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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试水

2016-11-14发布 4021字

乾邑城乃奉安国京都,自前朝起便是各国商贸往来频繁的大都会。天子脚下自然一派繁荣安定,除去两三年前闹得尽人皆知的,拥花楼黔将军一案,开国十年来没出过什么大乱。

宽敞街市,各式摊位,人声叫卖。皇城下热闹市镇,倚着高矮楼阁,人来人往熙熙攘攘。

一身锦缎的女子,斗笠垂纱以遮面,老仆相随,逛集市。

她是赵家的女儿。乾邑城内大户赵启元,经营诸多生意,家资充盈,膝下独女,名唤赵熙亭。

年方二八待字闺中,赵启元正多方物色招婿。

赵熙亭信步闲逛,拣些新奇玩意买下。多的便是出入各家珠宝行,喜欢的便入手,不问价。

老仆跟在她后面揣着钱袋,眼睛也不眨地掏出银两钱票。

店家知她是常客,更是大方的客人,尽力推出各样琳琅首饰供她挑选,多留她片刻便是多赚。

赵熙亭挑拣展物台上的晶莹玉石,看得差不多便示意老仆付钱。

店家取出精致首饰盒包装好,老仆也摸出钱袋,买的东西有些多,尽是贵重,便掏出数张银票来。

赵熙亭刚要接过一只首饰盒,被横空伸出一只手来夺过。

她诧异地扭头,透着薄纱见是一名女子,其貌不扬年岁偏大,普通妇人模样。

“掌柜,这一对东山翡翠耳坠,你卖她多少?”那女子揭开盒盖挑出耳坠来把玩,惹得赵熙亭愠怒。

“二十两。”店家答。

老仆赶忙上前拦在自家不善言语的小姐身前,摆出气势来斥责

“我家小姐先看中了,哪有让给你的道理。”

那女子不搭理他,一身素衣竟从怀里掏出一对元宝,令店家瞪大了双目。

“二十两,这耳坠我要了。”

店家瞥一眼这边的二人,犹豫着伸手要去接。

赵熙亭气红了脸,幸而遮在纱巾后看不见,她暗地里提脚往老仆脚上一踩,老仆回看她一眼,得她示意将银票拍在店家眼前

“二十五两,本就是我家小姐先,你得卖给我们。”

谁料那女子又掏出一个元宝

“小气劲,才多五两。店家你看清楚,实在的三十两银元,一手交钱一手拿货,谁先给钱算谁的。”

老仆身上没带太多银两,尽是银票,卖家自然更看重到手的钱财。何况对方是舍得出价的。

他等小姐指示,赵熙亭顾不得女儿家颜面,开口说

“这位大姐怎么偏要与我争抢,明明还有许多别的首饰供你挑选。”

女子忽地来了气势,紧逼两步来到她跟前,赵熙亭慌忙退后。

“你怎么回事,叫谁大姐。是你要跟我抢,我就看中这一副耳坠你怎么不去买别的。”

“我,我也要买旁的……”

“看出来你是个富家小姐了,出手倒也阔绰,怎的一件小玩意也不舍得让人,真是没一点大家风度。”

女子咄咄逼人,赵熙亭被堵得话不能出口,老仆护着小姐连连后退,两方优劣高下立现。

掌柜正忙着劝和,两方不愿得罪。一旁的店铺伙计也敷衍着帮衬,一闪眼见门外进来个僧人,借机脱身出来。

“这位师傅您……”

“贫僧路过,敢问可否讨口水喝。”

释变双掌合十,行个稳当的佛礼。伙计看他面善,便想施与一碗茶,权当行善。

伙计入了后堂,释变望向赵熙亭。虽头纱阻隔,不碍他看得分明,还算个标致的女子。被欺侮的眼眶含泪,家里人向来宠惯她,怎会叫她受委屈。

眼见早先便在店内的一名男子,借着凑热闹的架势,不动声色靠近,便要趁人不注意,将柜台上银两银票及若干首饰,囊入怀中。

女子终于嘴上说不痛快,要出手推人,老仆挡不住这生猛女人,脚下一踉跄,歪在赵熙亭身上就要一同倒下。

赵熙亭生怕摔倒了丢人,却站不稳,失了重心。忽觉腰上一紧,有了依靠,不自觉攀上双臂去。

释变一手搀起老人,一手兜着赵熙亭腰身。后者勾着手搭上自己的脖子,叫他未料,也牵起嘴角一笑。

老仆站稳了,而赵熙亭受惊前闭了眼,还不敢睁开。

她听见头顶沉郁温柔的男声

“该抱够了吧。”

她睁眼,见到眉舒目朗一男子,又一愣神。

“小姐,小姐。”

老仆担忧地唤她,才叫她惊觉自己挂在人家身上。慌忙离开那人身侧,又羞又恼按住不安分的胸口。又偷偷瞥一眼,竟是个僧人。

释变抖搂僧袍,对着揣了满兜的正欲溜走之人,说道

“施主拿了这么多,不嫌重?”

那人拔腿便要跑,反应过来的伙计一声大喝,带着众伙计扑上去压制住。

掌柜一面叫骂一面安抚店内客人,赵熙亭被老仆拦得远远的,却忍不住多看那僧人几眼。

见他又对着与自己争吵的女子,莫名一笑。

那女子被看出来,与小贼同伙。心里发虚不知他如何揭发,却不见他多作言语。

“他们是一伙的。这女人分散我们的注意,叫那男人来偷。”赵熙亭立时将猜测道出,掌柜不置信地看她,不及她逃便拉住她叫她说个清楚明白。

店内又是乱作一团。

释变拾了银票钱袋,整理好交还给老仆

“施主请收好。”

看他转身便要离开,赵熙亭没来由鼓起勇气出声

“你站住。”

她也不知自己怎么说出这一句,觉得失礼,不敢再看那人的脸色,改口道

“师父还请留步。”

……

赵府一如料想的气派,红木宅门拉开,是宽敞的庭院,恢宏建筑。

迎门两名仆僮,一男一女,穿的素净整饬。

老仆机灵,以答谢为由邀释变来府上做客。门开,先行一步弯身推手作请。

纵有遮掩,赵熙亭也垂着首,走在释变身侧。这僧人有多高,她不敢靠得太近,只觉得自己才及其肩。行走衣袖带风,却体贴的慢着脚步容自己跟上。

仆僮跟在小姐身后,男僮接过老仆手上物件去安放,女僮引释变入正堂,落座。

“给释变师父看茶。”赵熙亭吩咐了,女僮便去奉茶。

赵启元迈进正堂来,拱手对释变作揖

“听闻师父相助小女,不叫她受了欺负,老夫在这多谢了。”

释变也起身回礼

“施主有礼了。出家人分内的事。”

赵熙亭告退了二人去更衣,行至门口,回身看一眼释变。他正襟坐着与父亲交谈,眉目恬静,出家人得体的应答,叫她为自己没来由的心思感到羞耻。

释变知道小姐目光忱忱,当作不知,听赵启元提及不日便是小姐生母的祭日,又逢女儿婚事敲定,有意留他作法事。装作犹疑模样,等他再三挽留

“师父不要推拒,发妻生前礼佛,是虔诚的信徒。我赵家奉佛在京内也是出了名的。师父若是不嫌弃,我愿出重金请师父……”

“贫僧应允了便是,望施主莫提身外之物。”

赵熙亭心下欢喜,轻快地离开。

释变端着超脱世俗的样子,低垂眼睫听赵启元说些无聊的话,含着笑应对。

女僮奉上茶来,搁在他手边茶案上。

“师父请用茶。”

他抬眼看向女僮离去的背影,眼波流转。

端起茶盏,轻抿一口,烫得他嘴痛。

死丫头。

……

半两抱着茶托,退到偏室候着,透着镂空屏风观察正堂。

释变与赵启元的谈话,她听来实在无趣。

赵熙亭换了身比上街还艳丽的衣裳,摘了斗笠头纱,隆重出场。

半两看见释变还端着杯一呆,假装惊艳的神色,她暗自嘲讽他虚伪做作。而那单纯的小姐也不意外地欣喜得意。

好不容易等堂内没完似的胡扯半天,听到赵启元唤人领师父去厢房,便起身出去,恭敬地对释变行礼,请行。

释变跟在她身后七弯八绕地走在楼廊,感叹道

“赵府还挺大的。”

“有彤瑜庄大?”

“那是比不得。”

半两径自走着,也不看他。等到了厢房,二人进去,把门一关,她便发问

“你来这是有事?”

释变摊着手回答

“无事,来看看。”

“你不是轻易不出庄的吗?哦,是奴玉叫你来捣乱,他反悔了,不想教我媚术了?那可不成。”

“还惦记着那个,你当心被他带偏了。”

“本来就不是正道上的人,我要学,你管不着。你说你来做什么的,妨碍我我可有的是办法赶你。”

释变只好无奈地笑笑

“放心我不是来找你麻烦,一言难尽而已。”

“一言难尽,”半两看他不必端着高僧的模样,放松地坐下,打量他一番,心里有数,“是在庄里待不下去了吧。”

释变看她,不讶异被看出,反正自己也没心思掩饰。转了话锋问她

“你这边呢,进展如何。”

“穆管事告诫,私相串通任务是重罚。”

“别装样子了,跟我说说我兴许能帮你。”

半两也是这么打算的,正要开口,被释变一抬手止住。

一会儿便听见脚步,她退到角落躬身开口道

“师父有什么需要,尽管吩咐下人。您是老爷小姐的贵客,自不会怠慢。”

一面赵熙亭就推门进来了,扫一眼半两叫她下去,自己巧笑着留下。

……

等到夜深了,半两等府内上下睡熟,来厢房找释变。

“赵小姐对你可还殷勤?”

“少拿我打趣。”

二人行至无人的庭院,半两一路上与他细说

“赵启元是赵氏家主,旁的分支家族经营些寻常买卖,而他把生意做到别国去了。萨络,沙腾罗还有东南海上那些小国,往来商贸他都有插手。”

“富商巨贾,都是如此这般的发家之道。”释变插上一句。

“赵启元与原配夫人育有一女,就是那对你颇殷勤的赵小姐。你也知道赵熙亭生母死了,赵启元还盼着有儿子,续了好几房,外边也养了不少,据我所知没一点动静,不然也不会这么宝贝这个独女了。”

释变望着半两的眼睛认真听着,她一挑眉道

“这么多母的没一个能生,那定是公的出了问题。所以说,赵小姐是不是赵启元亲生的,也不可知。”

“这,与你的任务有什么牵连?”

“没有,我好奇多打听了些。”

释变抚额,笑叹

“你直说卷轴里写些什么,是要你夺命还是取物。”

“要是杀人就简单了,你有功夫的,我告诉你是谁,咱们今日就能回去复命了。”

半两说着,有些怨怼地坐下。

天上玄月洒下柔光照得庭院明朗。

释变抬脚搁在石凳上,他也颇怨怼,哀哀地开口说

“我不杀人。”

他不看也可想见,半两表情是如何。可他说的是实情。

“你是说,你没杀过人?”

释变默认。

半两从凳子上弹起身来,跳到他身前看他

“你在奴玉身边时间不短吧,怎么可能不杀人?”

“这是奴玉的问题吗,你难道觉得出家人杀人很正常吗。”

“你喝酒吃肉睡女人,好意思说自己是出家人?”

半两说的不错,释变听着却不舒服。

他迟早要同她说,此时开口没什么不好

“丫头,我不跟你说什么,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的话。”

释变望着这个无所谓是非的女子,不指望改变她,只想表明所想

“你和奴玉眼里,这世间是什么样子,要如何立身于天地间,都不是我的事。可你记着,人命于我而言不是小事,我不愿夺人性命,你也无需多想。”

转脸觉得一番话有些严肃,他看半两面色平淡,不是要发难的样子,便接着话茬

“你还没说,你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半两其实仔细记下了他的话,只待有空再细琢磨。

她重坐回凳上,荡着双脚

“不是夺命,就是取物呗。卷轴里说赵家有本账簿,藏得深,轻易不示人。我找着不少,虽认字不全,也看得出就是寻常的生意记账。不过也不是全无头绪。”

她抬眼看释变,忽然问

“你先说说,你脑袋后面那龙尾,怎么没了?”

释变摸着后脑,回她

“用药水洗掉了,不然太扎眼。”

半两笑道

“也是,这样看着,还真像个吃斋念佛的,正经出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