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窗檐下挂纱灯,棠花红,梨花一帘,卷西风。
坐在窗下的男子半倚在榻上,一条毛毯随意搭在腿上,一根光滑的竹杖搁在旁边。他神情倦懒,一双黑墨点就得眸子眯着,窗外阳光照进来,睫羽凝星。
“去院里看看吧。”
女子的声音传来,男子只是缓缓摇了摇头,一副生无可恋的模样显现的淋漓尽致。
说话的是一个身穿鹅黄色襦裙的姑娘,大约十六七岁,眉目好看,伏在案几上欲言又止的模样让人很是心疼。
“秦言之,你这样子真是怪讨人厌的,你若是心里的结打不开,你就去问问萧子骞,问他为什么要当皇帝……”
“阿岑!他不是想当皇帝,他只是……”
萧子骞他想做什么,秦言之是真的看不清了,但是这么久了,他仍旧不愿相信萧子骞会成为叛贼。
萧子骞在城楼之上自封萧王仿佛还在昨日,可是那确确实实已经过去一年半了。那天他想问萧子骞,为什么当将军当得好好的,突然就想当皇帝了,可是他还没有问出来,萧子骞便取了弓箭,拿弓箭对准他:“假装叛乱,与淳王结盟,挑唆淳王攻打陈王,等陈王败了,再反攻淳王。可是你不知道我真正的目的,我真正的目的,一直都是皇权!”
语毕,那一支箭从他膝盖穿过,他拄着竹杖才没有倒下。
那时,他听见四面都是士兵的叫嚣声,他耳朵好痛,痛得他冷汗直冒,他捂着耳朵也没有用,那声音一股脑地往他耳朵里钻,当他觉得自己就快死在那声音里的时候,天刮起大风,在那风中,一袭鹅黄色的身影扶着他离开了。
后来,他在这间屋子里醒来,阿岑总是劝他出去走走,可是他从未走出去过,到如今已经一年半了。
他每天都斜倚在榻上,看着窗外的枯枝铺了细雪,后来雪融了,某一日雪色又回到那枝头,他眼睛亮了一下,阿岑见了他眼底那点亮光,便在院里种满了梨树,等到第二年的时候,梨花点点,寒香阵阵。
“秦言之,皇帝薨了,临死前下了一道旨,你要不要听听看?”阿岑摆弄着一匹明黄色的丝帛,状似说的无心,其实一双眼盯在秦言之身上,生怕放过他脸上的任何一个小表情,身上的任何一个小动作,然而秦言之这回又让她失望了,秦言之根本没有任何反应。阿岑叹了一口气,将丝帛扔到一边:“他让你辅佐新帝,收复失地。”
秦言之笑起来:“阿岑,你可真会说笑话。”
阿岑很久没见过他笑了,这回他笑了,她却一点也不开心,她沉着脸看他,看着他笑的癫狂,最后眼角湿润,又听见他说:“岑安公主,劳烦你照顾我多时,可有些事情,就不能让我不知晓么,我不想知道萧子骞攻占了多少城池,我不想看这国破落成了什么样子……”
“可我大尹皇朝变成这个样子,是你一手促成的。”
阿岑这话说的极轻,可是秦言之还是身子一震,眼眶里的泪珠就滚落下来,烫开衣襟上的两朵雪梨花。
他这一年半,仿佛就是煎熬,除了萧子骞的反叛,更多的是内心深深的自责,是他,这国家的战火一日胜过一日。他不敢走出去看,因为他无法面对,一边是国,一边是萧子骞,他该怎么选?
灭掉陈王的前夜,他们还在城楼上说,等战事尘埃落定之后,他们就一起去昆山,他还是那个萧子骞,将草堂修葺一番,改成一间酒肆,他们一起围炉煮酒;他也还是那个秦言之,在天外镇开一间私塾教孩子们念书,他不教书的时候就和萧子骞去昆山上看日出。
但是,事到如今,老皇帝一封遗旨将他推到了亡国前面,推到了萧子骞面前,让他不得不去面对了。
“秦言之,这普天下之下,大概也只有你能打败萧子骞了,我知道让你跨出这一步很难,可是你愿意在萧子骞得了这天下之后,承受万世唾骂吗?”阿岑扶着他的胳膊轻轻的说,可是他拂开她的手,稍稍偏了头,擦干净了脸上的泪再回过头来,他面色沉凝,目光如炬,他说:“这天下以后怎样,我预见不了,我只想看看萧子骞,他到底想要怎么样?”
秦言之已经不能正常走路了,他错过了最好医治的时候,所以当一众士兵看着坐在轮椅上的秦言之时,他们躁动了。
“就这样一个破瘸子,怎么带着我们打仗?”
“看着岁数那样轻,该不会是来的忽悠吧!”
阿岑推着秦言之上到城楼上的时候,秦言之听着那些话只是面目沉寂,一言不发。待到暮色西沉,一众士兵吵闹了一天,安静了下来,他说:“我秦言之不过一介书生,承先帝赏识,赐状元令,今凭此令,号令三军,收复失地!”
秦言之语毕,从城楼之上掷出令牌,那令牌落在地上,风沙乍起,城楼之下的士兵们一动不动,等着看他下一步的动作,可是秦言之只是挥了挥手,阿岑便推着他下了城楼。
他的那一番讲话,让人着实失望,既没有表现出打败萧贼的意志,又没有收复失地的决心,一众士兵实在是搞不懂,为什么先帝死之前将大尹皇朝托付到了这么一个人之上,可是很多年之后,走在市井里的说书人是这么说的。
那轻描淡写几句话,表明国师大人心中早已有了计算,打败萧贼根本不费吹灰之力。
可是当时的秦言之根本不是这样想的,要跟萧子骞干一仗,那真的很难,不仅是兵力悬殊,还有他内心的结。
自萧子骞在沥水一带自封萧王开始,那随后的一年半,他快速的收揽兵力势力,手下还集结了多数能臣猛士,到如今已是拥兵二十万、被称是大尹皇朝建国以来最大的叛贼;而大尹这边呢,底下加上老兵堪堪三万人,朝廷之中的官员多骄淫奢逸,根本没上过战场,这一场战争,实在很难开始,一旦开始,那对于大尹就是灭顶之灾,秦言之只能是耗着。
秦言之坐在草席上,面前摆着的是一人多高的军政要事,他瞧了实在是头疼,便唤了阿岑进来。
“言之……”
“咱们还缺什么?”
“军饷粮草。”
行军途中最能支撑士兵斗志的便是军饷和粮草,如今缺的就是这个,秦言之拄着竹杖踱步到帐篷边上,看着外面来来去去的士兵,他回头看向阿岑,嘴角一扯:“去,把尹京里达官贵人家的夫人、小姐给请到皇庭里去坐坐。”从他踏出房门的那刻起,到如今,阿岑知道他真的是在逼着自己面对。每看世上一丝可怜,他便越是感到愧疚,到如今,他可能担不住了。这偌大一个国家,却扛在了他的身上,阿岑感到心酸,蹲下身子伏在他腿上说:“既然如此,那便不当将军了,以后需要你动手的,都让我来吧。”
秦言之不知该说什么,咬了咬唇,最终苦涩一笑:“这战争马上就开始了,怎可不动手呢。”
承安元年,如果不是萧子骞手下的兵偷袭了秦言之,这场战争或许还不会这么早开始。
彼时,萧子骞居于沥水,秦言之在三百里之外的碧城,这战事随时有可能开始,但是谁都没想到是这么快。当天夜里,秦言之派士兵巡逻,不想遭到了萧子骞设下的埋伏,一千兵全被萧子骞给俘虏了。
知道那消息的时候,秦言之正在帐中看书,他手一抖,烛台倒了,等书被烧了大半他才回过神来,他无奈的叹了口气:“终于来了。”
当天夜里,秦言之便带着几个侍卫避开阿岑去沥水,等到的时候已是第二天傍晚,那时的沥水城全城戒备,秦言之到城门口的时候一众士兵包围了他。
“秦大人,此时来沥水,你是不要命了吗!”萧子骞的旧臣裴一风说的怒不可遏。
以前,裴一风与他可谓是君子之交,两人常在一块读书,志趣也甚是相投,之后后来萧子骞反了,裴一风跟了萧子骞,两人便再无联系。
秦言之面色平静,也不多说,从袖中取出一块玉环:“萧子骞若是光明磊落之人,便大胆来下战帖。”
裴一风手下玉环,秦言之挥了手,有侍卫推着他离开,可是裴一风突然问:“你当真是站在那边的?”
“我没得选。”
他没得选,是萧子骞把他逼到这个位子上的。
裴一风瞧着他离去,漫漫黄沙一吹,他眼中便觉得有点涩。那些说到深夜的赋文,喝到腻的酒,终归是要埋在这场战争中。他捏着玉环转身回去的时候,正好看见萧子骞策马出来。
萧子骞在马上张望,他身旁的浮尘翻卷却仍旧无法遮掩住他眼中的探寻,待瞧见远处渐渐消失不见得人影时,他目光变得深远起来:“可有说什么?”
裴一风有些不解:“谁?”
萧子骞努了努嘴:“手上的玉环。”
裴一风一惊,连忙将玉环呈了上去:“他说您若是光明磊落之人,在战事之前,当下战帖。”
萧子骞突然就笑起来,他策马追了去,可是追了几步他又停下来,马儿嘶鸣时,裴一风突然瞧出一些悲凉的味道来。
萧子骞似乎从来没为什么人、什么事退步过,可是这回,他好像是退步了,他扬了扬手:“将那一千兵放回去吧。”
听密报说秦言之来了,他怕的是底下人为难他,便策马就追了出来,一路上他脑中一片空白,他什么都没想,他甚至没想秦言之是恨着他的,他就怕他有个什么不测。
这是敲诈呀!阿岑偷偷拿眼瞄向秦言之,看上去纯良无害的秦言之,怎么会是这样一个人呀!但是对付那些拒绝拿钱出来充当军饷的贪官腐吏,这个主意最好不过,她俯了身子:“是!”
远在千里之外的沥水,萧子骞在看了探子的来信之后大笑起来:“这秦言之一来,就是大手笔呀!”
还记得当年两人并肩作战的时候,老皇帝久不发军饷,他便动了那些富商的心思,将那些富商的家人聚在一块喝了几杯酒,那回拿了不少钱,这回秦言之故技重施,敲诈的居然是他当年不敢碰的贪官腐吏,着实是狠!
自打一年半前城楼一别,他便再也没有秦言之的消息,但是他相信,在这乱世之中,秦言之一定会站出来,站在他萧子骞的面前,他会身披金甲问他,为什么当初并肩作战,如今反目成仇。
一想到那些,萧子骞感到一股子难言的烦躁,他一方面期待秦言之站出来,另一方面,秦言之站出来了,他又不知道怎么面对他。
萧子骞想的这么多,秦言之可不会知道,一些军饷粮草的事情就让他焦头烂额。有些事情,真的不适合他亲力亲为,他适合当一个好的谋士,却不适合当一个好的将军。阿岑瞧着他坐在轮椅上一边看书一边摩挲剑,那剑在他手中握了很久,终是被他扔到了一边。
那时远方的山峰仿佛笼着一圈青烟,一轮落日正下,有风吹过,他的发丝与衣角被风扬起,背影寂寥的可怕。
阿岑走过去,为他披上一件衣:“天凉,早些回去吧。”
秦言之沉下眼眸,自嘲般的轻笑:“阿岑,你看,我真的不是一个好将军,拿不住刀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