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月里,黄河南北下了一场大雪。
史德统冒着连续几天的风雪,终于回到了河南。此前他除押解幽州俘虏北返外,还充任河北巡检使之职,受命巡边,史德统命令潘美领兵先回郑州,并给了士卒三日的假,自己则带着曹彬一众牙卫打马回开封述职。
史德统充任河北巡检使之职,这巡完边自然是要回枢密院交差。
“史将军、史将军!”史德统刚在枢密院官衙中出现,有人立即兴奋地大喊。
新任枢密院兵房主事魏仁浦,从旁边的一座公房的窗户里伸出脑袋。魏仁浦热情地将史德统请入自己的公房里,客气地替史德统扫去身上落着的雪花,再倒上一杯热茶。
“有劳魏大人了!”史德统笑道,一口热茶下去身子也暖了不少。
“将军言重了,魏某能有今日,全赖将军推荐。魏某也在这里也要恭喜将军荣得西京留守之职。”魏仁浦谢道。
史德统摆了摆手笑道:“我这西京留守可是穷的叮当响,我可告诉你可是没有赏钱的啊!”
魏仁浦闻言哈哈一笑。
“我听说左监门卫郭荣郭将军说,阁下精于院事,博闻强记,可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材啊!”史德统点头赞道。
郭荣可没这么说过,那是在前世历史对魏仁浦的记载。不过魏仁浦确实是个能干的人物,枢密副使郭威曾问院中诸官,诸州屯兵将校名姓及兵额多少,命人去找帐簿检视,魏仁浦却当场写下将校名单及兵额,郭威派人检查,结果完全跟魏仁浦记的一致。由此,魏仁浦便在枢密院中站稳了脚跟,成了兵房主事。
魏仁浦虽然官小,但他对史德统一直十分感激。所以说,锦上添花不如雪中送炭,在一个人穷困潦倒之时,一饭之恩远比风光时馈赠的山珍海味要珍贵得多。
“不敢当、不敢当!”魏仁浦听说郭荣这么评价自己,心里极是高兴,双眼中也透着喜色。他并非科举出身,又无后台,所以混了十几年,仍是个芝麻小官,心里颇为自卑,能听到郭荣的赞誉,对他来说,可是不得了事。
史德统瞧了瞧左右,见室中无人,院子里也是人迹罕见,只有几个老仆在院中扫雪。
魏仁浦察颜观色,解释道:“魏王晏驾,陛下诏令辍朝三日,今天是最后一天。听说陛下心情忧郁,无心处理朝政。这大冷天里,又逢大雪,院中同僚也无心办公,纷纷告假了。”
那魏王就是皇子刘承训,刘承训在皇帝刘知远还在从邺都返回的路上,就病逝了,被追封为魏王。刘承训颇有才能,通政务,为人也谦逊有加,向来为刘知远所喜爱,就是朝中百官也称赞有加,他这一死,朝野都觉可惜。
史德统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道:“我刚从河北沿边回来,还等着交差,魏大人能否提供方便?”
魏仁浦起身笑道:“将军说的哪里话,请将军随我来,为将军效劳是我等的荣幸!”
交了令,史德统领着曹彬等一众牙卫打马走出枢密院。天空又飘起了小雪花,街上显得空荡荡的,只有一两个小贩为了生计还在街头叫卖,拐角处也有几个乞丐一边瑟瑟发抖,一边念念有词地乞求路人施恩。听魏仁浦说,这个冬天宿州一州饿死了八百六十七人,开封府也不例外。
史德统随手扔给了乞丐几枚铜钱,乞丐们当场抢了起来,然后千恩万谢地离开。刚准备率牙卫回史弘肇在开封的府邸,忽然不远处,一声暴喝传来:“杜贼出来了!”
这声暴喝如一个晴天霹雳,无数的人群似乎从两侧冒出,迅速将本空荡荡的街道填满,喧闹一片。史德统目瞪口呆,见前面呼喊声与叫骂声乱成一片,心中惊异,身后的百姓向前奔去,然后又挤作一团折返而来。史德统连忙与侍从拨马挤出人群,刚刚下马立在街边屋檐下,不知发生了何事,拥挤的人群将他挤进了街边的酒肆中。
只见路上、楼上、巷子里,雪团、石子、粪蛋与鸡蛋横飞,当中被攻击的一人面无表情走在街中央,正是检校太师、兼中书令、楚国公杜重威。这杜重威人人皆曰可杀,不过有皇帝照顾,他虽然没了实职,被勒令闲居在汴梁城内,但一出门便遭到汴梁人的辱骂。
一颗鸡蛋正砸在杜重威的脑袋上,杜重威早有准备,戴了一顶头盔。那鸡蛋哗啦地碎了,蛋汁流了他满头。他铁青着脸,仍硬着头皮往前走,要不是有侍从护卫着,他早就被撕成碎片。
史德统心中感到快意,但又想这种侮辱对杜重威来说,实在是太无关痛痒了,但是自己知道杜重威之后的结局,也就了然了。
“冯将军,冯将军!”史德统眼见前面有马背上有一人形似冯义,便连忙叫道。
冯义正打马走着,忽闻后面有人呼喊自己的名字,连忙回头,定睛一瞧,神色激动:“正不知如何感谢将军呢!”
史德统笑道:“之前不是说令公若安然回府,某要过府讨杯酒水,难道冯将军忘了?”
冯义连忙道:“不敢,不敢,能请将军过府,是我等的荣幸。史将军,请!”
史德统打发了曹彬和几个牙卫,放了他们一天假,让其自找乐子去了,自己则和冯义并骑而行。
冯道的宅第当然不是被苏禹珪占了的那座宅子,刘知远当初将冯道的宅第赏赐给苏禹珪,大概也未想到冯道还能活着回来。冯道累朝宿相,刘知远为了补偿冯道,就另赐了一座宅子给冯道。
估计冯义遣人先回了府,冯道亲自站在自家门口迎接,这让史德统受宠若惊,史德统远远地就下马,小步快走,口中连连表示不敢当。
“子仲不必多礼,老夫无官在身,也不过是一个糟老头子,而且子仲有我一饭之恩,当得起我一拜。”冯道笑道。
他眼下还未授官,一同逃回来的李崧、和凝二人都授了闲职高官,严格地说,冯道眼下是一介平民,不过冯道看上去好像根本就不在乎,因为他就是历朝皇家的门面,知足常乐!
“我官职虽比冯将军高,不过私下里我与冯将军是兄弟相称,令公当面,我还要施晚辈之礼。”史德统一躬到底,不敢马虎。
“免礼、免礼!”冯道颌首笑道。他再次打量史德统,见史德统相貌堂堂,雪地里如一棵柏树挺拔,又谨让知礼。自从回到汴梁,冯道又常常听到关于史德统的传闻与事迹,又听冯义往日的诉说,知道史德统文武双全,又极有将略,心中暗赞。
史德统却被站在冯道身侧的一位中年人所吸引,此人褒衣博带,但身材极高大,足有八尺,极似那武行德,若是换上戎装,看上去定会像是位掌兵大将。此人自从史德统一出现,便不住地打量他,脸上表情很是好奇。
大概是意识到史德统的好奇,冯道笑眯眯地将中年文士引到前面,介绍道:“子仲猜猜这位是朝中哪位大人?”
史德统感到惊讶,连忙问道:“敢问这位大人名讳?”
“不劳冯公引荐,鄙人李榖是也!”文士笑道
史德统闻言,心中极是震惊,连忙拜道:“原来是府尹大人当面,晚辈见过李大人!”
“父亲,李大人,这大冷的天,不如里头说话。”冯义站在身旁说道。
“对、对!老夫失礼了。”冯道领着众人进了花厅。
史德统一路上在想前世有关李榖的记载:李榖又叫李谷,字惟珍,颍州汝阴人,先后在五代后晋、后汉、后周三朝为官。相较于朝中横行的武人,李榖却是实打实的文人,李榖虽然是文臣,但少勇善射,好任侠负气,单看他的魁伟体魄便知他年少时的形状,所以曾经为乡里邻人所不喜。李榖大受刺激,因此奋发习文,终日手不释卷,终于年二十七岁时中进士,登入仕途。
后晋开运二年,李榖出任磁州刺史、北面水陆转运使,后晋开运三年,耶律德光率军南下,他听说李榖密通晋阳,派兵拘至,亲加质讯。这李穀极有胆气,反而诘问证据,辽主语塞,佯从车中引手,装着要索取文书证据的模样,李穀窥破诈谋,乐得再三穷诘,声色不挠。辽主竟被他瞒过,好歹捡了一条命来。
这李穀为人也厚重刚毅,急公好义,有难必救,有恩必报,晋主石重贵被辽人掳向北庭时,旧臣无人敢送,沿途唯有他李榖冒着生死危险跪迎道边,倾囊以献,让石重贵感激涕零。
此事也不禁让史德统心中感叹李榖真乃忠臣也。
而年轻时的李榖也有一段趣事:时后唐明宗登机,人心未服,朝野混乱,李穀年轻与韩熙载相好,韩熙载见中原纷乱,难以施展自身才华,想南渡一展所学。李榖与韩熙载在正阳分手时,两人举杯痛饮。韩熙载对李榖说:“南国如果用我为宰相,我必将长驱以定中原。”李榖笑着回答说:“中原如果用我为相,我取南国如同探囊取物。”后来,周世宗柴荣果然用李穀为相,采用他的谋略,夺取了南唐的淮南之地,而韩熙载在南唐终其一生,却无所作为。
冯道想的周到,史德统来时之前已命人准备好筵席,室内燃着薪炭。冯道子女众多,然而都在外为官,膝下只有冯义一个小儿子在禁军中补了个虚职,和一个小女儿冯媛在跟前侍候,所以宅子虽大,但颇为冷清。
此时几人纷纷落座,围在桌前,喝着热酒,吃着热菜,让人不觉精神一振。
史德统满上一杯酒,向冯道敬道:“令公九死一生,如今安然归来,晚辈在此祝令公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好,好!好一个福如东海,寿比南山,老夫就借子仲吉言了。”冯道心下高兴,满饮了一杯。
冯义忙为冯道和史德统满上,冯道举杯向史德统敬道:“承蒙子仲一饭之恩,今日些许酒水聊表寸心,望子仲不要嫌弃。”
史德统一饮而尽,忙道:“令公哪里的话,小侄能有幸结识令公乃三生有幸,何言嫌弃,令公莫要再折煞我了。”
冯道笑言:“好、好。”一旁的李榖也是抚须微笑,时不时地扫了史德统几眼。
几人吃了几口酒菜,史德统举杯起身朝李榖敬道:“久闻磁州刺史李大人,忠义无双,冯令公等诸公在恒州也幸得李大人周全,晚辈斗胆,敬李大人一杯。”
这李榖是十月下旬回到汴梁的,当时史德统正在邺都城下,李榖还在河北,就被刘知远拜为左散骑常侍,这是罢外郡归本官的一种奖赏性质的虚职,以为进秩,不久前就权判开封府事,主持开封府的日常事务,因为他曾经做过开封府的推官,刘知远遂让他重操旧事。
李榖也是个痛快人,闻言心中暗自高兴,遂同史德统一干而尽,然后笑道:“我在磁州也闻得将军的种种轶事,将军真是年少有为啊!”
“大人谬赞了,我等腐朽之光岂能同大人之高义相比。”史德统自谦道。
李榖闻言微微一笑,暗叹此子谦恭有礼,不像其父史弘肇那等武人嚣张跋扈。
旁边的冯义一时插不上嘴,见到此处,遂张嘴问道:“我听说陛下此次大赏群臣,史兄弟也授得西京留守一职?”
“正是,蒙圣上不弃,小弟加授西京留守,仍然兼任郑州防御使一职。”史德统淡然道。
冯义心下羡慕,遂举杯恭祝:“恭喜贤弟,贤弟真是让我等惭愧啊!”
史德统举杯回敬谦虚道:“冯兄过谦了,贤弟只不过运气好而已,当不得真,当不得真。”
“史将军何必自谦,我观你所作所为,封个节度使都绰绰有余。”一旁的李榖笑道。
“哎,令公和李大人当面,晚辈不敢假言,晚辈之前被授得郑州防御之时,起初心中高兴无比,然而做得一方父母之后,上马管军,下马管民,恨不得将自己掰成两个人用,每天忙忙碌碌,郑州才稍显起色。晚辈治理郑州一地都深感吃力,如今圣上又以西京百姓重任委以吾身,怕辜负了圣上的信任,此时头大得很。”史德统长叹道。
“别人闻升高都是兴高采烈,手舞足蹈,而贤侄闻升官却是忧心忡忡,唉声叹气,我真是替洛阳的百姓高兴啊!”冯道笑道。
“不知令公和李大人手下可有治郡之才,愿推荐一二,为晚辈分忧解难。”史德统起身向两人拜道。
冯道与李榖连忙起身,将史德统按了回去。冯道抚须微笑道:“昔日三司李公手下有一度支推官名唤薛居正,此人刚正不阿,又有大才,可为贤侄分忧一二。”
“多谢令公!”史德统喜道。
“贤侄无须客气,明日我就手书一封,让李公将薛居正调拨你的麾下,想来李公应该能卖老夫个薄面!”
“哈哈,既然令公都推荐一人,那老夫若不举荐,岂不显得小家子气了。前资善大夫李沼之子校书郎李昉有大才,将军若有意,吾愿为之推荐一二。” 李榖与李昉其生父李超交好,也知道李昉的才华,遂有意推荐。
“多谢令公与李大人,若有此二人相助,晚辈任上必事半功倍!”史德统知道这两人都是后世宋初的有名宰相,心下大喜,又向冯道和李榖连连敬酒。
李榖与冯道雅言善谈,说话又极有风趣,就是国家大事也善于譬喻,史德统潜心受教,遂也引经据典,论述一番对时局的见解,也让李榖与冯道刮目相看,几人这酒喝的就更欢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