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睿王的仙逝,大越似乎也变得沉沦起来。各级衙门荒于政事,军备废弛。几次探访汴临八营,中元见将士大多疏于操练,士气低落,只有赵墨手下的步弓马弓两营仍然士气昂扬,便忙找来袁辰星商议对策。
眼前的情势让袁辰星也是一脸无奈。他告诉中元,自打惨胜西镇之后,神武军的状态就一直不好。原来八大营有四万人马,西征之役损失一万,神机营火器尽失,几乎全军覆没;今年又在岭南关留下五千精兵,余下这两万多人,只是神武军中的老弱病残,此时若有战事,只怕难以指望他们。当务之急是要重新招兵买马,积草屯粮,建立一支新军,以备不时之需。
觉得袁辰星言之有理,中元便上奏延兴帝,请求拨款练兵。
然而屋漏偏逢连阴雨。就在这支新军还未建立起来时,曼云陀又叩关了。
延兴四年正月初五,边关急报递到龙案前。皇帝急忙升殿,召文武上朝商议对策。
大殿上,群臣如一汪死水般沉默,没有一个人说话。怒气冲冲地坐在龙椅上,延兴帝目光凌厉,冷冷地看着丹墀下的百官。几个胆小的官员为了躲避皇帝的眼神,竟然把脖子缩到衣领里。
“陛下!曼云陀兴兵再犯,边关告急,朝廷应速派大员前去坐镇,以安军心。”见众人无语,宰相汪道直率先打破沉默。
“派谁去?”微点着头,延兴帝语气平静,似乎在积蓄力量,等待爆发。
汪道直被问得一怔。他只是想到应该迅速派人去岭南关督战,就像上次睿王那样。可如今睿王已经死了,这回派谁去他的心中也无定意。
皇极殿又陷入了沉默。喘着粗气,延兴帝的双眉已蹙在一处。在来的路上他已经想好,此番自己决不会像去年时羁縻怀柔。这次他要举全国之兵,一举灭掉苗部,永绝祸患。
“曼云陀欺人太甚!”皇帝突然一声怒吼,吓得所有人身子一抖,“一个小小的蛮夷部落,不过数万人口,竟敢屡犯天威!若不剿灭,大越永无宁日!”
见皇帝已表了态,一些大臣切切私语起来,谈论的内容大多都是反对出兵的意见。
再不询问任何人的意见,延兴帝随即下旨,命兵部调兵遣将,户部筹集粮草,汴临八营神武军及各府道州县厢军全部出动,太子亲王全部随驾,择日兵发岭南关。
朝臣大多虽不愿打仗,但皇帝圣意已决,没人再敢说些什么。
“圣上且慢!”正当延兴帝要退朝之时,一个坚毅的声音拦住了他。
延兴帝定睛一看,竟是兵部尚书袁辰星出班跪倒。
“袁爱卿还有何事要奏?”
“微臣以为,此时不宜出兵征剿!”
此言一出,朝堂上又是一阵叽叽喳喳。见有人替自己说话,群臣都暗自松了一口气。
愣愣地看着满面急迫的袁辰星,延兴帝的心中蓦然拂过一丝不悦:“爱卿何出此言?”
“前者西征刘郁炳,一万神武军消耗殆尽,神机营全军覆没。如今大军没有火器支援,实难取胜。”
袁辰星生性放浪,素来口无遮拦。延兴帝知道他的脾气秉性,平时不与计较,可见他今日众目睽睽之下公然违背圣意,不免有些恼怒。虽压了压火气,但他的言语间已十分不满:“火枪火炮不过奇技淫巧,没有它朕就不能取胜吗?爱卿不必赘言,速速下去准备。”
袁辰星一向知兵,对军队士气低落也了如指掌,深知此一去凶多吉少,便豁出性命来阻拦皇帝错误的决定。
“陛下切莫一意孤行!汴临八营多是久疏战阵之旅,各地厢军也徒有其名。若强行抽调,一旦兵事不力,军必自乱,到那时各地守备空虚,苗部必势如破竹,大越亡矣!”
尽管出自肺腑,可袁辰星的进谏还是引得延兴帝勃然大怒。颤抖着胡须,他的忍耐似乎已到达极点:“朕欲兴兵,你却出此不利之言,扰乱军心。朕岂能容你!”
言罢,他遂令金甲武士将袁辰星推出斩首。看了看凶神恶煞般的刀斧手,袁辰星正冠抖袍,面无惧色。望着满面怒容的延兴帝,他大笑三声:“臣死无怨,只可惜我大越六百年之基业就要毁于陛下之手!”
“反啦!反啦!”见一个臣下竟然如此忤逆自己,延兴帝气得直跺脚,“快拉出去砍了!”
中元自幼便和袁辰星学习兵书战策,与他的感情很深。他深知袁师傅的才干,征讨西镇若是没有他的话,绝不会胜得如此彻底。中元内心也反对父皇这般兴师动众。他觉得应当将岭南四城军民迁入关内,再派一大将领精兵死守岭南关。如此一来,谅他曼云陀三头六臂也无可奈何。可他又十分了解父皇,知道他是一位胸怀大志的君主,力图打造一个太平盛世,使自己的文治武功达到顶峰,超越列祖列宗。更重要的是,中元知道父皇这么做是为了自己在他百年之后能做一个无忧无虑的太平天子。
复杂的思想斗争使得中元在这次朝会上没有发表自己的见解。父皇雄心勃勃,自己也只能随波逐流。他只希望跟随父皇左右,保护他不受到一丁点的伤害。
可如今见袁师傅的忠言触犯了天威,性命不保,自己无论如何也不能再沉默下去了。
“且慢动手!”忙叫住金甲武士,他转身对延兴帝道,“父皇息怒!儿臣有下情回禀。”
延兴帝知道太子此举是为了袁辰星。板着怒气未消的面孔,他语气冰冷:“不许给他求情!”
见父皇已下了封口令,中元心头一紧,忙改口道:“儿臣并非给袁尚书求情,只是军马未动先斩大帅于军不利。不如且先囚下,待父皇旗开得胜再与他计较。”
周正儒与袁辰星共事多年,交情莫逆。虽然华夷之念在周正儒的脑子里根深蒂固,使他与袁辰星意见相左,但如今见他命悬一线,也想替他求情。看见太子一席话说得皇帝略有迟疑,他便见缝插针:“圣上明鉴!袁大人虽然冒犯天威,但他的内心还是为了社稷着想。依微臣之见,不如就按太子殿下说得办,暂且把他关押起来,以观后效。微臣愿意跟随陛下亲临战阵,用战功来给袁大人赎罪!”
中秋见岳父大人这么说,也跪下来给袁辰星求情。
见皇帝身边的至亲和股肱都请求赦免袁辰星的死罪,殿上的其他大臣也都一齐跪倒,请求皇帝法外开恩。
看着丹墀下黑压压一片跪着的文武百官,延兴帝气得浑身哆嗦,忍了又忍才恨恨地说道:“就依众卿,先将袁辰星打入天牢,待朕平定苗部后再行发落!”
神武军大营里,令狐元武痛苦地躺在床上,奄奄一息。突如其来的一场大病将五大三粗的他猝然击倒。恰逢出征的当口,他心急如焚。虽有军医尽力施治,但他终是病入膏肓,无药可医。
“令狐!”
耳边的一声呼唤让令狐元武微微睁开双眼。恍惚间,他隐约看见一个高大的身影站在自己面前。
“令狐!你怎么样?”
费劲好大力气,他终于听清的来人的声音。
“襄……王……”
“令狐……”伏在令狐元武的耳畔,中秋泪水涟涟,“你放心!我已奏明了父皇。宫里的太医正在来的路上……”
伤心地摇了摇头,令狐元武用生平第一次哽咽的声音说道:“没用了……吃了那么多药……一点也不见……起色……”
“不!不!一定有用……”中秋还要再说些什么,却被令狐元武抬手拦住。
紧紧握着那只无力的大手,中秋已是泣不成声。
“此……此番……举国征讨……殿下一定……一定要多加小心……替我……替我多杀敌……人……”
忽地手一垂,令狐元武撒手人寰。
凝望那张宽阔的面容许久,中秋擦干眼泪,暗下决心:此番一定要将曼云陀生吞活剥,以告慰令狐元武在天之灵。
得知皇帝要举国征讨苗部,后宫也是乱作一团。入夜,李皇后亲自做了几样小菜送到英华宫来给延兴帝践行。说是践行,实则还是希望他能改变主意。
边关的局势危如累卵,延兴帝哪里还有胃口。把酒菜往旁边一推,他冷冷地问道:“皇后是来做说客的吗?”
李皇后何等聪明,她知道若是直截了当地表明来意,以皇帝的性情,多半会被斥责。转了转眼睛,她不由计上心来:“皇上圣明!此番出征事关社稷安危,臣妾一女流之辈怎敢说三道四?只是刀枪无眼,皇上亲征苗部还需多加谨慎。此一别不知何日才能再见,因此臣妾略备薄酒来给您送行。”
见皇后如此通情达理,延兴帝心头一暖。端起酒樽喝了一口,他苦笑道:“除了秋儿和周正儒,满朝文武没有一人赞同朕的做法。他们只知道绥靖怀柔。其实朕何尝不晓得把曼云陀挡在岭南关外是稳妥之策,只是如此一来,岭南关就像一个无底洞,成了苗部牵制大越的一个砝码。朝廷不知要耗费多少兵马钱粮来堵这个窟窿。若不在此时剿灭,待他日曼云陀羽翼丰满,恐怕就不是一个岭南关能抵挡得住了。朕既是一国之君,就要敢为天下先,不能把这个后患无穷的祸端留给元儿,留给后世子孙。”
终于得知延兴帝的良苦用心,李皇后也打消了规劝的念头。用筷子给延兴帝夹了一口菜,她柔声道:“那皇上也不必如此兴师动众啊!您御驾亲征,可以把元儿留在朝中,再说也不用兴全国之兵来征剿一个小小的苗部呀!”
李皇后的话似乎触动了延兴帝的心弦。略一沉思,他忽地一摆手,语重心长道:“大越与苗部的差别就在于地广人多。我们必须以泰山压顶之势来使曼云陀胆寒。至于元儿嘛,你难道忘了故宋灭亡的教训?没有武功的文治是不会长久的。元儿一身书生之气,在这方面还多需历练。”
圣意难违。见说不动延兴帝,李皇后也只好作罢。看着月上中天,她怀着忐忑不安的心起身告退。
一阵呼啸的寒风把英华宫前一颗树上几片未褪去的枯叶吹得哗哗作响。注视着那几片叶子许久,站在宫门前的李皇后忽然想起睿王府影壁墙前的那个招魂幡。回首望了望寝宫内延兴帝的烛影,一股不祥的预感忽然笼住她的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