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祐元年六月十二日,通往的陕州官道上,战旗猎猎,来往铁骑,奔驰如风。
车辚辚,马萧萧,行人弓箭各在腰。
陕州城外二十里,一支军队疾驰而来,远远地望见了陕州城的轮廓,年轻的将军喝令全军放缓速度。
史德统回头看了看自己的部下,弓剑各在腰,虽然疲惫,却都挺起胸膛,踩干涸的黄土,迎着夏日的炙灼,坚定向前。
郭威的数万大军临时驻扎在陕州城外,连营十余里,史德统遥望‘汉’‘郭’两面大旗,‘汉’字大旗耷拉着,无精打采,而那‘郭’字大旗,却是迎风招展,史德统心中慨叹,遂打马来到大营辕门前。
辕门忽然大开,郭威领着大小将校数十人奔出营地。史德统见到郭威出迎,连忙下马,带领部下潘美等将校迎上前去,抱拳半跪拜道:“禀郭帅,末将史德统率前军马步五千人,前来恭迎郭帅!”
史德统与郭威私下里虽以叔侄相称,但在军中,也得按规矩办事,免得招人口舌,不能因私废公,郭威见史德统懂得礼数,心下满意。
“史将军请起!”郭威抢上前来,将史德统等扶起,笑脸盈盈的看着他。
“谢郭帅!”史德统致谢道。
“史将军为我大军扫清前路,辛苦了!”
“郭帅哪里的话,职责所在,何谈辛苦。”史德统抱拳道,“郭帅军令所指,纵是刀山火海,我等万死不辞,慷慨向前,何惧千山万水?”
史德统却翻身上马,耀兵于忠义军前,举枪高呼道:“太尉为帅,此战必胜。我忠义军儿郎,愿为郭帅前驱,郭帅当面,尔等愿听郭帅军令吗?”
忠义军却以猛烈的欢呼声回应:“万胜、万胜!”
五千壮士的呼声,地动山摇,雷霆万钧,豪情满怀,江山为之变色。附近山野里的鸟雀惊骇而飞,只留下忠义军豪迈的吼声在空旷的天地间回荡。郭威帐下将校暗暗惊叹,名不见经传的忠义军的士气让人刮目相看,怪不得,郭威以当朝重臣身份,亲自出营迎接。
“壮哉,忠义军!”郭威情不自禁地说道,胆气豪壮了三分。
考虑到史德统是年轻后进,郭威周到地引河中行营都部署白文珂,都虞侯刘词,客省使阎晋卿,昭义节度使常思,镇国军节度使扈彦珂,还有史德统的老上司郭崇威和曹威、白重赞、李荣等大小将校,包括郭威大舅子杨廷璋,与史德统相认。这当中,有的人如刘词、李荣等与史德统有过一面之缘,众人寒暄了一番,随郭威入了大营。
风云际会,正是在郭威平叛的帐下,史德统才真正踏入了权力圈。
坐在中军帅帐的正中央,郭威看着身前左右大小将校,一种豪气油然而生。当他第一次穿上戎装之时,他从未想到过自己能有今天的赫赫威风与权势。他早已不是那个爱打抱不平,当街杀人的莽撞军汉,也不是那个穷得叮当响并遭人蔑视的‘郭雀儿’。
他是郭威,数万雄兵的主帅郭威。当他威严的目光在众人脸上一扫而过时,将校们全都安静了下来,致以足够的敬意。
郭威很满意部下们的恭敬,他脸上的自豪之色,也仅仅一闪而过,代之而起的是足够的沉稳与冷静,这就是郭威。他朗声说道:“今河中李守贞、凤翔王景崇,两地同反,国朝危急。陛下授我节钺,委我以重任,本帅自当勉力而为。陛下已诏令新任凤翔节度使赵晖与药元福等兵进军凤翔,永兴行营都部署郭从义与都监王峻已围攻长安,唯有李守贞尚等我军前去交战。日前赵晖遣人报,王景崇已经向蜀国上表投降,蜀人出大军欲援凤翔叛贼,情势危急,今朝廷又催我先至凤翔、长安,诸位以为如何?”
“回郭帅,军事有轻重缓急。今蜀人乘虚而入,对我凤翔以至关中志在必得,末将担心赵晖兵少,恐其双拳难敌四手。故末将以为,当以凤翔为重,先败蜀人。”白文珂禀道。
“末将也以为如此,李守贞所恃者唯河中坚城罢了,长安不过王景崇一偏师,垂死挣扎,有郭将军和王都监坐镇,攻下长安是早晚的事。李守贞若敢出城,我军便好击败他,故李守贞只能龟缩河中,以逸待劳。既然朝廷有诏命先援赵晖,先将李守贞放在一边,败蜀人,拔凤翔,再灭长安余部,徐后集合全部兵力,再去剿灭李守贞就容易办到了。”老将侍卫步军都指挥使充河中行营都虞侯刘词亦道。
帐中大小将校纷纷进言,俱言先兵进凤翔。郭威打量众人,唯见扈彦珂与史德统二人没有说话。
“彦珂有何高见?”郭威和颜悦色道。
史德统闻言剑眉一挑,目光转向扈彦珂。
“末将以为,应先攻河中李守贞。”扈彦珂语惊四座,给出了一个不同的建议,众人侧目。
“嗯,兼听则明,请扈将军详言理由。”郭威微微颌首说道。
“李守贞、王景崇同叛,但以兵力、财力及罪过大小计,实以李守贞为主。擒贼先擒王,若拿下李守贞,王景崇自然就没了胆气抵抗我王师天威。再者,先攻李守贞,也让凤翔和长安失了从河中得到援兵的指望,好一网打尽。”扈彦珂回道。
众人深思了起来,郭威微微一笑,欠着身子,朝史德统问道:“史将军有何高见?”
史德统年轻,但以西京留守之职在帐中,除了几位节度使和大将之外,也有资格占据一把交椅,其他各种名目的军校只能站在诸将的身后,将帅帐挤得满满当当。
郭威亲自问起,众人的目光又投向史德统,想知道这位年纪轻轻就任一方牧守的将军能说出什么高见来。
“回郭帅,末将附议扈帅的主张。但有一点,我军主力暂时停驻陕州,自陕州向北渡黄河,可达河中府,路途较近,而长安、凤翔路远。攻远舍近,到时我军疲惫,攻守易形,劳逸易势,对我军不利。倘若王景崇挡我西进前锋,李守贞趁机袭我后路,我等岂非腹背受敌?蜀人虽乘火取栗,然蜀兵一向怯懦,属下听说赵晖颇知军,更不必说有老将药元福助战了。郭帅不如命赵、药二人缓攻凤翔,以逸待劳,蜀人越过秦岭大山必成疲兵。而且末将这几日来派人深入河中府刺探军情,综合信息,这李守贞在河中府倒行逆施,百姓恨不得食其肉,我看攻取河中府,也是顺势而为。当然,这不过是属下的臆想,军机重事,还请郭帅裁夺!”史德统起身恭敬回道。
帐中众人听罢,缓缓点头,沉吟不语,郭威神情却是极高兴:“哈哈,扈将军与史将军所言非虚。”他又问左右众人道:“尔等以为如何?”
“我等赞成先攻河中!”众人齐声回道。
“若非扈将军与史将军进言,本帅有犯错之嫌。军中无小事,尔等领兵,莫要小看了敌军机谋,骄兵必败。”郭威站起身来,大喝一声:“但有功即有赏,来人,传我命令,赏镇国军节度使扈彦珂与西京留守兼郑州防御使史德统,骏马各两匹,马鞍各一副!”
“遵命!”有人应道。回话的,是坐在帐角处,以笔墨伺候的一位儒生打扮之人,此人名叫王溥,新科进士,授秘书郎。郭威听说此人才学出众,特辟其为从事,为幕府僚佐。
“谢郭帅!”扈彦珂与史德统二人连忙出列拜谢。
此前白文珂的兵马屯同州,常思的兵马屯潼关,郭威便命二人返回各自的驻地,即日向河中府挺进,自己稍事休整,领侍卫军(禁军)主力自陕州北渡黄河攻河中。
众人又商议了细节后,纷纷告退,郭威将史德统留了下来。
“子仲这几日鞍马辛苦,尘色未洗,本帅即召你商议军事,贤侄莫要怪本帅不近人情。”郭威谦逊地说道。
两人本就熟稔,这军中将校出了营帐之后,郭威便用了史德统的表字称呼他,史德统听出郭威的亲近之意和关爱之情,连忙道:“世叔折煞小侄了,小侄来前,家父就告诫我,要遵从郭世叔的军令,今小侄方至军前效命,郭世叔便有赏赐,小侄无以回报,唯以誓死杀敌,以报郭世叔之恩。”
郭威微笑着摆了摆手道:“这是子仲应得的。子仲今年可有十八?”
“十八岁零九个月。”史德统道。
“哦,那也应该娶妻成婚了。”郭威笑道,“子仲为将,治军有方,为政,又能抚慰一方百姓,真人杰也,不知哪家的娘子能有这个好运气,嫁给贤侄啊?”
“郭世叔过誉了,大丈夫何患无妻?今天下未定,正是吾辈豪取功名之时,到时候世叔莫要嫌小侄立功太快啊。”史德统莞尔道。
郭威闻言心下暗叹此子胸怀壮志。
“哈哈,子仲之志,我知也。”郭威笑道,“我有一女,今嫁于殿前供奉押班张永德,永德少时也以孝闻名乡里,又世代行武,亦是年轻一辈的英杰。子仲可与我婿多多亲近才是啊,莫要嫌我婿人微官卑哦!”
“郭公说笑了,张兄末将也曾见过,就是世叔外甥重进兄,末将也有数面之缘。能与张、李二位结好,末将求之不得。”史德统回道。
他的目光投向侍立在侧的李重进,李重进方才只听到郭威夸奖留在东京的张永德,唯独忘了自己,心中埋怨郭威,难道女婿比外甥要亲?李重进又听史德统主动提到自己,心中感激,连忙抱拳致礼:“史将军虽少,但是吾辈楷模。李某不敢以兄自居。”
郭威感到惊讶,不过听史德统这么说,心中很是高兴。冯道曾建议他要多赏部下,赢得军心,郭威忠实地履行。不过他笼络史德统,却是发自本心,史德统不论是公事、私事,还是为人、见识与手段,是处处让他觉得欢喜,与他父亲史弘肇截然不同。
“郭某老了,将来还需看你们年轻人。”郭威鼓励道,“譬如那李守贞,虽然号称骁将宿帅,但为人太过高傲,他视我郭威为后进,以为可欺,殊不知骄兵必败。我郭威勉为枢密使,领兵平乱,绝不会效仿李守贞之辈,轻视尔等后进,贤侄莫要令老夫失望。”
史德统转身肃然拜道:“郭公之高义厚重,世人皆知,今隶于郭公帐下,愿为郭帅效死!”
郭威十分兴奋,亲自将史德统扶起道:“我儿郭荣常常提起贤侄,常常在我耳前提及贤侄治军有术,如不是我儿提起,我险些将贤侄这颗明珠蒙尘 ,贤侄但凡立功,郭某必不会遗漏尔等功劳,奏于上听。”
“小侄与兄长情谊深重,兄长这是爱乌及屋。”史德统道,“无功即赏,非治军之道也。我忠义军自立军一来,未尝有过真正死斗,儿郎们训练经年,已经急不可耐,正想一试身手,此番倘若能立小功,郭世叔再行赏赐也不迟,若无功即赏,士卒恐生骄意,军中其他将校也会非议世叔赏罚不公,于我大军不利。”
“子仲果然是知兵之人,好,就依子仲之言!”郭威猛拍了史德统的肩膀,笑道。
一个出于御下目的笼络对方,并有惜才之情;一个变着法暗表忠诚,只为未来。
此时,郭荣进得帐来,见到史德统,两人相视一笑。郭威见状抚须微笑,命两人出帐私叙。
史德统挽着郭荣的手臂,笑呵呵的出了营帐,细细攀谈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