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的河中府,自号为秦王的李守贞正在府中召集部下大宴。
酒酣耳热之际,李守贞脸上浮现志在必得的神采。自从去年刘知远遣兵攻杜重威时,李守贞就有兔死狐悲之感,等到杜重威被诛,李守贞更是招纳亡命,暗养死士,以为自保之计。
是人就想往上爬,尤其是对身居高位的人来说。
不过,对于早已贵及将相的李守贞来说,想当皇帝的念头在心中一经出现,就落地生根。在这一点上,石敬瑭无疑做了一个好榜样,李守贞也想勾结辽人,不过即便是与辽人联系上,也没用,辽人此时正忙着内斗,根本无暇南顾。赵延寿、杨光远、杜重威之流,也是步石敬瑭后尘,只不过他们没石敬瑭那么幸运,全都失败了。
人心不足蛇吞象,偏偏李守贞相信自己有做天子的福份,是真龙之身。
酒宴上,紧挨着李守贞而坐的是一位僧人,名叫总伦,因其自称会望气,认为李守贞是真龙之主,因而被李守贞拜为国师。很显然,这位国师是个酒肉和尚,六根不净,今日酒喝得有些高了,冲着李守贞谄媚道:“大王,近日小僧观气象,见有紫气笼罩贵府,聚而不散,这是个好兆头啊,这预示着天将降大命于大王啊。大王有天命护佑,朝廷遣郭威匹夫来攻,必致败回,大王有惊无险也。”
“哈哈,承国师吉言,诸位敬国师一杯。”李守贞心中得意遂一饮而尽,放下酒觞,脸上却满是不屑,“本王为一军指挥之时,郭威不过是潞州一小卒。本王位及将相时,郭威等不过是下佐小将,今郭威领兵来攻我,可笑其自不量力。郭威、史弘肇还有杨邠这等匹夫,何德何能,又曾有何显著的战功,便把持朝政,竟敢对本王发号施令?”
李守贞部下有一悍将,名叫王继勋的,勇武善战,悍不畏死,善使铁鞭、铁槊与铁楇,因而号称‘王三铁’,向来为李守贞所倚重。
李守贞反叛之时,命王继勋据守潼关,永兴行营都部署郭从义屯兵潼关,王继勋不听李守贞将令,出关与郭从义野战,被郭从义所击败,丢了潼关,逃回河中。
此时的王继勋敞着怀,脸上与胸口因酒力而一片赤红,举觞说道:“大王说的对,有我等精兵强将,定让郭威有来无回,九五至尊唯有大王可做,刘承祐小儿都不配给大王牵马。待他日,让郭威跪着给我等斟酒,再令刘承祐作乐,哈哈……”帐下众将佐纷纷发表豪言壮语,无人将郭威和他率领的大军放在眼里。
“哈哈,尔等壮言,军心可用,士气可用,本王无忧矣。”李守贞大笑道。
将佐之中,唯有一人有些忧虑,这人正是李守贞之子河中节度留后李崇训。
“父王,郭威虽是后进,不过他此番来攻,兵力有数万,帐下也猛将如云,怕是……”李崇训小心提道。
李守贞不悦的打断了李崇训:“哼,本王典禁军时,他郭威还在晋阳当小军头。今日禁军中大小头目昔日都是我李守贞的部下。等郭威领兵前来,我登高一呼,禁军旧部必会哗变,阵前倒戈。再说汉法苛严,史弘肇之流御下极严,部下有小过即动辄处死,禁军军士们早就心怀不满了。”
李守贞偶然抬头,见对面墙上挂着一幅画,画中一只猛虎如蹲踞状,正欲扑出,心中一动。
“来人,取本王弓来!”
李守贞握弓在手,自负地部下们说道:“本王将来果真有大福,必中虎眼!”
说着,李守贞并不起身,席地而坐,搭箭引弓,将硬弓引如满月,“嗖”的一声,那箭矢直奔虎画,狠狠地钉在墙壁上,入墙三寸,箭羽仍在颤抖不已。众人定眼一瞧,那箭矢正中那画上猛虎的眼睛。
“大王威武!”
“万岁、万岁…….”
宴堂中,响起了一阵猛烈的欢呼声。李守贞的脸,因激动而更加的红了,在这一刹那间,李守贞已经看到了自己君临天下,睥睨八方的那一天。
李崇训见状,哀叹父王已经听不进劝,自己如若再进言也无用。喟叹一声,只是低头喝着闷酒。
内宅中,李守贞长媳符氏,侧耳倾听着前院传来的欢笑声,心中焦虑不安。她正是官拜泰宁军节度使、检校太师、兼中书令、魏国公符彦卿的长女,开运二年时嫁给李守贞之子李崇训的。这本是一桩门当户对的婚姻,然而当李守贞竖起反旗之时,符氏便知大祸临头了。
李守贞迷信术士之言,曾有术师说,他的长媳符氏将母仪天下,李守贞父子深信不疑,更加决心谋反。因为自己儿媳要做皇后,那不就说明自己父子要做皇帝了吗?然而,符氏却没有这么想过,当朝廷讨伐大军正在奔来的路上时,她好言规劝自己的丈夫李崇训,一同向李守贞陈述厉害,奈何李守贞王八吃秤砣,铁了心要当皇帝,坚持造反。
一阵沉重的脚步声传来,从屋外闯进来一个男人,正是她的丈夫李崇训。
“夫人。”李崇训一身酒气,他一脸愁容的看着符氏,长叹一声,倒在床上便昏沉的睡了过去。
泪水倏地滑落,符氏暗自垂泪。她生于豪门,从小便有教养,既然父亲将自己许配给李家,只能嫁狗随狗嫁鸡随鸡,如今到了这部田地,她无权选择,只能承受,遂轻叹了一声,也和衣睡了去。
……
乾佑元年六月十八,郭威领着讨逆军主力将来到了黄河边的风陵渡口,李守贞闻朝廷大军来前,已派人将风陵渡附近的桥梁一一拆除。
郭威见状忙命人搭建浮桥,浮桥刚刚搭建完毕,诸军争相渡河,各不相让,一时间在渡桥边混乱成了一团,甚至有人差点丧身黄河。
郭威站到岸边高阜,见军士们争渡,心中不喜,正要晓谕全军依序渡河,不得抢渡,忽然飞来一群乌鸦。鸦群在河面上鼓噪一阵,又如黑云一般朝郭威迎面扑来。
乌鸦全身通黑,叫声又是极其难听,世人常将此鸟视作不祥之兆。郭威心头火起,退后十几步,举弓搭箭便要射乌鸦,蓦的,脚下一阵轰然巨响,堤岸在颤抖着。
在左右军士的惊呼声中,岸堤崩塌了,大块泥石连同树木杂草,轰然滚入滔滔黄河水中,一个浪头打来,全都消失不见,只看到一些杂树在河面浮浮沉沉。郭威瞧了瞧脚前,见自己方才所站立位置的泥石全都滚入了黄河中。
大难不死,天幸也!
“这是上天给我的庇护!”郭威转怒为喜,扔掉自己的弓矢,指着飞走的乌鸦群,对左右说道,“李贼可破也!”
三军欣然,各怀斗志。
大军顺利地渡过了黄河,在黄河北岸边稍作休息,史德统因是前锋所以先期出发,此时正率领自己的曲部迎了上来。
岸边的高阜上,一面“郭”字大纛在风中猎猎作响,背靠着九曲黄河,郭威骑在马上看着雄壮的军队,微有自豪之意。
这一路行来,郭威与士卒同甘共苦,小功必赏,微过不责,士卒偶有小病小伤的,郭威动辄亲自探视。部下将吏无论贤愚,有所陈请,郭威均和颜悦色,虚心听从。他已经用从冯道那里讨来的法子,将来源驳杂的军队拧成了一股绳,这支军队的唯一的主人姓郭。
愿将腰下剑,直为斩楼兰。
数万大军卧在高阜下,头枕着滔滔黄河休息,旌旗如林,刀枪如蝗,马啸西风,气宇轩昂,欲一扫乾坤平戎万里。
在人叫马嘶声中,郭威笑问来复命的史德统道:“史将军以为我军如何?”
“郭帅典军,大军上下齐心,同仇敌忾,气吞万里如虎,自然无往而不前。”史德统回道,“我等愿隶郭帅麾下,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眼下,我等不过是只缺一战。”
“好一个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借史将军之言,本帅愿于尔等共勉!”郭威闻言,对左右诸将校说道。
“郭帅教诲,我等铭记在心!”众人齐声回道。
河中行营前锋都指挥使白重赞道:“太尉,今我大军分三路兵进河中。李贼只是稍作抵抗,便龟缩城中,此乃作茧自缚是也,卑职愿率军直捣河中府。”
“白先锋莫要着急,今白文珂与常思二帅已经陈兵河中府下,李贼不愿出城交战,龟缩城中,正合我意。盛名之下,其实难副,李贼也不过如此,他若出城与我交战,我反倒大费周折。”郭威胜券在握,“他以为据坚城自守,粮甲充足,可以阻挡我王师来袭,令我无功而返。可笑!愚蠢!”
郭威又命从事王溥道:“命西南水陆转运使李榖,多征集民壮,往我河中行营多送粮草,须保我大军一年所需。”
“太尉,多运粮草,劳民伤财,恐怕并不太合适。况且我王师兵进河中府,只要将士悍不畏死,争强好胜,杀贼立功,李贼项上人头不过是手到擒来。”扈彦珂急道。
史德统看向扈彦珂,心道此人虽是武夫,却是心系百姓。
“彦珂不必多言,本帅自有主张。”郭威捻着须髯道,他心里早有了明确的讨伐李守贞主张。
左右不再言,六月二十,郭威率领大军气势汹汹地来到了河中城下,此前白文及刘词自同州,常思自潼关进,三路大军将河中府三面围住。
李守贞站在城头上,见汉军扬旗伐鼓,耀武扬威,而“郭”字旗下的士卒更是兵强马壮,战意冲天。在部下面前,李守贞不想表露出一丝诧异,他凭高眺望,手搭凉蓬,凡是汉军中他所认识的兵将,便高呼其名。
“直娘贼!某乃王师都校,见我王师前来,还不出城认罪?”
“李贼,还不投降,更待何时?”
“李守贞,本将军正要取你项上人头,卖给朝廷,还不快出城引颈受戮?”
“……”
城下汉军中一片喧哗,统统称李守贞为叛贼,有不共戴天之仇。李守贞当初太过自信,又曾在部下心腹面前夸下海口,此番这一出,令他无地自容,心中怒气陡生。
木已成舟,李守贞最骄傲自负的本钱成了镜花水月,他只得拼死一搏了。
郭威立在中军中,看着阵前的鼓躁,任凭部下们往城头上谩骂,心中得意万分。他既得意李守贞的失算,又得意自己仅靠行军路上的小恩小惠,将部下拧成一股绳。汉军众将纷纷前来请战,趁敌心虚,发起进攻。
令人意外,郭威却摇头道:“敢言攻城者,斩!”
部下哗然。郭威解释道:“兵法云:十则围之,我大军虽众,却与李贼相差不多。李守贞乃前朝宿将,健斗好战,屡立战功,况城临大河,楼堞完固,易守难攻。我军初来,虽士气高炽,然李贼锐气仍在,我欲做久困之计。”
郭威又道:“敌军居高临下,势如建瓴,我军则是仰攻,危险异常,九死一生,有何益处?从来勇有盛衰,攻有缓急。本帅欲设长围,以守为战。尔等洗兵牧马,坐食转运使李大人送来的粮饷,温饱有余,何惧时日延久?待城中公私皆竭之日,就是我等攻城之时!”
诸将道:“长安、凤翔与李守贞如同唇齿,若是我军兵围河中,王景崇此贼遣兵来援,一旦内外夹攻,恐怕于我军不利?”
郭威道:“王景崇此贼,不过一匹夫尔,不识军谋。今郭从义、王峻在长安,赵晖、药元福等在凤翔,足以牵制二贼,尔等只管听我军令!”
“遵命!”诸将拜道。
史德统则想道,去年高行周讨伐杜重威,亦是如此。以一国之力,围困一城之敌,自然是占尽优势,不用担心粮草。这办法最有简单,却又最有效。城内的百姓,此次恐怕又要成为牺牲品,而这天下百姓的赋税恐怕又要加重了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