话我就递话给他们,让他们再想办法!”
老人早料到蔡主任的身份了,并不惊讶,吐了口烟说道:“我们也不要补偿,就是来讨个说法,好好一个人,十月怀胎,怎么就不明不白的死了!”旁边的亲属听到他们的对话立刻涌了过来,七嘴八舌的嚷起来:“杀人偿命”,“院长辞职,姓谢的枪毙”,又有人跟着叫了一句,“赔钱,赔一百万。”立刻被老者训斥:“要什么钱,人都没了,要钱有什么用,钱能买来你堂姐的命吗!”
蔡主任四周赔着礼,贴到老者耳边说:“大爷,你看这么多人七嘴八舌的,我也记不住,要不我们借一步到医生办公室聊,尸体一直在这放着,过夜就发臭了,我们不处理,防疫所也要来强制处理了,所以我们还是尽快协商好,让死者入土为安。”老者沉思了一会,举手示意周围的亲属安静,果然,刚刚还吵闹的人群很快安静了下来。借着这个空,蔡主任拉着老者就进了办公室,顺手把门反锁了。
进门后蔡主任亲自给老者倒了一杯水,谦恭的说道:“敝姓蔡,草头蔡,老先生贵姓?”老者接过水,放在旁边,说道:“免贵姓张,是亡人的本家二叔。”
“哦哦,”蔡主任自失的笑笑,说道,“这是我被吓糊涂了,产妇不就叫张爱梅吗!”
张老先生并不搭腔,径自说:“我这个侄女命苦啊,嫁了个男人没什么用,一天好日子没过,如今年纪轻轻的说没就没了,家里父母身体都不好,还指着将来她养老呢!”
“这种事情谁都不想发生,医学不是万能的,还存在很多缺陷,现在人死了,我们也理解家属的心情,也想尽我们的能力缓解家属悲伤的情绪。”蔡主任循循善诱,“您老是知道的,如今国家三令五申,禁止各种医闹行为,像什么摆花圈,设灵堂啊,都是医闹的行为,我们从家属的角度出发,理解你们在极度悲痛的情况下做出的这些过激的事情。我们也不会去追究他们的违法行为,人死为大,入土为安,我们还是早点让死者安心上路吧!”说着,蔡主任拿出一张收费单据,递到张老先生的面前,“这是死者的住院费用清单,还有三千多欠费,我做主把它免了,就当是帛金,你们收拾收拾出院就可以了!”
“啥!”张老先生被蔡主任开出的条件激怒了,“这闺女的命就值三千块!”
“话不是这样说,如果你们怀疑是医疗事故,可以提请医疗鉴定,走正规途径申请医疗事故损害赔偿,而不是在这里挟尸要价!”
“我挟尸要价!”张老先生大怒,“我有说过要钱了吗,是你们一来就满嘴的钱钱钱,钱能买来闺女的命吗!没什么可谈的了,杀人偿命,我就这一个条件,满足了我就走,满足不了我就让闺女在这里过完头七,到时候让她的冤魂回来,报仇索命。”
第一次院方组织的医患调解就这样不欢而散。蔡主任也没有办法,董事会并没有给他太多的底牌,所以他也不敢开空头支票,唯一能做主的就是那拖欠的医药费。还有一点就是卫生局组织的医患调解还没有开始,如果这时就着急的提出赔钱,反倒让患者觉得院方心虚有愧,更会狮子大开口,提出各种苛刻条件。
方程离开医院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了,此时医院似乎依旧在以不变应万变的姿态,坐任患者家属聚集围堵。方程经过急诊,看到墙壁上那个血红的“惨”字,煞是刺眼夺目,门前的小广场上围着一群人,聚精会神地听着一位死者家属的控诉,不时冒出“杀人医院”,“草菅人命”的词汇。方程遮住脸,低着头走过,生怕被哪个家属认出来暴打一顿。正当方程惴惴不安以为得计的时候,衣服后领被人一把揪住了,方程吓得魂飞魄丧,回头看去,却是个身材修长的姑娘,扎着干练的马尾辫,留着齐刘海,清秀的脸上,一双漆黑的眸子闪着亮光,没等方程发问,女孩就抢先说道:“你是方程吧,我是魏加林的妹妹,有事情请你帮忙。”
“魏加林,”方程整理了一下被扯皱的衣服,“那货现在在干什么?没听说他有妹妹啊!”
“额,是表妹,他现在跟人合伙开饭店。”女孩说。
“哦,”方程应了一声,随即又问道,“找我什么事?”
“你是这个医院的医生吧!”女孩话没说完,方程立刻捂住她的嘴,拉着她就往停车场走。边走边说:“你是想害我是吧,被他们听到了还不得群殴我。”
女孩一脸夸张的看着方程:“你这人不是有被害妄想吧,他们干嘛打你,跟你什么仇什么怨!”
“不是我有被害妄想,是他们有被害妄想,没有哪个医生愿意看到自己的病人出事,我们比他们任何一个家属都更希望病人好起来。我就是搞不懂,怎么忙到最后,我们反倒变成凶手了!”
女孩看着方程略带悲戚的面孔,又回头看了看聚集在急诊门口的人群和缠起的挽联,若有所悟道:“你也是张爱梅的经治医生吗?”
“是的。”方程突然警觉起来,“怎么了,你怎么会知道死者的名字?”
“哦,忘了自我介绍了,我是海州在线的网站编辑,我叫杨琳。”
“记者……”方程更加警觉。
“算是吧,”杨琳意识到了方程的不悦和抵制,讪讪的说:“你不要误会,我只是想了解一下死者当时的情况,医院的救助是否及时,对病人的病情是否有准确的预判……”
“这个你和我们医务科联系吧,按规定记者媒体都是由他们接待的,在医院没有统一答复之前,我不便多说。我会给你医务科办公室的电话号码。”方程冷冷的说道,“今天我下夜班,到现在还没睡觉,就不陪你了。”说完方程打开自己的车门,径自坐进了车里。
“方医生,我就问几个简单问题,不会耽误你很久的。”杨琳依旧很执着地隔着车窗说着。方程却已经启动了发动机。
“你这人怎么这么没有礼貌,”杨琳看出了方程要开走的意图,不免恼怒起来,“是不是你们做医生的都这样,不知道如何尊重别人。”话没说完,方程已经绝尘而去,留下杨琳怔怔地站在那里,十分尴尬。好半天才回过神来,对着远去的方程大叫:“你还没给我电话号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