释变拎着酒壶去找奴玉,得知他在半两那。逮着路过的秦墨,一同喝酒。
秦墨手上有事,又拗不过释变力气大,被他拽着就去了湖心亭。
“你成日游手好闲,大白天的喝酒,不觉得无趣?”
秦墨摇晃着半盏清酒,不急着下口。他看释变喝的急,也不担心他醉。释变同他算是酒友,对方多少酒量各自有数。
释变一笑,不答他的话。幼年遁入空门,如今佛门戒律叫他犯得差不多,早放下诸多顾虑执念,成就了出家人的超然洒脱。
秦墨投他脾气,半是因他一样好酒,半是因他凡事想得开,无所忧虑顾忌,行事作风潇洒倜傥,也不失周全。
秦墨不久前从山下归来,同释变讲起世间变化。譬如皇帝新立了幼子为储君,大赦天下,北境萨络有违合约,两国交界多起摩擦等等,还有些民俗见闻,润色一番讲与释变,为的是给这久不离谷的人,找些新鲜。
释变听得起劲,与秦墨天南海北的胡聊,也颇畅快
“秦墨,你不做说书先生,当真可惜。”
秦墨笑,展开纸扇端详题字——莫说不快活。
“论见闻,世上多的是博闻广识,阅遍天下的名士。满腹的见识故事,说与不说,不过是个人所愿。我不求与天下人同乐,只与知己畅聊足矣。”
秦墨自得地饮尽一杯,示与释变。
释变朗声笑开,端起壶来回敬
“这么说,听你胡诌,是我的荣幸了?”
“怎么说是胡诌,字字句句皆是我亲身所历。你啊,难得下山一次,难道不知日新月异的道理。真想做个隐世高僧?”秦墨半是玩笑半是认真。
“有酒有美人有知己,还贪恋那尘世做什么。”
释变仰头灌酒,笑里藏着几分默然,秦墨不会看不见。他如今过着闲散日子,却不见得真心满不在乎世间之事。
秦墨早已是无牵无挂之人,于何处立身皆能泰然,流连世俗抑或在庄内清心寡欲,于他而言没大分别。而释变在这幽幽深谷里,放浪形骸,说白了,存着些许避世念头。他历经两朝变换,心里不为人知的芥蒂,自己不愿面对,秦墨也理解。
一时无言,秦墨扯开话题道
“那新入庄的半两姑娘,倒适应的挺快。”
“是个有意思的丫头。”
秦墨收了折扇,挑眉笑道
“我倒是好奇得很,庄主待她不一般,也听闻你们是在两年前,拥花楼一事中初识。是个什么样的小姑娘,手刃元琅不过一两日,却出奇地坦然。一个小人还没长开,倒有些无所畏惧的风范。”
听他这么说,释变放了酒壶大笑
“她哪里是无所畏惧,丫头胆子小得很,怕的事情多着呢。”
秦墨见他话被引出来,便一副求教的样子,等他多说一些。而释变心里清楚半两个性,却难将感受化作言语,支吾片刻便作罢
“说不明白,你只记得别轻信了她,她不单是你眼见的样子。”
秦墨不达目的,有些气馁。他只是看不太透半两,兴起发问。既不得结果,也只好挥开扇子自我释怀。
半两在庄内处境,二人几番分析,得出个结论
“最好再立一功,配得上她所得,才算站稳了脚跟。”
所想一致,释变与秦墨相视了然,再作一轮饮。
……
书房遍地的作废宣纸,印着歪歪扭扭的墨迹。
半两仿佛举着千斤顶,一支毛笔捏在手里,颤巍巍的使不上劲。
奴玉花了好大功夫,才勉强让她握对了笔势。又颇费劲地教会她自己名字的比划。现下只需习惯稳住笔锋,便能多学一些了。而将近午时,却毫无进展。
半两抖着手,笔迹如乱麻错结。奴玉起身走来,她赶紧扑上书桌以身相护。
奈何奴玉手快的抽出,三两下撕碎揉作一团扔弃。
不管半两如何哀嚎,平静地坐回一旁,淡淡地告诉她
“一张都没写出来,写不完不用吃饭了。”
半两看着奴玉气定神闲的模样,咬着牙再一次蘸墨,在纸上落笔。才一笔划下去,没稳住手滑出半张纸,照例被抽走撕碎。
半两扔了笔,捂着眼睛哭出声
“写不出来我写不出来啦!”
指缝里不见奴玉松动,更起劲地哭叫
“我从来没有摸过笔的人,会写自己名字已经很了不起了!手帕这么大的纸,怎么可能写得下一百遍名字啊!”
奴玉看她不掉眼泪地干嚎,蹭了一脸的墨水。心里嫌恶面上不做任何表示。等她嚎够了才说
“接着写。”
半两拿他没办法,翻着眼瞪他,被反瞪回来也不敢吱声,只能拾起笔来,抹平新的一张纸,深吸一口气下笔。
奴玉只道她不识好歹,“半兩”二字笔画少的可怜,静下心来稳住手,在半尺见方的纸上写上百遍根本不难。他不体谅半两初学,硬要她依着自己的方法来。
半两反反复复习练,写到每页纸二三十遍,就再也进步不得。
奴玉早用午膳去了,独留她一人,手指扣着笔杆僵硬了,手腕胳膊也酸痛起来。
白玉兰推门进来时,被满屋子的纸团吓了一跳,看见伏在书案前的半两不作声地书写。
他莫名欣慰,拎着食盒走到她身边搁下。
满脸欣喜要同她说,庄主安排自己与她同居降霄楼,被她一转脸,话噎在喉咙里。
半两脸上沾染着墨迹,眼眶红肿是刚哭过的样子,泪水划过黑乎乎的脸蛋,洗染开道道泪痕。
“你别哭,庄主不会不让你吃饭的。”
他揭开食盒,饭菜诱香勾的半两更是想落泪。她刚要搁笔,白玉兰接着说
“庄主说,你若是没骨气,肯定就吃了再写。若写好再吃……”
话没说完,半两已抓了一口菜喂进嘴里,根本不听他如何勉励。
若想写好再吃,可省去五十遍。白玉兰决定不再告诉她,暗自叹息这没半分自尊的人,摆出餐盘来让她好好吃。
看见她脏兮兮的双手,不忍道
“我打水给你洗洗,洗干净再吃。”
“墨水又没毒,多吃些长知识。”
笑她幼稚想法,去卧房拧了湿布巾,顺便倒了杯水来。他想着半两委屈模样,忆起在密林药庐里她的样子。一个是对着元琅笑意满盈的她,一个是哭得涕泗横流的她,白玉兰寻思,她本是如何模样。
递过水杯,叫她喝了慢点吃,一面替她擦脸,一面眼光瞥向书桌。
一张不忍直视的抄写,旁边摆着另一张。是奴玉写给半两的示范,婉转笔迹,勾出笔画清楚两个字。
正艳羡奴玉正楷字迹也写得风格独具,便看见空白处,一只样子滑稽的涂鸦。
定是半两报复式地乱画,白玉兰看着觉得好笑,又有些意思,问她
“你这画的是什么?”
半两鼓着嘴答
“狐狸。”
……
……
傍晚时分,释变最爱拉着释变做些闲事。这会儿便是在凉亭对弈。
夏末之际,太阳渐渐落得早,天边霞光浓稠得如油墨,红彤彤地弥散开整片晴空。释变眼前的奴玉,映着红霞泛着荧光,灼烧地他眼睛发热。
他从来赢不了奴玉,却不失斗志。早知结果也能享受棋局变幻之乐。
棋盘边熏着香膏,驱散蚊虫。两旁侍女轻舞着羽扇,为二人纳凉。
释变正拆解奴玉下的一手,感觉到脚步,偏头看向那靠近的人。
见是半两,拖着一身不整的襦裙,脸上手上黑乎乎的,端着一张纸走近亭子里来。
“你这是,受谁欺负了?”
近了,看清她脸上墨迹泪痕,还有一粒泪珠挂在眼角边没落下。
半两没告诉她这是喜悦的泪水,她把满满一面自己的名字,呈递到奴玉眼前,那人只扫了一眼,不拿来细看。
释变接过纸来。
密密麻麻全是“半兩”,自右向左越来越小,还见缝插针了多处。歪扭字体勉强认得出,可一张纸实在脏得看不过眼。
他笑得无奈,递与奴玉。他不接。
半两扣着手飞快瞄奴玉一眼,盯着棋盘撑起一口底气
“我写好了,你数数,是一百遍。”
奴玉拈揉棋子,也不看她,淡淡道
“明日教你新的字。”
半两松下一口气,总算过关。
她嘿嘿笑着转身跑走,奴玉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
“不许再让玉兰帮你。”
她不回头的跑远,心说白玉兰哪里敢帮自己骗他,不过是拿尺子一点点比着,才不至于写得没了分寸。
释变看着一纸字,越看越憋不住笑。奴玉敲着棋子,提醒他还没落子。
释变眯起眼看他,唇边一抹笑意,意味深长。
奴玉看他一眼,不说话。
他便只好开口问他
“你有心培养丫头,是不是。”
奴玉不答话。
“丫头开蒙晚,虽然脑子不笨,还需你多些耐心教她。”
“你也一样,不许偏帮她。”
奴玉少见的认真,更是叫释变想刨根问底。
他撑着脑袋看奴玉,寻思一番,一拍腿,说
“那成,我也教她武艺,看她身子骨弱成那样,不多锻炼……”
“那也得看她想不想学。”
一句话堵得释变住了口,转而又说
“她也不像心甘情愿跟你学的样子,你作什么不许我教。”
奴玉横他一眼,扔了棋子在棋盒里,砸出脆响令释变心惊
“你不要当是好玩,我下了多大决心要跟她磨耗,你别添乱。”
“成成成,你别气。我也就问问。”
看他气势收起些,释变小心地落下一子。
“教书育人本就是细水长流,一时起兴教不好的。你不知道我今日忍住了几次要杀了她的冲动,要不是有身为人师的自觉,我早一掌劈了这蠢东西。”
奴玉说着现出愉悦神色,释变想他分明就是一时起兴。
“我若是能生育,膝下有子,不需刻意教养,也定然是万里挑一之才。即便如此,我还是会悉心教导他,将我一身学识传授于他……”
“咳咳,咳。”
释变看侍女面露为难,挥手遣去。两名侍女感激地拜退。
“你这分明是,自己生不了孩子,去找别的孩子来玩父慈子孝。你以后别当着外人说这些丢人的话。”
奴玉也不反驳,随手一步棋子,将对手逼入绝境。
释变赶紧收回心神拆解,而奴玉嘴里不饶他
“你成天陪这个姐姐那个妹妹的,也不见生个玩意出来。”
释变抬眼看他
“你又胡说些什么,真生出来你还不宰了我?”
奴玉细眉微扬,半眯起眼睫来,声音里转着似真似幻的引诱
“你倒是生一个,我肯定当自己的孩子疼。”
“鬼才信你。”释变答得坚决。
“看来是想生啊,力不从心?”
“没完了?我下这,你看见了。”
奴玉又是随意一手,吞了释变一串子。
释变没了出路,抱着脑袋叹息。奴玉心情好转地收拾棋局。
“你在庄里闲够了吧,交待你件事去办。”
“不去。”
奴玉早知他要回绝,便说
“你乐意做个吃软饭的,我无话可说。”
释变倒坦然
“你愿意养个吃软饭的,我也无话可说。”
奴玉一扫袖,将大把棋子无论黑白囫囵扫进棋盒
“你倒学得机灵了,就做你的废和尚吧,我这庄里比你有用的多了。”
玩笑归玩笑,释变还是赔着笑脸拿过棋盒,将异色的棋子细细摘分出来。
“若真是非我不可的事,我便去替你办了又何妨。都知道我是个游手好闲的,也不急这一时澄清。只是眼下,有人比我更需要多做些事,好在庄内立足。”
奴玉本也是要找些事情给半两,既然释变这么说了,就随他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