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来你心里清楚,坦然点少些痛苦。”
奴玉蹲下身来瞧着半两已不知回避的双眼,有些讶于其中不寻常的东西。面上不怒不嗔地问她
“我与你无仇,你有什么遗愿,我尽力替你办了?”
半两缓过气来,忙捂上双眼连连摇头道
“没有没有!我什么也没看见!”
“胡说。”奴玉扬手,半两被一股力道甩出,滚出几米,一口血呛咳出来。
半两瞪大双目,胸腹中滚烫灼烧将要喷涌出肚皮的痛感,不受控制地窜上脑来。她求生的本能在叫嚷着快离开这,快逃。身子不听使唤。
奴玉迈出房门,赤足踩在绛红毯上,绒毛细碎柔软。
“拥花楼,不愧是乾邑风流第一名楼。倒比我那彤瑜庄……那是比不得”他似是自言自语,却缓步踱到蜷在地上抽搐的小人跟前,她恐怖狰狞的面容叫他蹙眉,“我只道这儿花团锦簇,却忘了花丛里免不得有小虫。”
奴玉不想入秋清风,也有些寒人。抖擞身上一片衣,漫不经心接着道
“你明明看见,还说谎。”
小人挣扎着翻身不看他,他想她面向自己,抬脚未落在她不知多久没洗过的身躯上,作罢。
“趁还有口气,快说话,免得后悔啊。”
……
半两脑子里已不清明,只转过眼球将男人的样子映在眼底。
不,他不是男人。
她原来要死,死在这人手里
“你……你……你这个,阉人。”
……
……
拥花楼正门迎宾堂,姑娘们环肥燕瘦,端着媚态像盼着丈夫归家的妇人,一个逮一个挂上金主们,诉说思念恩情,应时拿捏一把男人们弱处,再娇憨笑着两个人扭做一个。
终于有人眼神得空,发现了什么。
“你看那儿,看那个人。”
“哪儿?哦,那个光头。”
“那是个和尚吧”
“和尚?和尚也来咱们拥花楼?”
“长得倒不错啊,自己也觉得可惜还俗了吧?”
莺莺燕燕笑倒成一片。
迎客小厮应付了旁的客人,看见了释变。忙窜至跟前客套
“哟,生面孔?您请您请。”
迅速扫一眼这人上下,大高个子光脑袋,脑勺文着骇人的图腾,不是善茬。但隐约看得见印着戒疤,是个出家人。至少曾经是。
重点看他穿戴,小厮多年练就,一眼看穿财力的本事。这大和尚绝对是个有钱的主,僧袍样式的大衣看似平平,用料不凡。何况胸前挂着串色泽匀润,黑得发亮的佛珠,虽瞧不出材质,定然价格不菲。
和尚释变不睬旁人,径直大步上楼。早有姑娘贴上身来,倒也不阻碍。
释变脸上不显色,手上早把姑娘们身上几两肉,估摸了个够。不过他心里有数,抛头露面的姑娘没人气,红牌都好生歇在房里等恩客指名。
何况姑娘不会跑,他还有事在身,改日不迟。
小厮遣开释变身边的姑娘们,巴结地跟上前来问道
“这位……大师?喜欢什么样的姑娘,小人为您引见?这拥花楼里姑娘们,有何长处脾性如何,我是再清楚不过了……”
释变被他扰得烦,横了一眼道
“你倒是挨个睡过去,如何不清楚?”
“这,您这话说的这是……”小厮话音未落,被释变一把揪起扔开,竟稳稳站定在楼底。
释变挑了楼上居高,视线无遮拦的茶桌坐下,将堂内景象角角落落看得清楚。
哪个姑娘细腰,哪个姑娘丰乳,也一并看得清楚。
端着一盏茶,尝着苦劲泛上来,暗叹只能看不能上手,无佳人相伴无趣。
好巧不巧,一个美人便推门而出。
海棠一偏头,望见这个也瞧着自己的人。
两人相视无言片刻。
妓院里端坐着个和尚,真是讽刺,又着实让她觉得意外。
本是料准今夜无人指名自己,才薄施妆粉,想着出来透透气的海棠,在释变眼里,成了清新脱俗不矫饰迎客的姑娘。他不唐突地细细打量了海棠一番,动了心思
“打扮得这么素净,不像是烟花场所的美人儿啊。脸蛋倒是不俗,像彤瑜庄里的姐姐妹妹们……”
这么转着想法,释变半是欣赏,半是习惯性撩拨地,展开淡淡笑颜
“好美的姑娘,怎么一个人?”
万没想过会被一个和尚盯得耳热,海棠搭着门把的手滞住,整个人也愣了会儿神。幸好多年素养,她立时换上得体的笑,
“我哪里是一个人,”合上门款款行至释变身前,牵着裙角一旋身,已落座于释变腿上。释变搁了茶盏,从善如流勾过她纤细腰身,浅笑着听她说话,“这不是有小师傅陪我?师傅从哪里来啊,海棠从来没见过?”
“你叫海棠?确是海棠花一样的人儿。”释变手上搂得紧了些,轻嗅着海棠身上的脂粉香,故作不经事的样子逗她,“贫僧化缘至此,见男男女女欢声笑语,恍若无忧,心想这岂不是佛祖所说的极乐世界?便向往地来一探究竟,不成想真叫贫僧遇见仙女了。”
海棠受用地咯咯娇笑,身若无骨地歪在释变怀里,被他结结实实圈抱着,看他眉舒目朗唇角含情,欢喜地道
“你这不老实的和尚,算是来对了地方,你早来便早该成仙了。”
释变有趣地同叫海棠的美人调笑,享受柔荑推搡,亲吻玉肌抚弄凹曲间,几近忘了该干的事。
……
一阵不合时宜的喧闹,妈妈领着一众杂役姑娘,踏碎楼梯的气势,奔下大堂。
手里正把玩着释变的珠串,海棠被突然起身的释变惊到。
扶了海棠坐在靠椅上,释变循声抵着门廊柱石,向堂下望去。抬手止住作势要粘过来的海棠,后者看他神色如常,和方才风流得驾轻就熟的花和尚判若两人,疑惑地停在他身后。
顺释变目光看下去,妈妈摆着迎接贵客的排场。一会儿引进来个身披铠甲的客人,跟着一串从头武装到脚的卫兵。
“什么人啊,没见过的。”海棠仔细看了看,凭着装束揣测来者是名将士。又看见妈妈恭顺的模样,“那人,该不会是个将军什么的吧。”
她不知道身边的释变凝神侧耳,从楼上楼下纷乱吵杂中,分辨出双方的谈话。
海棠见双方交谈片刻,那为首的人拉了一名姑娘,径直去了后庭。
“睡觉还领着那么多人,不嫌碍事。是碧竹那丫头?捡了便宜还半推半就的装什么呀。”海棠径自说着,一扭头,身边已没了人影
“人呢?真是个怪和尚。”
……
……
未干的长发贴着奴玉的脖颈淌下延至腰际,沾湿了松垮挂在他身上,素净轻薄的亵衣,透出肉色。未系束腰的衣摆浮荡,掩不住下身的残缺。
拨开额前几缕湿发,发梢水珠滴落,渐染在半两脸颊,晕染开胭红血色。
半两不知一个不算男人的人,来找女人作乐有何意趣,不知他面白唇艳眼里水色氤氲,分明画中人如何做到,一脸轻松无谓的杀人。
不自觉翻眼,见天色黑尽,楼廊上齐整挂着排排红灯,人声渐渐鼎沸,女人们矫揉做作着与男人调笑。一夜夜皆是如此,半两差不多觉得如此景象,也可作回忆。
她忘了,老天爷何曾给她回忆的机会。她还可笑地信了那可笑的时运。
其实她没力气想这么多了,身上的痛几乎麻木了她的神经。
……
奴玉见小人渐渐不再动作,睁着眼意识丧失殆尽,抬掌准备了结她。
……
忽地落掌之势被拦下,顺势被拽起身往回拖。
奴玉回首对上那一脸怒气的人
“和尚,你去这么久?”
任人拖回房内扔坐在靠椅上,臂弯里还夹带着那将死的小人。
释变摆正半两勉强靠坐在塌边,凝神运气一掌推入她体内,一身血污溅上僧袍。半两浑浑撑开双眼一缝,僧人打扮的释变叫她寻思,和尚也来,太监也来,拥花楼真是什么样的客人都有。
意识不清间,半两喘气逐渐舒匀了些,体内像是乱作一团的棋牌,被一一顺位。渐渐痛得不那么夺人神智。
释变收势,扶她躺下。
起身时衣袖被半两攥在手中。
“安心睡会儿,你死不了。”
待半两闭了眼松手,他转身怒气腾腾扯过衣架上锦缎袍子,甩在奴玉身上。
奴玉撇开衣服,不满的嘟囔“不是这件”,取过一袭鲜红长衣盖在身上,问他
“问你做什么那么久。”
“我他妈才要问你呢!”释变端过椅子坐在奴玉面前,锤着雕花木桌质问,“你作什么?说好分头安排行事,你呢?不穿衣服在外面杀人?”
“我穿了衣服。”奴玉牵起亵衣衣角给释变看。
“杀人!我说的是杀人!”释变干脆震裂了木桌,站起身在奴玉面前握拳顿足不知道说什么,憋半天吐出话来“我们是来干嘛的?你杀一个小娃娃做什么?”
奴玉侧身倚上书案,手臂搁着脑袋定定看着释变,好一会儿才开口
“她又脏又丑的。你救都救了,就不杀了呗。不过,你呢?”
释变正欲详细说明,奴玉不等他开口便拿话堵他
“你去玩姑娘,连出家人的佛珠都不要了?”
释变摸寻脖上常挂的一串佛珠,不得,奴玉抿了口茶接着道,“你哪里在乎正事,不要只说我。”
释变理亏,立时熄了火,底气落了下着。躲开奴玉的眼神,摸着光脑袋交代
“我,我见着那姓黔的,他在京内没处落脚,要在这楼里住上数日。不过他出入都领着士兵,难有落单的时候。不过落单也没法怎么着,你说不能来明的。”
奴玉听他说完,才问道 “还有呢?”
释变愣了愣,见奴玉似有笑意,寻思一番,道
“还有什么?他穿的盔甲,使得兵器?”
“黔将军没叫姑娘?”
“叫了,不要姑娘干嘛来这烧钱的地方住。这还用我说。”
“那位黔将军,可不是你这般怜香惜玉的主。”
释变看向奴玉。他知道男人那些心思,知道有些男人口味邪得很。
“而且,简直是摧花。”
奴玉说着看释变脸色黑下来,心里正不知为哪个倒霉的姑娘可惜。
他扬手一拍释变的脑门
“你这傻和尚,还不快去求人家姑娘,把东西还你,到处留后患,不省心。”
醒过神来,释变悻悻逃出屋去
“你,你你你别折腾那娃娃了啊,我去去就回。”
又立时返身喝道
“你把衣服穿好!”
……
释变走了几步才想起,那榻上的娃娃气息微弱,吐纳却不稳,方才显然是醒着。那奴玉是作何打算,要当着外人说那么多。
他打从见着那小东西就在想
“是个男娃女娃?”
……
奴玉听释变走远,一边套上红衣,开口道
“丑丫头,你叫什么。”
……
……
妈妈也为黔将军的事,趁着还未入深夜,紧急召了一众有些资历的姑娘商量。
草草各说两句,不过得出个早已明了的结果。
“每夜叫妈妈看不顺眼的姑娘去,或者丫头也行,身子骨娇弱的姑娘受不住,受惯了棍棒的还怕什么。”
毕竟是奉安国首屈一指的善战将军,妈妈本不对这些没脑子的女人抱指望,只能暗自盘算。
散了会,海棠在门外被清水叫住。
清水一直在意着海棠手腕上的珠串,海棠不是没察觉。
“怎么,你恩客不断的清水,还稀罕这廉价玩意?”海棠不愿与清水多说话,转身欲走,被清水拉住长袖。
“这你也要与我争抢?”
海棠当即嫌恶地甩手,清水打定主意不放她。
清水拔下发髻里一枚玉簪,对着海棠笑道
“海棠姑娘不要误会,我喜好之物,你也知道,跟我这人一样都是廉价货。这簪子戴我头上实在不合适,衬海棠姑娘正是绰绰有余。”
海棠还欲发作,清水直接上手顺下一串佛珠,迅疾将玉簪戳入海棠发髻,手法之快,神色之冷,令海棠竟嗅到一丝杀意。
“这佛珠,还是归还原主的好。”
清水将珠串收入袖中转身,一眼也不多看呆立的海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