奴玉抬手一指
“你看。”
半两见他指着自己身后,勉力回身看去。
这一看,倒没看见什么,身子却失了重心有些不稳。
才转回头来,奴玉伸指朝她额头一点。
……
目之所及忽地只剩一个圆,奴玉半个身影在圆内看着自己。
这一切瞬即缩成一个光点,后来连光也看不见。
身子轻飘飘,昏黑一片。
半两心想,她怕是掉落井里了。
……
剧烈的疼痛逼得半两苏醒。
睁开眼黑压压的什么也看不见,她不怀疑自己还活着,这份熟悉的痛感即是证明。
昏过去之前的事,她立时想起。自己应是在井底,只是不知道落下来多久了。
半两更多是不敢信,自己竟没有死。
她想着要起身,却动弹不了。
“完了,没死是没死,摔残了。”
随之而来的是渐渐醒来的五感,她鼻息间充斥着令人作呕的恶臭,身下冰冰凉却不是泥石的坚硬。
所幸手还能动弹,她摸索一番,是布料的触感,布料下有些软,还有些细丝物缠上手指。
稍一寻思,她也知道了。
自己躺在一堆尸骨上。
也不算尸骨,应是才落下不久的,拥花楼里的姑娘丫头,尸身腐烂还不至于露骨,不然自己摔在一堆白骨上,也是活不成。
她从碧竹算起,默默回忆近些日子死在楼里的女子。按着日子追溯回去,一个一个,她在心里尽数谢过了。
可她也明白这还不算幸免于难。且不说躺在这动弹不了,撑不了多少时日,外面的大火若没人去浇灭,顶多再烧几日,到时收尸的人来了,遍地焦尸往哪里抬,肯定就随意扔井里来,自己还不被砸死。
半两如此惶惶思忖着,昏迷了几度又醒过来,不知道再闭上眼还能不能睁开。
就这样不知过了多久,她迷迷糊糊觉察到有光,伴随着脚步声。
……
再恢复意识,闻到的不再是腐臭,而是浓郁的药香。
身上的疼痛减轻了不少,半两睁眼,看到的是木制的房梁,一间不大不小的屋子,堆满了各种药材。耳听得笃笃笃的,是捣药的声音。
“醒了。真是能睡。”是个女人的声音,略有些沙哑。
半两循声,看见捣药的人。
那女人的脸,叫她想起黔将军。
也是个容貌尽毁的人。脸上爬满青紫血脉纹路,像是盖上了一张网。她披着灰黑的斗篷,露出袖口的手上,倒是肤白光洁,年纪应不大。
那女人看半两盯着自己,也不恼怒
“你不必着急感谢我救你,只不过我需要活人。等你伤好得差不多,我要拿你来试药。到时候你不会觉得好受,也不见得能活多久,权当报答我,没让你死在那个恶心的井底吧。”
“能活着就好,什么都好。”半两闭上眼,不自觉牵起笑意。
她说的声音小,元琅没听清,只看见她笑得难看
“啧,你笑什么,遇到我你就该哭。”
……
元琅乃是中原用毒第一人,身为女子却独居深林,入世便要夺人命,心狠手辣伤了无数性命,世人以毒花曼陀罗与之相比。她多数时候在这隐蔽的药庐里钻研制药,林中有一处洞穴,通往拥花楼井底。她本不知这井通上哪里,只是总有些尸体在这落下,她隔些时日便来捡尸,用处不过是试药或入药。
半两听她说这些,也全没有害怕的样子。她日日被灌汤药,筋骨被元琅接回去,内外伤好的差不多了。
这些日子元琅开始喂她吃些药沫丹丸,用过便有些不寻常反应。
她一脸灿烂笑颜,对着元琅
“元娘子一身好本领,半两真是佩服得很。”
说着将颜色诡异的一碗水,仰头喝尽。
元琅奇怪她不推不躲,什么事都由着自己,还一副无忧无虑的模样。
听她所言,那深井上面是拥花楼。黔将军之事在民间传开,她也略有耳闻,将军生得怪异,被民众撞破自刎,亲卫屠楼,还放火烧楼。她只当这丫头运气好捡了条命。
半两只告诉她是生无所望,自己投井,没有实话告诉她自己是被人推下来。
推,也算不上。
那个鬼魅一般的红衣阉人,半两心中冷笑。
元琅还是明白跟她说
“你不要想着逃,不说这林子里我种满毒株遍布瘴气,光是我放养的小东西,你也挨不住它们一口。”
“小东西?是蛇啊虫啊还是别的?我见旁边屋里养了好些,都是毒物吗?”
与半两相处了些时日,元琅只觉得这丫头没心没肺到了极点。
他那时见尸堆里还有个活人,本不打算带个麻烦回药庐,但见她脸上长长一道疤,有些在意。趁着刚刚这副药效还没显出来,元琅问她
“你脸上是被什么人伤了?还是生来如此?”
半两摸了摸自己的脸
“被我娘拿菜刀砍的。”
元琅又问
“你娘?她做什么要伤自己亲闺女?”
“那时我还太小,记不大清。反正也没死成。”
他记得是娘被爹打得狠了,挥刀便砍杀了他。那时乱世也没人报官来抓她,她是自己也不想活了,又想起来还有个女儿。便要把自己一并杀了,第一刀下去没要了她的命,砍伤了半张脸。也再也下不了第二刀了。
半两以为这一份留情便是母亲。
恍惚着困意泛上来,半两知道是药效的作用,便直直躺上竹床睡去了。
等她睡熟,元琅来到她身前,撩开她的衣袖。手臂上的血脉颜色渐深,便将另一碗调制好的药剂,捏着她的嘴喂下去。
她以前也抓些活人来试药,但心不甘情不愿,甚至惊惧抵触,都与她所用的某些药材药性相冲。发挥不出药效不说,人也早早地五脏糜烂而死。
这捡来的丫头老老实实吃药,顺着药性,即使有时自己拿她试毒,整得她时而全身麻痹,时而腹痛呕血。她都受着,从不抗拒,对于自己倒是难得有用的人。
为此元琅每次施了毒也都及时解了,还不时拿些名贵药材吊着她的精气。为的是半两与寻常同龄女子相比,底子弱得厉害。
元琅性本多疑。她不信半两是乖顺的心性。
她一次起意,在半两熟睡时施以毒蛊,是她养着的很寻常的一种。
一对西南母子虫,一只本就在自己体内,一只种在半两身上。两只虫多年共生,母虫对子虫的感应尤为敏锐,是元琅的那一只。
半两醒着睡着,是死是活,与自己相距多远,元琅都清楚感应得到。
……
时间长了,元琅对半两用的毒越来越狠,在她身上的折腾也越来越厉害。
有时要折断她四肢再接上,有时甚至要她气滞一段时辰。
“我若是不小心,你也便死了。”元琅对着坐在床沿的半两说,“可你要是怕,不肯依我,我现在便让你死。”
半两苦着脸说
“那我只好求求菩萨,保佑元娘子千万小心,不然死了我一个,元娘子再去哪找第二个。”
“你倒是想得明白。”
元琅松开手上的毒蛇,那毒物爬绕上半两脚脖子,不留情面的下口咬上。
因此,这密林深处的药庐,时常传出女子惨烈的叫声。误闯进来的村夫,要是有幸活着出了林子,定要添油加醋的吹嘘一番,将这林子说成闹女鬼的地方。
……
毕竟元琅的名声不是吹出来,半两自然死不成。
她渐渐获得了元琅默许,用不着她时可以在药庐内走动。后来干脆叫她去林子里就近采些有用的药材。
那条咬了半两的毒蛇,被用作她的向导。
林子里瘴气浓密,植被复杂易迷路,那条蛇却像是有灵性,能在林子里来去自如。
半两走得慢了些,它便盘起身子,回首等她。
“你这小东西,没把我咬死,现在倒很是亲切。”半两踩着错综盘曲折的根枝,拨开藤叶跟上来。
“你长得通身墨黑,不像那些五颜六色的大毒蛇,一晃眼便看不清你在哪了。”
黑蛇吞吐信子,椭圆的脑袋微微晃着。它一指粗细的身子,长不过一尺多,要不是见过它咬死那些元琅精心养着的毒蛛毒蝎,半两也看不出它有如此大的毒性。
走出一片蛛网般的灌木丛,眼前出现一条小溪。
她知道这水不能喝,只俯下身来清洗身上的灰土。
溪水缓缓流淌,映出她的影子。
半两有些不认得水里的人了。
她不会傻到去问元琅毁容的原因,药庐里不只没有梳妆镜,连一样反光的物件也没有。可见这是元琅心里的痛处。
半两不记得来这里的时日。她时常昏睡,短则几个时辰,长了怕是有十天半月,为这缘故,她对时间的流逝一点实感也没有。
看着水里自己的样子,半两想自己应是长大了些。头发长了她也没在意,随意绾在脑后。
仔细一瞧,脸上那道疤看得不大分明了,像是颜色变浅了近乎肤色。
可这张脸是怎么回事。
她原来可不是这么白嫩的样子。脸上皮肉也饱满了许多,不似以前干瘦。
这样子叫她想起黎青衿。
其实世上女子貌美虽各有千秋,五官模子却皆有几分相似。只是半两眼里只觉得那人好看,别的人没多在意。
忽而黑蛇立起身来,作出警戒的样子。
半两以为有什么野兽靠近,起身望去,看见的是个人。
“姑娘……姑娘可是元琅前辈?”
是个清秀的男子,正拿葫芦取水,看见半两起身谨慎地对她行李。
半两许久未见外面的人,也是愣了一会儿,随后说道
“我不是元琅,也不是前辈。”
那男子才放下小心,走近两步,正欲搭话被黑蛇放出的威吓吓得跳开。
“他没你厉害,不必咬他。”
半两弯身向黑蛇伸出手去,它探身绕上她的手腕,盘爬上小臂隐没在半两长袍袖中。
那人见了,赶紧作揖道
“姑娘莫不是前辈的弟子。小人白玉兰,奉家主之命前来向元琅前辈取药。”
“我不是她的弟子。”虽说无事时看着元琅学了些药理。她看白玉兰的样子,有些犯愁不知道说些什么,想想便回他,“你要见她就随我来。”
……
“你一个男人怎么叫这种名字。”
白玉兰紧紧随着她的脚步,又怕她后颈里冒出个头来的黑蛇,不敢跟太近,听她一问便回答
“家主赐名,我也喜欢。”
“你家主好男色?”
本是随口一句,白玉兰却被问得要惊跳起来,赶忙解释
“家主不是那样的人,他……他说我性子和顺,像兰花。又,又……”
“又肤白如玉,故名白玉兰。还说不是。”半两白他一眼。
白玉兰果真被她说中,回不了嘴。她暗叹自己如今也会欺负老实人了。
见他腰间挂着在小溪边取了水的葫芦,半两不明说,又不是她叫他碰这里的水,到时吃了苦头也好长个记性。
她想这些时不自觉有些顽劣地笑了,看在白玉兰眼里却生出些暧昧意味。他以为半两还在取笑自己的名字,着急要同她讲清楚
“家主确是喜好美色,却绝不是姑娘想的那般…下流。何况家主手下人个个生得好看,论美色还轮不上玉兰来说。家主本身就是极好看的人了……”
半两不理会他,不明白他着急辩白什么。她在拥花楼待了些年,所见所闻皆是下流,于情色之事看得寻常,以为旁人也是如此。
而白玉兰听不到半两回应他,愈发急切的说东说西,一路上不自觉抖搂出许多本不该说的,半两听了都替他汗颜。
闻得“僧人”一词,她多加了些小心听着,从他话语里其他蛛丝马迹摸寻,半两心里也有数了。
差不多快听烦了,二人也来到了药庐外。
“你在这等着。”
撇下白玉兰,半两入了药庐。
“元娘子,有个白面小生要见你。”
“什么人,不见。”
“说是来取药。”
“取药?”元琅放下手里的瓶罐,去摘了挂在壁上的面具,戴在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