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何时陷入沉睡的半两,一觉醒来躺在温暖床铺里,置身宽敞整洁的客房。
她花了半晌功夫沉淀思绪,昨夜的事才浮上脑海。只记得同那叫奴玉的阉人,本说笑着竟睡着了,大概话说得多了伤精神。
“天下竟有这样的人,分明心肠狠辣,心地却如此简单。”
半两回想那人漂亮的面容身体,初见时毫无疑问会被杀死的直觉,不会有错。只是转瞬,那人看自己仿佛毫不相干的人,杀气消失于无形。
半两没本事习武,不过仰人鼻息日久,善于捕捉他人言行变化,敏感至极如布蛛网。
她自己不晓得,不及金钗的女童,绝不会是她这般心性。幸而熟知她本性的,多年来就清水一人而已,也不怪清水如此待她不善。
半两对清水亦是如此,她昨夜故意气她,一时爽快,不知日后又该被她如何变着法整治。
这些都不是她此时能够细想的,她被透过纱窗的光亮刺醒,不知是什么时辰了。叫早定是晚了,不知赶不赶得上清扫。总归要受一顿棍棒了。
她试探地坐起身,惊觉手脚还算轻便,胸腹也不甚疼痛,虽比不上平日里灵活,竟还能下榻行动。
舒展舒展腰身,半两见屋内无人。
和她没大干系。
仔细收拾一番,抱起一床被褥,厚重布絮将小小一个人压没在被单底。
她有些吃力倒也能承受
“给我吃了什么灵丹妙药,好的这样快。”
……
“哟这是哪位新挂牌的姑娘,挺能折腾啊。”
洗衣房里,半两自被褥后探出半个脑袋来,讪笑着应答
“我也是吓着了,没见过这么多血的。”
正槌衣的老婆子,闪眼一看,惊叫出声来
“你这丫头也不避讳,弄自己一身直像杀了人,”
“您说笑了,我哪有胆子杀人呢,”递过染着自己的血的被褥,半两心里想起昨晚的事,她想那二人自然明白自己一时戏言,不会真去做要偿命的事。她亦不好奇那黔将军何以招致杀身之祸,旁人生死,从来与她无关。
“谁不惜命,我要想活着自然得守口如瓶。”这一点,没来由的,她与那初识的二人,无言的默契。可她看不出清水是惜命的人,她却摆脱的轻松。
“你也把自己洗洗。”老婆子扔给她水瓢,枯老的面容紧皱在一起。
半两领情地憨笑,走到水缸边敞开衣襟。一瓢水端至胸前,瘦骨嶙峋的胸脯惨白无血色。她有些诧异,扬起手臂又摸寻前胸后背,哪里是无血色,是丝毫血迹未沾。
抖开破布衣裳,前胸赫然一块深色血渍,证明她昨夜负伤不是臆想。
……
昨夜,奴玉释变二人,守着熟睡的半两长谈。
“海棠?是那位姑娘?”释变想起那个姿色不凡的姑娘,奴玉本是想用她作棋子。实在想不出这半两丫头和那海棠姑娘何处可比,释变说道
“随你如何打算吧,可你既看中这丫头了,又为什么把她打伤?”
“我也是无意。”奴玉挑了一缕长发在手里绞着,一脸云淡风轻。
“无意?无意你下这么狠的手?”
释变与奴玉相知日久,知他根底。倒不是奇怪他对一个小丫头动手,那人生杀予夺惯随心情。但凡事皆有个因果。
“她是做了什么,让你非下杀手不可?”
奴玉翻着眼想了想,摇了摇头。
释变当时见奴玉只着一件亵衣,屋内还留着浴桶。世人皆轻贱断了命根子的男人,这些残缺之人也往往以此为耻,拼死不让人撞破自己的羞处。
释变知道那人心思,根本不会为种事介怀,甚至算不得秘密。
叹了口气欲作罢,却听见奴玉接着不肯定的语气说
“自卫吧。”
“自卫?”
“我想保护我自己,不对吗?”
“这小丫头多大本事,你在胡说些什么?”
“没胡说,”奴玉对释变的质疑不满的皱眉,“我一见着她,就是觉得得杀了她,”他摆弄着广袖,看了眼睡熟的半两,“感觉她很危险,不杀了她我心里不安。”
“如何不安。”
“嗯,我若有天活不成了,定是与她脱不了干系,这种感觉?”
释变深深地看了一眼奴玉,摇摇头扶额
“我信你。你向来无凭无据信口雌黄,到头来还真都应准了,不会有偏差。难道……这次是我救错了……”
释变眼里写满了“你还是杀了她吧”,惹得奴玉忍俊
“她现在还不能死。”
“也是,她有用处。”
释变撑着脑袋,神色凝重起来。奴玉赶忙乖巧地去揽他的脖子,语气软下来
“和尚,和尚。”
“作什么。”
“你还得叫她快点好啊,那黔将军待腻了就该启程了。”
“……那得你我二人连夜替她疗伤了。”
“嗯。”
奴玉嘴上应答,却没有动手的意思,释变不解的低头看他。
“她身上脏死了。”
释变闻言,甩开挂在身上的人,不能大声惊扰了半两,憋着一脑门青筋说
“那你是要怎样?你不碰她怎么治?行行,我自己来,大不了耗尽一身修为,筋脉尽断……”
“你,去打水给她洗干净。”
释变恨不能甩手而去,不管这难伺候的主。
还是老实应他要求。释变端来一盆清水,替半两褪衣。
半两本就是未长开的女娃,加上常年吃不饱饭,身形与七八岁男童无异。释变对这样的小身板丝毫不感兴趣,衣衫半解时却停了停。
替半两号脉时便隐约看见,她手上有伤,是鞭刑所致。原来那不过是冰山一角,衣布掩蔽下,是纵横爬布着青紫伤痕的躯体,棍棒皮鞭夹杂着看不出器具的纹路。释变隐隐觉得奴玉选她不无道理。
奴玉冷眼看着半两,低声说道
“丑陋至极,不堪入目。”
……
……
释变躺靠在砖瓦上,晒着太阳,手里晃荡着半坛子陈酿。将房檐下半两的举动看在眼里,见她呆立片刻,一瓢水没淋浇在身上,索性浸湿了衣裳,搓洗。
他扬眉而笑,仰头饮酒。
……
……
粗使丫头们住在一处,每晚人叠人地睡着。半两从不与别的丫头交好,一夜未归也没人发现。只有每日黄昏时辰,大伙收拾着作迎客准备时,工头才会例行将丫头们聚在一处点个数,半两只当这安睡的一夜,是自己捡了个便宜。
而这一日没人来寻半两的不痛快,还是托了名叫碧竹的姑娘的福。
拥花楼上下照常运作,而人人见面,便要问一句“你听说了碧竹的事吗?”
亏得人人交头接耳议论,误了清扫的半两没收责难。而她却无从道谢。
“当真被干死了?”
“哪呀,先没死,是妈妈给扔井里了。”
“也就最后一口气了,跟死了有什么分别。”
“她被抬出来我见着一眼,哎哟喂,可吓死人啦。”
“怎么?她们说是个血人了?”
“可不是,不知那……怎么玩的,全身没一块好皮了。”
……
人们添油加醋的议论,释变权当没听见。他伏在梁上察看将军房外的动静,那黔将军未曾出房门,门外士兵列阵把守,端茶送水皆由奴仆送至门外,再由亲兵转送进房内。
“镇北将军,是个这么怂包的东西。”释变心里想,他不该接这份苦差,尽是糟心的事。
……
半两感觉得出,姑娘们一整日惶惶,都没了心思教训丫头。
今晚该由谁去伺候将军,她们没胆当面去问妈妈,私底下又怕犯忌讳不敢猜测,半两午后去给海棠送茶水,她见了半两微感诧异,也没有多作言语。
海棠无暇顾及一个本该消失的丫头,碧竹死了,她总感觉不安。自然不是替那个没说过几句话的姑娘惋惜。近些时日自己清闲的很,恩客被清水分去大半,自己的红牌之位名存实亡,这些在她看来本不是大事。
夜夜接客的日子她早腻烦了,而这样的生活没有尽头。她其实乐得被清水抢去了风头,能落得清闲。
但是,黔将军来了。碧竹死了,下一个是谁。
妈妈不会舍得拿头牌红牌往里砸,又不能敷衍怠慢将军大人,最好是找个有名气,又叫妈妈不心疼的……
海棠的担心并不多余。
事实上已应验了大半。
庭院里长着一株开得正盛的海棠,释变无人时去摘了不少,拿前襟兜着,有人送东西进将军房,他便飞去一朵落在贡盘上。在妈妈房里也不忘插上一枝。
……
“将军问,楼内可是栽有海棠。”
士卒如是发问,妈妈得体的笑着
“的确是有,将军若不嫌弃尽可赏玩。”
一旁的小杂役闻言泛起嘀咕,士卒注意到便问他
“你说什么,大点声。”
“我们这儿可不只一株海棠开得艳。”妈妈还是得体的笑。
……
……
“小丫头。”
半两应声抬头,一身玄色的释变骑坐在树杈上。
她埋下头来继续涮洗着便桶
“客人来早了,我们这还没到迎客的时辰。”
“有话说,”释变不理会半两的不理会,自顾自发言,“那位海棠姑娘,寿数已尽。”
只闻竹刷在木桶内搅拌,激溅起水声。
“奴玉说得没错,你是个没心的。”释变垂目,哑然失笑。
……
……
丫头们井然有序的将楼内每盏灯笼一一点亮,半两也在行列之中。
将军指名要海棠陪夜的消息,已经传开了。妈妈为防她生惹是非,叫杂役早早守在她房内不许她妄动。
“海棠简直是要拆了屋子似的,能砸的全砸了,哭的那叫一个凄惨。”
半两充耳不闻,她点了一盏又是一盏。
……
“我不去!你们尽管打死我!”
奴玉听着房内动静,估摸着时辰差不多,推窗而入。
海棠披头散发,衣服撕扯几成破布,两名杂役辛苦与她周旋,胳膊脖子上早被她挠出血痕。
见一袭红衣的人突然出现,杂役正欲上前,转瞬倒地。
海棠哭喊嘶吼得有些体力不支,见了来人也不知反应。
奴玉扶起她,拨开挡在她面容上的头发,绕至她耳后,平静的端详她的面容。
海棠回了神,不自觉盯着奴玉,忽地眼里有了神,死拽着他的衣袖
“你,你是来救……”话没说完,已被奴玉俯首吻住。
海棠睁着的眼里,泪水打着转充盈满眼眶。她一阵凄苦泛上心头,闭了眼,一滴泪终于淌落。
奴玉厮磨温存,离了海棠的唇,见她睁开眼,疑惑的吞咽下自己度去的一枚药丸。
他轻柔地拭去她脸上泪水,浅笑如和煦春风,叫海棠看呆了。
“乖。你这么没用,就为我作个药引子吧。”
……
……
正是半两偷闲的好时候。
夜里客人们与姑娘作乐,丫头各自守在角落里听候差遣。此时她无比庆幸自己脸上一道骇人长疤,被勒令不许惊扰客人,得以躲在一旁无所事事。
她窝在长廊边一处阴暗角落,将石子按大小排好,各自取名作乐。
忽而人声嚷嚷,只见几名丫头杂役,搀扶着一人走过长廊来。半两见那人是海棠,形容如常,只是显得有些疲惫。
待走近了,半两立时觉察出来,那人不是海棠。
只不过一具傀儡,双目空洞,内里无神,已经算不得是海棠了。
“半两。”
不知哪里有人唤她一声,她应答一声“在”。
走在长廊上的海棠,忽然双目圆睁,盯住半两。半两心道不对,怎会有人喊自己名字。手上吃痛,已被海棠一把攥住。
“海棠可是要你去做随侍?”
旁人发问,半两急待撇清关系,不想海棠拖着她便往前行,她死命拖拽挣脱不得。挣扎间,半两隐约嗅到一丝清香,与海棠惯用的脂粉不是一种味道。她一晃眼,见海棠手心里捏着一团,不知何物。
未至将军房门前,旁人已被两排卫兵拦下
“海棠姑娘一人便可。”
众人便止步,各怀心思看着海棠恍若无魂地前行。
“姑娘,小人在此便不能前行了。”
半两开口说道,仍掰不开海棠钳住自己的手指。
卫兵询问她是何人。
“是海棠姑娘的随行侍女。”
这回半两立时辨认出,是释变那和尚的声音。她四处张望却不见释变人影,又不敢轻易喊叫出声,只得由海棠半推半就地往里走。
她虽不甚明了,也愤恨地暗骂
“死和尚贱阉人,你们要谁死我管不着,可我的寿数还长着呢。”
海棠停在将军房门前。
半两抬眼看她,不知她受了什么蛊惑,一路不言不语。此时脸上筋肉略有松动,眼珠迟滞地微有转动。半两以为她快醒过神来了。
来都来了。半两硬着头皮,推门而入,海棠随她入内。
后脚才迈进来,卫兵便合上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