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娘叫人送来的东西,暂时放在冰室了,有用处随时可以去查看。”
穆连芹安排了间空房给半两,简要交代了些要注意之处。管事住所男女分区,入了深夜便不能随意走动,以及如何传唤侍从之类,也不指望半两按规矩来。
半两静坐着听她说完,看她与自己交汇的眼神里,目空一切。
等她起身要走了,才开口说
“我对释变无意,他也不会看上我,方才席间只是做戏,穆管事不要怪罪。”
穆连芹背着身,微拉开的房门重又合上。
半两听见她毫不迟疑地反问
“做什么与我说这些。”
瞧不见穆连芹脸上的神色,半两只好再多添几分小心地回她
“这里不是山下民间,男女有意自可明说,不必忌讳礼法,不是吗。”
穆连芹转过身来看她,倒是一副从容模样
“你不必忌惮我。你已是庄里人,只要庄主宠信你,你也不做损害彤瑜庄之事,我没理由为难你。”
“你为何以为我忌惮你,穆管事的话我有些听不懂。”
半两谦和地笑看她,进一步试探。
而她不接招,回身又要去开门。她要想回避过去,半两便紧追着逼她面对
“难道你的心意,从未说出口。”
她已拉开门,迈出一步。
“你不说,他不会明白。”
看着房门在自己眼前关上,半两有些愠恼。
她自是不会好心做月老,替那糊涂人和这胆小鬼牵线搭桥。只是自己一时失误,惹到了真心实意的人,要是不说个清楚明白,于己而言贻患无穷。
穆连芹总是一副冷峻淡然的面孔,对任何人都是一样。而她自己不会知道,她越是平静无波澜的看向释变,好似他与旁人无异,越是暴露了自己待他不同。
半两今日多次看到穆连芹的眼神,看自己,看奴玉,看庄内众人,虽是一样的表情,眼里变化不同,这是身为常人,自然的表露。便知穆连芹不是刻意冷着一张脸,世上人有千万种,她只是不惯于表达的那一类。仔细分辨,或善于捕捉,便能看出变化。
而她看释变时,眼里简直毫无情绪,仿佛眼中没有这个人一般。这也是直觉敏锐的释变,不自觉敬让她的缘故。
她怕被看出心思,不避他的目光,却落了刻意,叫半两看出掩饰。
寻常男子三妻四妾,女子间免不了争风吃醋。就是在拥花楼,姑娘们虚情假意,也会为了恩客赏赐偏颇,而起些争执。
半两见得多了。女子们越是争得起劲,越是对那个男人不在乎。因为不在乎,才会瓜分田地一样,与别的女子划好恩宠的分界线。男人做不到独爱一个,大家心知肚明,闹得厉害也不怕他嫌弃。
而穆连芹,管她是不是误会了半两与释变之间的关系,都选择不动声色应对。
半两惊奇,这女人要的,不是全,便是无。
四下无人,黑蛇探出身来,蜿蜒至茶桌上。半两挑起它的身子把玩,忽然对穆连芹起了兴趣
“竟然真有这么贪心的女人,想获得男人全心全意的爱。”
她见黑蛇看向自己,回应似的吐着信子。
“那我更不能牵扯进去,你说是不是?”
……
次日一早,穆连芹立在早训大堂,守着庄内众人陆续在自己位置上坐定,对半两的出现略感诧异。
秦墨见了半两,遥遥送去晨间问候一笑。半两也对着他眉开眼笑。
找着白玉兰早早端坐的身影,半两凑到他身边坐下,害他一惊。
“半,半两姑娘?”
她揣着手看穆连芹,也是眉开眼笑。穆连芹不做表示,移开视线。
半两也不指望她回应。
“姑娘你怎么来了?”
白玉兰这么问,半两才看向他
“早训可以不来的吗,我好歹是奴玉答应的,彤瑜庄的人。”
“凭这一点足见庄主看重,大可不来。”
白玉兰同她提及庄里人,恣意妄为些的,事务繁忙的,也有好些人顾不得彤瑜庄日常规矩。譬如她半两,初来便受庄主青睐的,便算是默认她的我行我素了。
“谁告诉你奴玉是这样想法。他就是不喜欢我,才让我成为众矢之的。”
半两也清楚受了不少人白眼,幸而庄内人之间利害关系不明显,倒没人刻意刁难。可真正被接受为庄内一员,不会像寻常初来者那般自然容易了。
凡是群首之人,想要手下人内部调和,靠的不是约束管制,亦不是疏通情理。只需安放一个矛盾中心,大家自然会万众一心。
就如在拥花楼里,清水受着姑娘们的敌意,红牌们一齐讨伐她,反倒相互帮持。或者不济,有一个同自己一样的受气包,丫头姑娘皆可欺侮,也消减去了众人的大半戾气。
白玉兰不明白半两的意思,想她心思伶俐不是自己可比,便也不再多作言语。
……
早训便是听穆连芹指点各人前一日的言行,以及安排今日的事程。分配了事务的,由侍仆引去后殿领详情卷宗,没有特别任务的,也要完成庄内常务,如清点情报之类。
“半两,你昨日冲撞庄主,罚受庄主每日亲授教习。”
本是来做做样子,听到自己名字倒愣了愣。
“亲授,什么?”
半两不明所以地望着穆连芹。
穆连芹端着事务簿,也不看她,平常道
“庄主在降霄楼等你领罚,速去。”
她反应过来,说的是他安排自己住的那个小楼。
在众人各怀心事的目送下,半两离开大堂。
什么领罚,怕是又来寻自己的开心。
半两拉了无事的白玉兰同行,为的是怕在庄里迷路。
“强占了这么绝妙的一处山谷,朝廷怎么也不来管制?”
白玉兰想想,点点头
“如此说来,确是没见过上门寻衅之人。”
“名门正派的人难道容得下这里?”
“定是容不下,不过也除不去不是。”
半两得知庄外密布的机关,是穆连芹的作为,倒有些钦佩。
走到降霄楼近处,耳听得袅袅琴音传来,白玉兰不自主闭了目静听。
半两听不出琴曲的妙处,只觉得听进耳朵里,沉至丹田,使人心静。
“庄主的琴艺,当真令我自惭形秽。”
半两看白玉兰无尽的钦羡模样,想到秦墨所言,那白玉兰出身,应当也是供人玩赏的小馆。他细声细语地说话,颇讲礼数,脑子迟钝些言行却还算周全。现下看来也通琴艺,旁的尚不可知,至少他比自己有底蕴得多。
“如何,随我去见奴玉?”
半两这么问,白玉兰满心的欢喜藏不住。
可他本是做个引路人,奴玉也没说要见他,便立在门前,不往里走也不推辞。咬着嘴唇拿眼神询问半两,楚楚可怜的模样。
半两笑道
“随你进不进来。”抬脚就往里走,循着琴声入楼里,不见白玉兰跟来。
回身去看他,那谨言慎行的人竟一咬牙,转身离开了。
可笑的摇头,她提着裙摆上二楼,入卧房。见到抚琴之人。
奴玉在窗边瞧着白玉兰三步一回首的身影,无奈轻笑
“你又欺负他。”
半两端过凳子来坐在他身前,不予否认。
她目光落在奴玉的一双手上,十指纤长,骨节分明,于古琴弦上拈拨挑转,指腹压弦时柔时劲,叫她看出些暗波流转来。
曲终,半两随着余音落下,叹出一口气。
奴玉有些意外,手搁在琴弦上稳住颤动。那眉目间堆积着愁容的丫头,伸出手来,盖上自己的。
眼神自交叠的四手上,转回半两脸上,不作声的等她反应。
那一双小手在自己手背上轻拍,又抚摸起来,继而索性捧起一只反复摩挲。
半两心叹一双男人的手,如此细腻滑嫩,像敷了珠粉的丝绸般。
看她摸得舒服,奴玉好笑地问她
“还没摸够?”
半两又叹出一口气,轻轻搁放下奴玉的手。奴玉敛着袖口端掌到眼前,翻着手掌看了几眼,瞧不出什么异样。
“你应该就让我做个下人。”
半两收着两只稚嫩的肉掌,低垂着眼眸有些不悦的样子。
奴玉看得出半两心里通透,知道自己对她的安排她都心中有数。她也坦然接受了,这一句抱怨多的是委屈,而不是不解。
他问
“有什么不满意的?”
“庄里有没有没读过书的人。”半两问他。
奴玉点头
“当然有。”
“多吗。”她似是有些欣喜。
“不多。”
她气哼一声,不言语了。
白玉兰本也是个下人,凭着与半两牵上线,受了指派,算是彤瑜庄有正事做的人了。半两知道这些,本也没多想。
他百般受气也不恼怒的好脾气,半两领教过,见庄内人对他的态度,算不上欺侮也多半漠然无视,可以想见他从前的地位。
自己倒有些像顶了他的位置。
而这样一个人,也是翻过书本,见识过许多的。
半两说不上讨厌,几番欺负也是被他维诺样子勾的。这下却有些不是滋味,说不上来的不痛快。
奴玉看在眼里,不去劝慰她,只暗暗地笑。
他开口道
“你是来领罚的,倒坐的安稳?”
“随你打骂吧,留口气就行。”
奴玉又是笑,红袖拂面嫣然。她对面这个满不在乎的小丫头,哪里是就罚的表情,都快趾高气昂起来了。
她是认准了自己叫她来,是有别的事说。
便不再废话
“你不问我元琅的事,也不急去查验她尸身,想必是胸有成竹。你说说,你知道些什么,又作何打算?”
半两暂且抛开不快,老实同他讲
“你这降什么楼,还是留给我住吧,叫那白玉兰来也成。我想把药庐搬到这楼里来,地方大,我也好养我的小东西。”
她料想元琅喜食草药,尸身腐烂的应当慢些,又放在冰室内,故而不急。且棺椁内有与她性命相关的东西,不愿漏了风声。想了想接着道
“我深知元琅脾性,视人命如草芥,却不是冷漠之人。不然也不会如此多思多疑。实话说来,她心性本就是寻常女子,若不是一身用毒本事,也不过是易怒善妒的妇人。
我听说她曾收过徒弟,是个男子。她如一般女子倾心于那人,轻信了他的承诺,才会被背叛毁了容貌。”
半两说得不错,而江湖传言没有提及男女之事,奴玉问她
“你如何知道,毒王竟会恋慕自己的徒弟?”
半两望向他,眼里说着“难道不是?”
她也是猜测,见奴玉的样子,便知自己没猜错。
“她拿我试药,用过些养颜的方子,我虽不太懂,肯定与她自己有关。她本是最善制毒用药,能伤她身的,不是最亲近信任的人,也该是与她朝夕相处,有下手之机的。
若说有仇,伤不及性命,也该有损腹脏,或者断手断脚之类。偏偏元琅通身健全,唯独被毁容貌。
你说,女子容貌被毁,相牵扯的怎会不是情事。”
歇口气又说
“揣测总免不了偏见。只不过,我偶有一次夜里醒了,听见元琅掀翻了药庐里的药罐架柜,一人哭泣。我知道那种哭声,是被男子背叛抛弃的怨怼。在拥花楼我听惯了的,那些看不清现实与自我的姑娘,幻想破灭的哭声。”
奴玉听她说了,不置可否,又问
“那又如何,你喜欢那些痴男怨女的故事?”
半两自然要否定
“当然不了,我是在想,元琅的徒弟为何要与她反目?”
“想明白了?”
“自然不是像我被你收买。我现在还说不准,但药庐里肯定还留着些蛛丝马迹。”
“也就是说,你还是毫无头绪。”
半两不接他挑衅,反问他
“那你呢,我替你杀这个人,对你有何用处,还收了我这个丑丫头在你的美人庄里。”
奴玉直视着半两的眼睛,回答
“你以前是丑,如今也不漂亮,可于我而言,倒是难得的珍品。”
他双手搭上琴弦,起势再奏一曲,一面说
“至于我要她死,是早就有的想法。她这人俗气无聊,还伤了我庄里人,早该死了。如今有你来替代她,她还活着做什么。”
说到这里,骤然停奏。
“差点忘了,还没罚你。”
“真要罚?”
眼见着奴玉起身,半两抱着脑袋蜷起身子。
而他却绕过她,走向门外。
半两呆呆的看他,等他回身来说
“你这卧房边上,便是书房,你可知?”
见她茫然,粲然一笑道
“今日起,琴棋书画,你一样也不许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