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两想说那蛇轻易不伤人,而释变已提了棍棒出门。
她急忙起身往外追,向奴玉摆着手说
“这一桌你先别收,等我回来。”
她想起沐浴时换下的旧衣服,黑蛇应该是怕见人躲在那里面,现在跑出来了。
众男女围着黑蛇,它盘着身子环视周围的人,信子吐得焦躁不安。
穆连芹听着消息,先是庄内来了个小姑娘,又是不知哪里钻出一条黑蛇来。她只盼庄内安宁数年如一日便好,实在不喜欢闹腾。
她来到时众人自觉为她让出道。穆连芹瞧了一眼地上的黑蛇,心里说着孽障,摸出银针来抬手要了结它。
忽而一个小身影钻进人群来,扑到黑蛇身侧。只一瞬,穆连芹便认出她不是庄内的人,定是那外来的姑娘。
手上不收势,数根暗器齐齐发出。
一根木棒飞出斜斜戳在地上,挡了半两身侧的银针。
释变走进人群来,在一片行礼身影里,看了一眼穆连芹。
她微一垂目,算作行礼。
释变转眼去瞧半两,她自是不察觉有人要伤她,正屈膝跪坐在黑蛇边。
半两摊着手递与黑蛇,叫它探着信子识别,继而黑蛇贴着身子盘上它的手臂,没入袖中。
被吓得花容失色的男女们,见她轻易驯服了黑蛇,相互攀着耳朵议论。
释变拔出木棍,一使内劲甩落末端的银针,深深扎进泥土里。
“你还养了条蛇?”
他上前去拎拽她的衣袖,明着是找寻黑蛇,实则察看她是否挨了针。
半两掸着身上灰尘起身
“不是我养它,是它养我。”
躬身向周围人作揖致歉
“哥哥姐姐们莫怪,这东西不伤人的,是我没看管好。”她拿出在拥花楼里的本事来,装的得体乖巧。
便有男子女子轻笑声,闻得一人发言
“你一个小姑娘,还敢养这种东西啊。”
旁的人也三言两语开腔,不过是问她自哪里来,多大年纪。胆子大一点的上前来拉她的手,摸她的脸蛋,叽叽喳喳听不分明在说些什么。
也有男女贴到释变这来
“这小姑娘什么来历?到庄里来做什么?”
释变扶着后脑勺不知怎么回应,别人便取笑他
“释变师父不会是看腻了我们姐妹,喜欢这种口味的幼女了吧。”
“庄里的小妹妹也不少呀,怎么没见你下过手?”
“这么看来,我今晚清闲了,不等你了早些睡吧。”
释变赶紧哀求地赔笑
“姐姐妹妹们可别拿我开玩笑了,我怎么会喜欢黄毛丫头。”
一个左拥右抱的调笑,一个被拉扯着埋在人堆里。
穆连芹静默片刻,冷冷地说
“你们是没事做吗。”
立时便安静下来。男男女女们垂着袖四散开,悄无声息地消失在半两视线里。
半两看向那个发号施令的女子,凤眼吊梢,不着妆容。
她身量较颀长,也不低头看半两,目视着释变
“还请释变师父照看好客人,连芹先告退了。”
穆连芹远去的背影,半两揣着手静静望着。
不远处看见了经过的奴玉,走近她身旁
“你有什么想法,不妨跟我说。”
释变也等着她开口,端着棍棒把玩。
半两抬眼看奴玉,他说正经事时便挺像个人样。伸手摸了摸身上的衣裳,绸缎细纱。
她笑了,回答说
“让我留下吧。”
……
半两留在了彤瑜庄。
用她的话说,这里美人如云,像极了自己待过的拥花楼。而这里比拥花楼好太多,哥哥姐姐们不打骂她,还有好吃好喝好衣服穿。
“我跟着元琅,学了些用药制蛊的本事,可惜不认得字,医书上的东西学不会,只记得些草药的长相用处。不过我喜欢那些蛇虫蝎蚁,后来元琅用的蛊,多半是我培养的。现在元琅死了,你们用上我的地方应该多得很。”
“我这里哪是拥花楼可以相比的。”奴玉知她想法,为自己苦心经营的彤瑜庄,被人看做烟花之地感到悲哀。
看释变思索的神情,倒有些认可的意思,更是气愤,一挥袖甩在他脸上。
释变干咳两声不敢说话,奴玉接着道
“我这庄子的确不是养闲人的地方,且看看你有多大用处吧。”
吩咐人领她去了住所,奴玉与释变留在水榭里。
释变想找话说,直言告诉他
“穆管事好像不大喜欢丫头。”
听他将自己救下半两的事告之,奴玉倚着靠枕轻笑,刚过午后,用了午膳便觉得身子乏倦,慵懒的微眯着眼
“连芹本就是这样,她喜欢过谁。”
“她喜欢你啊,你不是早知道。”
“嗯?这庄子里谁不喜欢我。”
喜欢和喜欢哪能一样。释变看他摆明揣着明白装糊涂。
“我看你挺看重丫头,别做得太惹眼,叫别人看了说你偏心。”他顿了顿又说“丫头吃过不少苦,按理说应当想要回民间去,过寻常百姓的生活。她也知道我们是做什么的,怎么想留在我们这,做些为人不齿的勾当。”
“她自己的想法,随她去。”
“对了,你为什么要杀元琅,她得罪你了?她的用处不是挺大的,庄内医药,外面任务用的,少不了她。”
“这不是来了半两,以后靠她吧。”奴玉心不在焉,眼睛将要合上。
“还有啊,是我的错觉?我总觉得丫头有些粘我,以前也是现在也是,看着却不像是喜欢我啊。虽说我的确招女人爱……”
奴玉撑着身子挪到释变腿上,叫他住了嘴,伏在他膝头枕靠着歇息
“你问这么多,我也不是什么都知道。”
他懒懒地松下一身的力气,整个人瘫在他身上,听见释变小声说
“你可不是什么都知道么…”
看奴玉要睡着的样子,释变拉过毯子来盖上,顺了顺膝上人不爱梳束散落的长发,望着水榭外平静的湖面,枝杈上落脚的鸟,放空了心神静坐。
身下人好似低低的笑了一声,释变没去问。
奴玉不说,他看半两,一时恍惚会想起小时候。他见过世上许多人的样子,头一次觉得找到了自己的同类。明明没说过多少话,相交甚浅,也彼此心知肚明似的,不用假意作态。
难道真有那么像,连本能地寻找安心,都找着了同一个人。
……
侍女有些头痛,她领着半两在庄内走,没两步半两就要打个岔。
半两一时卸下许多包袱,看庄内许多事物都觉得新奇有趣。
她看见为花浇水的女子,上前去搭话问品种,看见风格奇异的楼阁,要进去探看一番。侍女想拉着她走,又碍着身份不好劝阻,干脆放弃了,引着她为她解说,只当熟悉环境。
“这里是供书楼,庄主不爱看书,但珍藏了许多名家的手稿孤本。”
“那边一片低矮房屋,是杂货库。说是杂货,其实都是珍宝,皇宫里也不见得有。彤瑜庄也是以此闻名于天下。”
“塘中湿地里的鹄鹤,还有刚才见过的那些名品花卉,都是比小人们性命重要的,庄主的宝贝。”
“现在是姑娘公子们休息的时辰,早些时候,没有任务在身的会武的,便要聚在这一片空地上切磋。”
半两一一听她说了,了解了彤瑜庄日常的运作。
庄里人不尽是花瓶,除了一副好皮囊,各自有些特长。不是能文能武,便是怀着独有的技艺。平常不过是搜集天下各处情报,在各方之间权衡买售,取人性命的事倒不常做。
“外面不是遍布机关么,人家拿着钱找人办事,也不知道怎么进来啊。”
侍女指着天上飞过的一只信鸽
“山下自有我们的人,也不是什么事庄主都愿意办的。”
“奴玉挑剔得很,这我知道。”
侍女小声对她说
“姑娘直呼庄主名讳,庄主不怪罪,独显姑娘身份尊贵。可小人们不敢奢望,旁的姑娘公子们,不见得不多想。”
“奴玉又不能人事,如何多想。你们倒是喊他大名试试,他肯定也答应。”
侍女被她话语吓得跪在地上,半两也不去扶她
“这里有男有女的,他不会没想过阴阳调和的道理吧。我看释变也乐得与那些漂亮姐姐们周旋,奴玉也没说不行。”
半两曲解了侍女的意思,她本是提醒半两人红是非多,却不想被她想岔了。
“……姑娘公子们,多的我也不知道,不过肯定也是谨遵着男女有别的……”
“就没听过哪个姑娘有了身孕,或者哪两个私逃的事?”
半两有些恶意的说些侍女不敢听的话,看她连连磕头,笑得开心。
“你别为难她,她胆子小。”
半两循声,看见走近一个挥着折扇的男子。
“在下秦墨,见过半两姑娘。”
看他丰姿俊朗,白衣翩然,神态怡然洒脱,半两便知道是个说得上话的。
他示意侍女退下,明朗地笑着对半两
“姑且算是庄内管事之人,上下吃穿用度,都经我调配,姑娘就当我是账房先生吧。日后起居有什么需要,跟我说就好。”
他端着折扇,引半两继续前行
“知道姑娘初来彤瑜庄,颇受庄主厚待,方才一见,的确不凡。”
“我来这一直听人奉承,你也不会说些真心实意的话?”
秦墨舞着折扇朗声笑开
“那就如你所愿。姑娘心直口快,侍女怎么敢招架。不瞒你说,庄主不曾立过不许庄内男女私相授受的规矩,没那份心思的自然无事,也有两厢情愿的,出双入对。只不过,往日里暗结珠胎的女子,与同她们相牵扯的,都不在庄内了。”
半两听到兴处,抬头问他
“下山去了,还是死了?”
秦墨收了折扇,看着远处
“下山去,自是最好的结果。”
半两想了想,又说
“可我倒觉得,奴玉养这么些美貌女子,多半便宜了释变那个好色和尚。我来这不过半日,见到的男子美则美矣,阴柔有余,同女子没多大分别。我还以为这样的男人,有白玉兰一个就够了。”
听秦墨笑得抑制不住,半两承认他同释变不算在内。
“姑娘冤枉庄主,也委屈了玉兰。”秦墨收拾收拾笑意,同她把话说开,“庄内男女,身世不尽相同,却有一大半是出身风流场所。那些自小被调教成小馆的男子,如何懂得阳刚之美。至于玉兰,就我看来,不过为人过于谨慎小心些,倒不至于失了男子气概。”
说着话便到了半两的住所,她见这里是独门独院一座小楼,向秦墨问询,知道是特意安排了自己一个人住。
“难怪要说我受厚待了。”
半两见院内侍女男仆数人,皆来迎候,转身问道
“庄里同我一样待遇的,有多少人?”
秦墨但笑不语,故意说些别的话
“旁的人想来姑娘应付如鱼得水,但愿是我多心,姑娘见过穆连芹穆管事,她精于机关术数,最常下山替庄主办事。但不善与人交往,还请姑娘多担待些。”
“就是叫我不要招惹她?”
“姑娘自会周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