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看见秦言之平安离开之后,他突然就没了追上去的勇气,他怕了。
他起兵,底下人都知道,唯独是与他最亲近的秦言之被他隐瞒了,他不敢告诉他,他在争夺权利的那条路上,越走越偏了。
秦言之的那一千兵回来的时候,还带来了萧子骞的战帖,秦言之一宿未眠。
阿岑陪着秦言之在帐外,他身旁还放着早些年萧子骞在琼山为他折的一根竹杖,三年过去了,那根竹杖被打磨的很是光滑,在月下,那竹杖蒙了一层清辉,跟着那月光,仿佛看见了沥水城内,坐在屋顶喝酒的某人。
战事一触即发,秦言之在帐内猜着战事的走向,跟萧子骞交了两次,皆败,损失惨重。
“不上战场,怎知真正的战况!”
“整日在帐内捣鼓能捣鼓出什么?”
听着底下人那样抱怨的时候,秦言之只是摇头笑:“萧子骞虽然读书不多,但到底是将军世家出身,经验还是多的很。”
阿岑听那话就不开心了:“你怎么涨别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呢?”
“萧子骞只有一个弱点,那就是自大,让他狂,让他傲,且看三役之后怎样。”
阿岑点头笑,秦言之是最了解萧子骞的人,这天下,估计也只有秦言之能降得住萧子骞了,自家老头眼光不错嘛!
第三场仗的时候,战况激烈之时,秦言之登上了城楼。他瞧着两兵交战,目光牢牢的锁在一个身披红襟的人影身上,那人所过之处,血光四溢,一柄银枪宛若游龙。
那人影不知何故,抬头看向城楼上的秦言之,四目相对之间,他慌了神,手臂上生生挨了一刀,不一会儿就有士兵护着他撤退,可是他的目光从未那人身上离开,秦言之的眼神实在是太淡了,淡得让他怀疑自己,。
自己是否真的认识他。
这一战,萧子骞惨败,匆忙撤回沥水的时候,被埋伏在山涧的士兵来了一次突袭,等他挺着半条命回到沥水的时候,身旁仅有十余个小卒。
那一战,大尹胜了,士兵们围着篝火庆祝的时候,阿岑说去请秦言之一同庆祝,可是她那一去便没有回来。
再收到阿岑的消息的时候,是在阿岑失踪之后的第三天,一个小卒送来一封书信,秦言之看了之后就怒了。
“萧子骞,你什么时候连女人都开始欺负了,不过你既然想说说反叛之事,我便赴你的约,看你有什么可说的!”
秦言之自己一人拄着竹杖便往沥水去,却不知自己在走了两天的路之后走进了埋伏圈。那时树影婆娑,落木萧萧,眼见着太阳就要落山了,萧子骞没来,来了三个将军一般的人。
“萧子骞呢?”
“萧王不会来了。”为首的人说。
意识到自己中计了,秦言之转身便要走,可是另两个上来按住他:“战场上便是你,萧王才会受伤,不然这场战我们怎么也不会输!”
原来是三个不长脑子的在背后设计他,他居然还中了计,他是得有把萧子骞看得多么重要才能心甘情愿来赴这个约,情愿到他明知那封信不是萧子骞写的,他还是拄着竹杖跋山涉水的来了,万一,真的是萧子骞找他呢。
“岑安公主呢?”
为首的那个男人淫气一笑:“那么美的人儿,自然要好好疼爱了。”
“到底怎么样了!”
“自然是好好享用了,不过,这亡国公主倒是烈性的很,宁死不从……”
秦言之要发飙了,他眼一横,眼波流转之际一柄匕首便插到了那男人的胸口,鲜血溅了秦言之一脸。
秋日的叶、流淌的溪水都印着血色,一片血色让薄雾也染了淡淡的绯色,另两个人心里毛的厉害,传闻中的那个秦言之可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呀,怎么这会儿成了一刀便要人命的刽子手呢!
秦言之也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会拿利器取人性命,甚至在那之前,他一直是排斥那些的,这会儿杀了人,他并不慌张,他淡定的很,他拿充血的眼看着那两人的时候,那两人害怕的后退了几步。他便笑:“你们怕什么,这会儿倒是害怕了,当初欺侮岑安公主的时候怎么不知道怕!”
见到阿岑的尸体的时候,秦言之默默解下了自己的衣衫,那时他身后站着千千万万的士兵,一个身披红襟的人跛着腿从远处走开,穿过人海,他站在了离秦言之十步开外的位置。
萧子骞回头拿竹杖敲着地:“萧子骞,好久不见,你送的礼可真叫我难忘啊!”
这里万千士兵,随便一个便可以拿下他,但是没有人敢上前一步,因为他们一向天不怕,地不怕的萧王在这个人面前低了头,还忏悔着说:“对不起。”听着萧子骞那样说,秦言之拄着竹杖走向他,一边走一边笑,那笑声撕心裂肺,比哭还显得凄凉,等他到了萧子骞面前,他问:“你告诉我,为什么要骗我。”
告诉他,他并不想走到这一步,他不过就是想当一个名留青史的将军,可是老皇帝早就想除了他萧家,他被逼着走上这条反叛的道路?
告诉他,他走到这一步不过是为了他不受任何伤害,如果他在灭了陈王之后没了反,那老皇帝可能会连带着他一起解决掉?
可是这些话,不该让他知道。
“是,我骗你,从到天外镇开始我就在骗你,我第一眼见你就打定主意要骗你,我要几年之后去追杀我的人错杀你,没想到你逃过一劫,那追杀的人便杀了你的母亲,你看,其实也是你害死了你的母亲。其实,当年你推开草堂的那扇门,再往里头走几步,你就会发现,那里头堆砌着这世间少有的宝物,那时,我便开始筹备了。”
秦言之在那一刻似乎失了聪,他什么也听不见,脑海中一片空白,只有一句话在他眼前不停的闪现,是你害死了自己的母亲。
如果当初不遇到萧子骞,他的母亲便不会枉死,而萧子骞的反叛其实是早有筹划,他不过是被无意卷入其中的一枚棋子,这么多年,萧子骞对他的好,全是欺骗。这样一说,前面十年未免可悲。
“萧子骞,你我既然是仇人,那便没什么好说的,前面十年的恩恩怨怨在今日一并抹去,从今往后,你我道不同,再见面,当杀之!”
秦言之背着阿岑便走,竹杖柱在地上,一声一声,仿佛是捅在萧子骞心上。
自此开始,两人终于站在了各自应站的位置上,两人不再是同盟,而是敌人。
承安元年秋,岑安公主薨,其生前挚友秦言之回京葬之,停半月,赴战场,始平叛。
大尹皇朝对萧家的战争在岑安公主逝去之后才算真正开始,世人只当是秦言之对岑安公主过于情深,却不知秦言之只是孤注一掷。
他已经什么都没有了,心里念着的萧子骞成了叛国贼子,心里念着他的阿岑被萧子骞间接杀害了,就连母亲的死,居然跟萧子骞也脱不了干系。爱他的人,被他爱的人杀了,那他便去杀了自己爱的人吧!
战事一触即发,秦言之不提刀剑,整日坐在山河图前,有时一坐便是一夜,侍卫进来劝他早些歇息,他眼睛眨也不眨,侍卫大概是站了一刻钟的样子,秦言之仍旧没有反应,他便摇头轻轻出去了。
早些时候岑安公主还在的时候,秦言之或许还会听岑安的劝,到如今,没一个人劝的了他。
战事拖了一年,秦言之就是跟萧子骞耗着也耗了萧子骞不少兵力,承安二年冬,沥水大雪,城内粮草不足,萧军出城运粮草时屡被偷袭,萧子骞毛了,让人去查,没想到查到了秦言之头上。
“他是要下狠手了。”
底下人都提议对秦言之所在的碧城发动猛攻,可是萧子骞眼睛一瞪:“想我堂堂萧子骞,怎可背地里搞偷袭呢!”
萧子骞的话说的实在没什么水准,他那包庇的心思简直不要太明显,底下的人瞬间就炸开了锅,他有些控制不了那局势,扶额便出了营帐,却没想到,底下人瞒着他直接集结兵力向碧城发动了进攻。
萧子骞那时和裴一风在城中巡视,瞧着冷清的街市,他便问裴一风:“城中人呢?”
“战事拖了这么久,随时可能来一场恶战,没人敢出门。”
即使随时可能来一场恶战,也不该是这样的模样,脑中灵光一闪,他策马便出了城。裴一风冲着他的背影喊:“萧子骞,你去了也阻止不了!”
碧城外血色蔓延,尸体堆积,胯下的马已经不愿再向前,萧子骞只能弃了马往城内走去,厮杀着的士兵,令人作呕的血腥味充斥着这座原本美如画的城。他瞧见城楼上有人坐在轮椅上,那轮椅快要被人推下城楼,他起身跑上城楼,逆着人潮,他心里多么怕秦言之就死在自己眼前。
他在奔跑,他听不见任何声音,他只知道自己离那轮椅上的人影越来越近了,在那轮椅即将跌落的那一刻,他伸手抓住了,他欣喜的看向那椅中人,却不想椅中人根本就不是秦言之。
萧子骞还不来不及回身,背上便被扎了一刀,那一刀直击要害,他一下子脱力便半个身子挂在了城楼上。
“我等你很久了。”
那声音凉凉的,萧子骞回头便看见拄着竹杖,披着雪衣的秦言之。他眉目如刀刻般的好看,却离他那般远。
他等了他很久,萧子骞是知道的,自打一年前,他便知道秦言之在筹划一个时机杀了自己。当这一天终于来到,他一点都不觉得意外,他只是有些遗憾,他没有管好底下的人,让他在实施计划的时候困难了许多。
“诶,我说过,我想回天外镇开一间酒肆……”他说着话,却没想话被秦言之打断:“谎话我已不会再听,今天,我要亲手把你送进地狱!”
萧子骞瞧着秦言之走向自己,他眨了眨眼,从袖中掏出匕首翻身而起,秦言之一愣,自己腿上便被扎了一刀,他跪在地上,瞧着萧子骞离开,眼前越来越模糊,最后眼前一花,他便一头栽在了地上。
自那之后,萧子骞便仿佛是人间蒸发了一般。没了萧子骞的萧军溃不成军,承安三年的春日,战事终于落下帷幕。秦言之回京之后,先是祭拜了岑安公主,再帮着皇帝治理国家,没想到在尹京一待便是三十六年。
秦言之告老还乡时已是一个两鬓斑白的老者了,那年春日,小河边的杨柳抽了新的枝桠,解冻的河水流的缓慢,他拄着一根竹杖到天外镇城门口时,正有送葬的队伍的从那城门里出来。
他站在一边瞧着,最后看了看昆山的方向,眼里落下泪来,他终于回来了。
他循着往日的记忆,走上青石板砌成的小巷,猛然间抬首,路的尽头多了一间酒肆,那飘扬的酒旗下好像坐着一个少年,看到他就笑,嘴唇翕动之间好像是在说:“小跑腿,你终于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