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琅不知什么时候,将用作自愈的药,也喂给半两。
她怀中揣着药庐内一面仅有的铜镜,新培育出的药草,炼出的药蛊,研制成恢复容貌的配方,一次次抱着期待服药,再拿出铜镜映照出自己的模样。
失望,失落,失神。怨愤。
教会徒弟,饿死师傅。躺在竹床上的元琅,自嘲地想要苦笑,动弹不得。
她心口的位置,肤色赤红,一小块皮肉突起,微有波动。
“安分点,你的母亲就要出来了。”半两捂着心口,心口里的小东西。叫自己忍耐。再忍一会儿,母虫彻底摆脱宿主,她就自由了。
她就不用再催眠自己无欲无求,不用再对着这个女人笑,不用每日每日揣着一颗平常的心,抱着老死在这个药庐的念想。
第二次了,这一次,元琅知道,她将付出生命的代价,为了自己的轻信。
不对,她从来不信任这个丫头。半两是假的,对自己作出乖顺的样子,都是假的。所以她才对她种了蛊。那明明是她为那个人准备的。
可是连她精心炼制的蛊,也会欺骗她。
这样久的日子,母虫安详地躺在自己身体里,几乎没有动静。
半两没迈出林子一步,没在心内咒骂过自己一回,甚至被毒折磨的生不如死,她竟没动过违逆自己的心思。
……
突起的皮肉绽开,血色的肉虫冒出头来。
它挣扭着身躯,呼吸着外界的空气。身下的宿主痛的痉挛起来,它只顾自向外伸爬。
“原来是长这个样子。”
半两有些新奇的看着母虫,看它后身牵扯着元琅的丝丝血脉,阻扰着它的动作。
元琅心脉系在这母虫身上,此时已被折磨得,眼眶内泪水四溢,血丝爬满眼白,口中泊泊涌出血水。
半两看她抖动得愈厉害,麻痹的毒差不多要褪去。抵着她的上身,压在床上,嘴里轻声细语的安慰
“别怕,别怕。快了,就快给你解脱了。”
盯着她心口的母虫,挣断最后一丝筋脉。元琅呕出一大口鲜血,曲起胳膊死攥住半两的手臂,掐出血痕。
“哈,你看,她出来了。”
抑制不住的喜悦,如洪水决堤泛滥。半两掩着嘴,掉下眼泪来。
她埋首在元琅颈侧,止不住地要笑,全化作泪水浸湿了元琅的衣袍。
她用只二人可闻的声音,安抚似地低语
“我知道你的心事,你放心交给我吧,师父。”
她拨开元琅额前,汗水浸湿的头发,替她擦拭嘴边的血迹
“辛苦你了。”
白玉兰在一旁看着,气息奄奄的元琅,眼中怨毒消退,分明变成了畏惧。
半两脸上一道浅浅的疤,此时颜色分明渐深,诡异的冒着血色,变得显眼起来。
他也不自觉向后挪了几步。他眼前这个纤细的身体,里面不知装着怎样一颗心脏。
元琅咽下最后一口气,圆睁着眼,死不瞑目。
半两似是经历一场拼斗,长吁一口气。
缓缓退坐回靠椅,颤巍巍倒了一杯茶水。
……
“你肯定觉得,杀个人怎么如此麻烦。”
她饮下一口,看着还不敢说话的白玉兰
“你不知道这蛊虫的厉害,宿主怀着母虫,所受的皮肉之苦皆会传应到子虫,它不安分,我也不会好过。元琅被杀,我也是活不成的。她也是仗着我与她生死同命,才不多对我加以防范。要是你们那随便一个人来,还未近她的身,便不知道怎么就死了吧。”
而逼着母虫脱离宿主,也是凶险。她若一时守不住心神,露出急迫,尚与宿主相连的母虫也能通过子虫感应到,向子虫下达死令。
她是为保自己性命,才会选择亲自对元琅下手。白玉兰愿意认为,她是身不由己。
一会儿功夫没看,元琅尸身上的母虫,已排出一粒虫卵,亦是鲜红。母虫在卵周边慢爬几圈,直挺挺僵死过去。
被用作蛊术的小虫,奋力产子已是不易,也算寿终正寝。
她取来一只小鼎,将虫卵收入鼎内。虫卵轻微晃动,引得半两忽然一阵心悸。
母虫的蛊毒,转移到这个孩子身上了。
她不叫白玉兰看出,自己将小鼎安置得小心,云淡风轻与他说
“我替奴玉办好事了,你等我收拾好,随你去见他。”
……
北山谷彤瑜庄,也是个隐秘的不亚于药庐的地方。
白玉兰两三日便能往返于两处,半两想着应是不远的地方。
果然一日的路程便到了。马车里昏沉一觉醒来,来到山脚下。
白玉兰引着她在山谷里穿梭,叫她跟着自己的脚步走,这里机关的玄妙,她最好不要领教。
如此,与两人初见时颠倒过来。白玉兰颇有些得意。
半两怎会看不出,只一句话便打压了他
“我可是你的救命恩人。”
救命恩人如何,你还不是亲手杀了自己的救命恩人。白玉兰报复的这么想。
兜兜转转,忽然看见一两个衣着翩跹的女子,继而看见的人多起来,有男有女,皆是白玉兰一般不俗的姿色。
一路桃红柳绿,山石傍着清潭,倒像山下园林一般。
直至见着错落的亭台楼榭,她才问
“我们已到了庄内了?”
白玉兰不否认,她奇怪没看见个大门,或是牌匾。
“彤瑜庄与其说是依山傍水的庄园,不如说是机关环绕的堡垒。没有所谓边界。”
白玉兰一面对半两解释,一面对遇上的每个人行礼。他们见了半两面露惊奇,半两大概也知道他们的想法。
来到一处四面无墙,悬着薄纱的庭阁,见一抹艳红斜倚在内。
白玉兰还在弯身行礼,却见身边的半两鞋也不脱,直走入阁内了。
拉她不住,他只好作罢,躬身开口道
“庄主,半两姑娘到…”
“你出去!出去把鞋脱了!”
白玉兰闻声抬头,半两正飞出纱帘来,赶紧一把接住。
奴玉高声呵斥
“玉兰,你去把她给我洗干净再带来!叫人把这些泥印擦干净!”
……
半两悻悻跟着白玉兰,撇嘴道
“他怎么还是这样,像个女人似的。”转念一想,奴玉也的确不是男人。
白玉兰无奈的吩咐两名女侍,伺候半两沐浴。自己等在浴房外。
没被人伺候过,半两有些木然地被脱去衣袍,解开里衫,身旁两个女子看起来比自己大许多。也是清秀模样。
“你们是专伺候人洗澡的?”她问。
其中一个看着活泼些的,回答她
“不只洗浴,衣食住行都有我们侍女伺候着。”
半两想了想又问
“那什么人是伺候人的,什么人是被伺候的?”
“对庄主有用的人,便是姑娘公子,自然需要伺候。”
“奴玉也是你们这些人陪着洗澡的?”
那侍女掩着嘴笑了,另一个眼神警示她失礼,得体地回应半两
“回姑娘的话,庄主玉体不容我们下人近身。姑娘放心,您是庄主吩咐的,要好好服侍的贵客。”
想着这里也有诸多规矩,半两没再言语。任凭两人持着布巾皂膏擦洗自己,仔细分开打结的头发,浇上温热的水。
四面是精雕的木饰,头顶上悬着镂空的明黄烛台。半两由二人搀扶着泡入木桶,浑身血脉舒缓的疲软下来。
身后一人拖着她的长发搁在桶外,另一个向桶里撒些香精,拿着葫芦瓢将温水浇到她肩颈上。
半两来时,便觉得这山谷里很适宜种花,庄内也是各种花香四溢,有些是调制过,用在人身上的熏香。她仔细闻嗅,便能分辨出药庐内自己常接触的那些。
“姑娘的肌肤甚是细腻,想来是精心保养过的吧。”那谨慎的侍女开口。
另一个也帮衬着说
“是啦,姑娘五官精致,秀发乌黑油亮,打扮一番也是不输庄内的姑娘们呢。”
半两见她又被旁边的侍女瞪了一眼,也不觉得她哪里言行有失。寻常女子唯恐被人提及容貌不如人,她自觉本来就丑,被说惯了,这倒是头一次被人夸赞自己的容貌。
她从木桶中抬出手来,指着自己的脸
“这里有道疤,你们没看见?”
“乍眼一瞧看不大清呢,仔细端详倒是别有风味,与别的美貌女子不同,自有特色。”
半两只道她奉承的本事好,不把她的话当真。
……
白玉兰守在房外,左等右等不见人出来,正无事,见释变敞着上身举了一根长棍,向这边走过来。
他弯腰行礼
“释变师父。”
释变见了他,想了想他的名字,回道
“你现在不是下人身份了,不用行大礼。”
“释变师父是刚练了武吧,请去沐浴解解乏。”他还是弯着身子,扬手引他向另一间房。
释变刚要走,回过神来指着他身后问
“这里面是谁?还有谁大白天的洗澡?”
白玉兰正组织着语言回答他,门便被推开了。
释变举目看去,见两名侍女拥着一个小姑娘出来。一眼没认出,以为是新来的。
她走出房来立在阳光下,通身肌肤泛着荧光。绾着两支对称的发髻,一身素粉长裙,踩着缉了毛绒的绸鞋,鞋头绒球冒出裙边来,随着主人的步子走下台阶。
她从略昏暗的浴室内出来,被光亮刺了眼睛,眯着眼睫一手遮盖在额前挡光。一张小脸白皙粉嫩,双颊经温水浸泡透出红润。
释变觉得这小丫头新奇,耳听得白玉兰禀告
“这位是庄主请来的,半两姑娘。”
正觉得耳熟,那小女子目光投向自己。欲待反应报以一笑,不料她忽而几步向这边奔来,脸上笑开了花似的。
旁人未及拦阻,半两张开双臂一把环抱住释变腰身,仰着头冲他笑得唇红齿白,一派天真可爱。
“大和尚,你还记得我?”
释变定睛看着半两,刚听到的名字,与眼前一张脸庞,叫他立时忆起半两
“你是,半两丫头?”
释变认出她,才忽然惊异的睁圆了双目,不可置信的伸手去捏她的脸
“真是你?你没死啊。……你长漂亮了?”
与记忆里那张小脸,五官没大分别,饱满些气色好些,不知哪里的变化,叫他觉得好看了许多。一双未变的黝黑眸子,精神的眨巴着。
“当真漂亮?”
半两听释变也这么说,有些当回事了。
释变捧着她的脸,才发觉那一道疤变得淡若肤色,对她这二三年的境遇颇为好奇。
其余三人不知半两与释变也相识,彤瑜庄除了奴玉,便是以释变为尊。立即将半两看得更尊重些。
之后释变便领着半两一同去见奴玉。
他对庄内事务鲜少过问,拥花楼一行是为数不多,经他手的任务。
他偶尔会想起半两,只以为她死在大火中。一路上半两牵着他束在腰间的衣角,前言不搭后语随性讲些过往,释变大概明白了。
他引半两去了厨房边上的厅堂,现在应是午膳的时候。
奴玉见释变同半两一道来了,也不停著,吩咐人多拿两副碗筷。
而半两早饿得发晕,挽起袖子抓过一把鸡腿,一面往嘴里送一面伸手去拿别的吃食。
奴玉微皱了眉头
“啧,饿死鬼托生。”
瞥一眼奴玉,半两心想他在自己家,倒是穿戴得比在外面齐整。还是绛红打底的长衫,精细纹绣着艳红花饰,衬得这人更是白皙。一双细目虽是嫌弃神色,仍透着几分多情。
狐媚子。
她觉得男子便该如释变一般。赤裸的上身挺拔健硕,麦色的肌肉铺着还未干透的汗水,便于行动的劲装随意束扎在腰间,笑便笑得唇齿大开。
她见释变背上刺着龙纹,头下尾上,似是腾飞又像下落,摆着尾延伸到他后颈头顶。
“你留了这丫头性命,还叫她去杀了那个元琅,怎么都不跟我讲。不过你早早告诉我我也不大信,谁想她有这么大能耐。”
释变对重逢颇有些意外之喜。
“我没有留她性命,也没叫她杀人,全是她自己选的。”
奴玉见了半两吃相,放下筷子吃不下。
释变转而对着半两
“对了,那元琅的尸身你怎么处置?”
半两鼓着脸说
“我叫白玉兰背她出林,买了副棺材请押镖的送到你们这来。估摸着该到你们山脚下了。”
“你还真是喜欢给人送棺材。”
“你怎么也不记仇,他可是推你下井了啊。”
半两食物塞了满嘴,嘴边沾着菜油,眯着眼冲释变笑,不答他的话自顾自的吃。
“也是,我倒忘了你本就是个奇怪的丫头。”
拿了碗筷要夹菜,释变又想起什么问
“那你替他办了事,他许你什么奖赏?”说着又去看奴玉。
奴玉不理他,只撑着腮看她吃,也问
“你作何打算,想要什么。”
半两端着汤灌下满口饭菜,扯着衣袖抹了嘴,正欲回应。
门外女子惊叫声传来,一片嘈杂。
释变得奴玉眼神示意,站起身出去察看。
拉开门便撞入一名侍女,急急拜倒
“庄主,庄里有条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