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堂内转一圈,佛珠的主人很是好找。
清水拎着纱巾翩然出现在释变眼前。
方才对着海棠,释变夸赞之语半是奉迎,见到一身水色绾着朴素发式的清水,他自觉当真遇仙。
他来时也打听了一番,不必借助旁人热烈的反应,释变也知道眼前人是这拥花楼,甚至乾邑城内,炙手可热的头牌姑娘清水。
“这位姑娘……”
“跟我来。”清水婉转轻笑,攀上释变身侧。
众人皆道大和尚好艳福,而当事人早已魂飞九天,傀儡一般任美人挽着胳膊,随她去何方。
而清水引他入后庭偏房,合上门便将佛珠呈递至释变眼前。
释变找回些元神,疑惑道
“姑娘,特意来归还佛珠?”
转念想通,了然笑开。颇有些无奈的样子,一手撑上清水身后门板,倾身上前垂首俯视着美人。近处看得更分明,这姑娘当得上倾城之姿一词。
清水退了半步靠上门板,抬眼看着高大的身影渐渐靠近。释变将两人之间多余的空气排开,缓缓埋首于清水颈侧。
清水也不阻拦,任他动作。
释变鼻息间尽是清水发丝熏香,他轻笑,呼吸喷洒惹起清水瘙痒。
她耳边沉郁的声音对她说
“贫僧何其有幸。”
清水觉得这男人可笑,多的话也不愿说,冷冷开口
“和尚,你一个人来?”
释变停在她肩头,转而直起身看她,茫然。
“你以为我倾心于你,特地去求那得了你佛珠的姑娘,借着归还的机会靠近你。”清水举起双手抚上释变两颊,捧着他的脸促狭地看他,“你是这么想的?”
释变睁着两只圆眼,点头。
清水笑出了声,推开他的脑袋。
眼见这变了脸的美人,眼里嘲讽意味分明,释变想不明白自己搞错了什么。
……
……
奴玉半天不见榻上小人动作,又说
“再装我便杀了你。”
半两闻言睁眼,身上无一丝气力,扭过头看向一袭红衣的奴玉,想说话发觉有些吃力
“你答应了那和尚不杀我。”
奴玉看她神志清醒,接着说
“不杀你。你倒是有名没有?”
“半两。”
“半两?”
“半两。”
这里没人叫过她的名字,她应该告诉他她就叫丑丫头。
“爹娘怎么给起这么个名?”
“你又叫什么。”
“奴玉。你知道哪两个字?我写给你看。”
半两看奴玉起了兴致,已取过砚台磨墨,艰难地哽着嗓子告诉他
“我不认字。”
而奴玉不理她的话,举笔蘸墨。
她便仰躺着,只当自言自语
“半两是我小姐给起的名字。”
“小姐?”
“以前伺候的。我懂点事的时候,被人拉上街卖。脸上有疤没人买。卖不出去是要往死里打的。我看见小姐就看见活命的机会了,拽着她不撒手,她就买我了。一两银子给了人还觉得对不住小姐,切了两半只要一半,小姐就叫我半两了。”
半两话毕,没了多余的力气说下去,瞥见奴玉还在写,心想他那名字还挺复杂。
歇了口气,她还是强撑着说
“你们来这做什么的。”按理说这时候她不会问,她习惯不问人任何事,人家要说她就听。她知道得越多,越怕自己死得快。
她问出口这句,觉得自己不会死。
“杀人。”
奴玉这么回答,半两还是觉得自己不会死。
“杀什么人。”
“黔将军。”
“他是什么人。”
“开国将领,镇守北境,近几日回京述职,住你们这,没几天就要回去。”
“好像很厉害,你们杀得了他吗。”
“不知道。”
“那你们作何打算。”
“定不能直冲过去杀他,我也打他不过。”
“他很厉害吗,你都杀不了他。”
“身经百战,自然厉害。打不过,又不是杀不了。”
耳听这说话声越来越沙哑,奴玉搁下笔,转头看榻上的小人。她倒满眼的忧心望着自己,奴玉想该说点什么宽慰她。告诉她黔将军必死,迟早的事。
半两把手从被子里挪出来,指向桌上的茶壶。
奴玉明白她原来是要喝水。
“你不怕我了?”
半两坚持着,指着茶壶的手微微颤抖。
“不行,别想我给你倒水。”奴玉把写好的纸仔细卷折起,“我不会碰你这个脏丫头。”
半两泄了力气,手耷垂下来。
推门而入的释变,让半两眼里瞬间有了光亮。
释变身后跟着进来了个人,看清了那人影,半两不急着喝水了。
……
“这女人,我搞不定。你来吧。”释变冲着后脚迈进门来的清水一摊手,坐到榻边来察看半两。
见这小东西有神的瞪着眼,释变松下一口气,还好,没死。
清水敛着裙裾,找了处坐下,拎过茶壶来自酌自饮。方才在门外见地上一滩深色污物,落在绛红地毯上不甚扎眼,清水想着应是血迹。一进屋不出意料,被这爱穿红的人晃了眼,当见榻上卧着的半两,清水先是心里突的一跳,想必那血迹是这丫头的。
释变搭上半两的脉,估摸着恢复的时日。半两翻过手来,小兽爪子一样的,握住这大和尚的一截小指。
释变也由她握着。
一时屋内没人说话,释变才觉察出不对劲,转过脸见身后两个兀自喝茶的人,怡然得很。
清水与奴玉是相识的,虽说彼此算不上友人,也无大仇怨。
奴玉惯不受周遭变化影响,不去招惹他便能相安无事。直像屋里未曾多一两人。
而清水不明半两在此的缘由,暂且按耐着不发言。
释变一看这二人架势,当即明白了七八分,开口道
“你二人早便认识?那自然最好。清水姑娘什么身份我没兴趣知道,我俩的底细想必你清楚。特意戏耍我来见奴玉,有何高见不妨直言。”
“我并无意戏弄你,是你这花和尚脑袋里不知想些什么。”清水话音刚落,奴玉的声音便插进来
“他不叫花和尚。”
清水端着的茶水顿了顿,一直无视自己的奴玉,总算看过来了。
“你这是什么眼神,他又没告诉我他的名讳。”
“贫僧法号释变。”
“释变师父,恕小女子无礼了。冒犯再问一句,这丫头怎么在两位的房里?”
释变低头看半两,原来是个丫头。
“咳,咳……”半两作势要勉力撑坐起身,“姑娘不要怪罪我偷工,我这就……咳……”
凭她现在的力气根本动弹不得,释变想说别瞎折腾,不想清水已拿了一盏茶,倏地来到榻边。未等两人反应,清水一手掐开半两的嘴,将茶水一股脑灌入,呛得她没喝进去多少,喷吐了一床被褥。
“收起你那副贱样。”清水一甩袖溅洒一地水渍。
半两掩面呛咳一阵,哼哧着闷声笑了。
好歹有水流入了嗓子,她咧开干裂的嘴,唇舌相浸润
“怎么,不爱看?”细弱地发声,半两蹭干脸上茶水,透出一双乌黑的眼眸,“我以为,你最喜欢看,人卑微的样子?”
清水立在那儿,周身阴冷之气渐起。靠躺着的已湿了半身的人,直直回视着对方。
早已自觉退让一旁的释变,向奴玉递去眼色,询问现在是什么情势,该说什么话。被求助的高深一笑,对释变微微眯眼,示意不说话最好。
“我来是要说,你们做的事,不要在拥花楼动手,”清水提起气息,回身对奴玉如是说。
奴玉换了个舒服姿势倚着回她
“将军大人只能死在这,你也知道我决定不了。”
清水泄了口气闭了闭眼,算是接受。忽而斜目对半两一瞥
“那这丫头,我带走。”
“她已经牵扯进来,你带不带走无关紧要。”
清水心里又是一抖
“这丫头就是个骗子,一点不老实,对你们没什么作用。”
“作用大了。”奴玉轻笑。
半两咬着唇,几不可闻的说
“有用的上,小人,的地方,自当不遗余力。”
清水被半两这一句激的反身一掌,扇得她撞倒在榻上
“你当自己什么东西,装模作样。”
释变挡了清水接下的动作,说道
“我才救回来别又被你弄死了。奴玉,这小不点有什么用?”
奴玉把转手里的茶杯,将清水每寸表情看在眼里。半两出现的突然,确实不在预料里。本该是海棠的位置,该由这主动请缨的人来顶替。她反而算是个惊喜,助他明晰了思绪的一环。现在他只需将手心里一纸成型的想法送出去,就可以开局了。
而这个清冷的女人似乎不满意。他不在意,他手指在鬓角轻点,幽幽的说
“半两,半两。你的小姐不想你去送死,这可怎么好。”
看半两的神色,清水应当是她所说的小姐了。这女人有心护着小丫头,缘由不明,奴玉不抱好奇,而为了小心他觉得该理理清楚。
清水也不妨被这人看出来,她指着伏在一边顺气的半两,不带一丝情绪
“这丫头原是我的侍婢,她什么心性我再清楚不过。你们若不想坏事,最好别指望她。”
释变本就觉着这叫半两的女娃,说不上来的怪异。听清水一说,便将疑惑道出
“原是你侍婢,怎的如今不是了。你待她这般,她何以如此招你嫌恶?”
清水坦言道
“谁又是天生做这行,清白人家小姐,有婢女随侍也不奇怪。我本也是清白人家女子,不得已才沦落至此……”
闻她说到“不得已”,蜷在榻上的人闷笑着身体微抖,惹清水咬牙皱眉,接着道
“也不知道触犯了哪路神仙,叫我遇上这丫头。她跪在街边卖身葬父,我的一个婢女对她的身世有所感,求我买下这丫头。当时不知道,那人是与她串通好装死,等她随我回府得了棺木钱,再偷拿去与那人分赃。我真不该一时发善,捡回个虚伪作态的狸猫托生……”
她这么说,心里也回想起往事种种,自问不会为谋生存的小偷小骗之事记恨一个小丫头。清水看不到半两此时脸色,也知道定是一惯的漠然。半两因脸上有疤在府内不受待见,倒也有慈善的丫鬟接济她。而自己不知从何时,发现了这遭欺辱时卑躬屈膝,受恩惠时楚楚可怜的半两,眼里没半分情感,转身皆是空洞。旁人于她而言,不过都是可利用的物件,与吃饭的碗筷并无分别。
听者也悟出清水言不由衷,释变知她不明说便打消了好奇,转而不明一旁隐隐发笑的奴玉,何事触及他笑意。
“半两,你怎么说?”奴玉笑这与她之前所言不一。
半两也笑,翻躺过身来
“她不都说了,我是个骗子。”
释变追问
“那你家小姐所言,皆是事实?”
“算是吧。只一样,那人虽不是我父亲,倒也是真死了。”
“那你这名字从何而来?半两?”奴玉愈发起兴。
“半两银子是有的,棺木钱。”
“你还好心给他买了棺木?”
“这一句是真的。”半两眨眨眼,以示诚恳。
“那人是怎么死的?”
“路边捡的,我怎么知道。”
“这一句是真是假?”
“假的又如何?”
“难不成你杀了他?”
“我这么弱,怎么杀得了人。”
……
释变眼看着奴玉,与半两一言一语,越聊越起兴,而介于二者之间的清水,脸色怕是要冻成冰了。他顾不得几乎笑趴在几案上,直不起身的奴玉,行至清水身前无奈一笑,是真无奈
“你也看得出她有伤在身,一个粗使丫头这时候不见了人,估计没人在意。倒是清水姑娘无故不见踪影,拥花楼里的人该翻天覆地的找了。”
清水自然明白人家下了逐客令,剜了一眼半两,没多说一句话便拂袖离开了。黔将军死在哪与她无干,她本不想为此搭进去无辜性命。而现今半两牵涉进来,她也始料未及。
“我好意救你,你不领情。你的死活和我又有什么干系。”
……
而她也只能笑自己,不得不在意。
清水坐在枯井边,向下看去深不见底。
那偏角客房,窗口飞出一只鸟影。望着那影子飞扑着消失在月色中,清水戚戚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