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将微微亮,而四面琼楼围成的天井里,一派死气,将深夜的幽暗封锁。
莹莹一缕光在昏黑中闪现,缓缓前行于将它侵吞的暗夜里,微弱的亮光连身边的人影都照不清。
那小小的人影姑且有个名,叫半两,披裹着勉强蔽体的破布,护着烛火小心迈过。路经庭中枯井,仿佛一切昏暗都由井中伸爬出来。瞥过一眼便几步快走。
“黑洞洞的啊,吃人的井。”她见过的,得病死的,或者旁的缘故死去的,姑娘们被抛入井中。也听人说不想活的自个往里钻的。反正这里是所有姑娘们的终点。
她想自己也要去那里的,不过早晚。虽说她连姑娘也算不上,一个供人打骂的丫头。
打个寒颤踏入楼里,蹑手蹑脚,心里默默念叨着房号。
“添香房七号……嗯,这儿。”她佝着腰轻轻敲门,无人应答,再敲,才听见房内响动。屈起手掌捧在嘴边,压低嗓音往房内唤道
“王公子,公子?卯时了,快卯时了,请起早吧。”
听见房内嘟囔着的男声,和娇嗔着再睡会儿的女音,半两急急撤身去下一间房叫早。
……
拥花楼,乾邑城乃至奉安国生意最好的风月楼,后台不知有多少权贵撑着。半两来这做苦工有两三个年头了,算算她大概有十一二岁的年纪,没人给她记着。
天边亮起来,一天又开始了。而拥花楼里人声稀疏,恩客们整着衣冠陆续离开了,姑娘们算是完成了一天的工作,该歇着了。
半两在院中洒水清扫,舞着比她人还高的扫帚,还要一一向离开的客人们鞠躬。
被还没清醒的男人撞上,她一面道歉一面接受头顶嫌恶的嘲讽:“你这丑丫头,又跑出来吓人。”
半两待人走了,摸摸脸上的疤,无奈的耸肩
“又不是我想丑。但凡没了这疤,兴许能挂牌接客……”
小声嘀咕被不远擦门廊的丫头听见,人家捂着嘴笑她。那丫头还以为自己手里的抹布,是姑娘喷香的手绢。
半两白她一眼,正心道都是丫头神气什么,就被一股力道推倒,紧接着头顶至脚底一阵透凉,被一桶水浇了个彻底。
半两都不用抬眼看,知道定是海棠。
那是个穿戴齐整的美艳姑娘,抄着手,叫骂着
“死丫头,不好好干活尽磨洋工,有什么好聊?”
半两跪起一块残破抹布似的小身板,朝着海棠低下头,捏着哭腔求饶:“海棠姑娘说的是,教训的好。”却没人看见她恍若事不关己的表情。
杂役丫头连带几名客人,都扭过头来看戏,倒助长了海棠的神气
“我自然得教训你,谁让你生得对不起人,还笨手笨脚的,”说着一面仰起浓妆艳抹的脸庞,向大家伙号召一般,“你们说,这丫头几时机灵过了?”
便立时有人从旁附和
“是啊客人们老有被她那张脸吓着的。”
“就是个赔钱货,妈妈买她来一点用处没有。”
“丧气,活着做什么,不如死了好。”
……
三三两两有人数落,人声交织在一起,便听不分明究竟在说些什么。半两手上小幅动作着,默默拧挤麻布衣服上的水,瘫着身子骨跪坐在地上,等众人骂尽兴,权当偷懒。
她心想
“行了行了,今天挨骂的份一早就来,你们磨磨嘴皮好吃早饭……”隐约捕捉到只言片语,心中冷笑,“……咒我死?啊,会死的,我迟早要死,你们也要死,看谁活得过谁咯……”
……
众人正骂得兴起,响起一女声,懒懒糯糯传来,劈开众人的吵杂
“吵什么,大清早的。”
一瞬间这妩媚又清冷的声音叫所有人噤了声
半两侧过脸,见楼上推窗探出个女人,是清水。
清水青丝如瀑散落,光裸着玉臂攀上窗沿,枕着脑袋不醒地眯眼,不刻意撩人已叫楼下一众带把儿的,对窗后遮掩的风景,浮想联翩。
竟有口哨声飞上楼去,惹起哄笑。
海棠见了清水,刻意抬高音量,尖细发声
“清水起好早,特意来管我教训丫头?”
清水掩着呵欠笑道
“海棠姑娘才是早呢,看来昨夜睡得好,无人叨扰啊?”
楼下一阵窃笑,笑海棠自讨没趣,也笑清水说的是实话。海棠的恩客七七八八被清水引去得没剩几个,这是大家都知道的事。
“清水你这死贱人!我,我饶不了你!”海棠向来嘴上争不过清水,叫嚷着无处发泄,狠狠往半两身上踹了一脚,谴开众人甩袖而去。
半两被海棠的叫声,刺得耳朵疼。她若能说上话,定要叫海棠明白,这样细着嗓子装娇柔,一点儿不招男人喜欢。她知道海棠这顿火气,迟早得自己背,全然对清水的“仗义相助”没有半点感激。何况余光对上清水看向自己的眼色,那里面促狭质疑毫不遮掩。
“好啊小姐,你厉害,沦落至此还能如鱼得水,照样扬眉吐气的叫人讨厌。”半两这么想着,回以冷漠的眼神,众人散去,她收拾了扫具。
……
拉下窗,清水止不住暗笑,坐回床榻躺靠入半醒的男人胸膛。男人怜惜地亲吻她面颊前额,抚摸着她细腻的肌肤,享受不必起早的温存。他不是市井凡夫俗子,要为生计奔波。他身后有钱财有官位,可以挥霍仿佛无尽的光阴陪美人。
他自得的与怀中美人闲话
“是那个脸上有疤的丫头?”
清水轻笑着回应
“也是,不过您倒没听见海棠的妙嗓?”
“什么妙嗓,刺耳得很我早听烦了。你也烦她不是?不然能为个丫头招她不痛快。哦。我记得那丫头曾是你的丫鬟?”
“大人真是冤枉,清水是怕吵着您才去自找麻烦,那丫头算什么。当真是个麻烦丫头,还叫大人以为清水小心眼儿呢。”
“哈哈哈,怎么会。那丫头麻烦?能有你清水麻烦?”
巧笑承迎男人的揶揄,清水心中不曾有半分柔情。回想半两冷冷的眼神,又不禁想笑。
那一道刺目的刀疤,盖不住一双黝黑眼瞳里放射的异光。那个邋遢肮脏的丫头。是个麻烦。
……
果然海棠暴躁了一整日,不小心沾惹了她的杂役丫头都遭了殃,一顿毒打算是轻。
半两早有防备,躲得远远的,架不住自己是“罪魁祸首”,还是晚饭时送餐挨了鞭子。
海棠就觉得打半两解气。她不像刚来的黄毛丫头倔气,忍着疼不叫出声,也不像大多数软骨头只晓得躲鞭子哭喊求饶。
半两跪在原地微弱地抽泣,咬着牙将话说得尽量完整些
“海棠姑娘打累了歇歇,下人惹了您不高兴是活该,打死也不可惜。您伤了神累了胳膊就不值当了。”
她一直这么应对,不论哪个姑娘还是妈妈工头,拿自己撒气就为个痛快。她便把人要的痛快捧到人面前,看似实打实挨着皮肉之苦,实则大大缩短了受苦的时间,甚至让人家舒心了,省了日后多余的教训。
“你虽是一把贱骨头,好在没随那贱人清水假清高,肚子里坏水往外冒,就知道狐媚男人。”
海棠比旁人更爱找半两麻烦些,不过是因为清水来时带着这丫头。她厌恨清水,初来时一副高人一等的样子,不刻意谄媚却莫名招引男人。拥花楼里红牌不少,大家惺惺相惜倒也相安无事,可这女人红了,就那么不一样。
她说不出清水哪里特别,只是每每遇上她,被她得体周全的笑眼望着,海棠却觉得被视作蝼蚁一般,万般不得志,抬不起傲气。
海棠解了气住了手,靠着藤椅歇气,嘴里仍诋毁不停,“鬼知道她用什么手段,那些臭男人也是瞎了眼,竟然为了一个死贱人晾着我不管了。气死我了。”
她饮了口茶,看了一眼伏在地上一动不动的半两,倒不觉得碍眼。只是整治这丫头腻了,该换点新玩意。
淡淡吩咐道
“教训人怪累的,本姑娘今儿不想接客了。你去跟妈妈说,紫檀房二号指名我的那个,我不陪了。”
俯在地上的半两心里一沉,试探的询问
“这,客人怕是要怪罪……”
“怕他?开间那么低等的客房,不知道是什么没本事的癞蛤蟆呢,还指望本姑娘去?妈妈宠着我呢,就不去能怎么着。”
……
“她当她是什么宝,敢拒客。”
拥花楼当家妈妈一烟斗拍桌上,半两跪着把头埋得深了点。
“海棠近来吃错什么药了,没本事留住旧爱,连新欢也懒得结识。翅膀又长出来了,该重新给剪了。”
半晌房里无人声,只听得妈妈端着烟枪吐吸,灰烟缭绕如云雾聚散。
半两也不敢开腔,她怕。
这偌大一座拥花楼里上百号人,心如蛇蝎的美人,下手没轻重的工头,她都知道厉害。
她唯独打心底畏惧这个步入色衰的女人。这女人,手不沾血,而这拥花楼里的鬼魂,哪个不是全由她推入深渊,便万劫不复
终于妈妈闷闷地说话了
“你跪这给谁看,灯笼挂起来该开门迎客了。紫檀房客人指名的时辰也快了,你想耽误到什么时候?”
“那,那客人那?”
“客人那怎么了。”
“……请妈妈指示。”
“指示?”妈妈掸掸烟灰,嗤笑,“海棠,客人,你选一样?”
要么被海棠抽死,要么被客人打死。
半两没做犹豫退出房来,不能求妈妈。
这是海棠与妈妈的一场游戏。
拒客是这一行的大忌。海棠红了多久,也不是傻的。妈妈自然纵容不得,明着也不会收拾,叫别的姑娘看了寒心。妈妈明白海棠的小心思,想让一个丫头消失,成全她就是。
她抖着双腿奔向了紫檀房二号。
没有回海棠那里找死,她觉着去求海棠,不如去求那未知的恩客。也许自己受人践踏攒了些时运,客人能体谅她,下手不那么狠。
“紫檀房二号,二号……这选的房真他妈偏,都没人去。房间也小,没钱招惹什么红牌,不自量力……”半两不住的暗骂,不去想那最惨的后果。
半两算是这儿的“老人”。身边总能看见新面孔,那些顶替空缺的丫头。以前的丫头们去哪儿了,她觉得她不必知道
天井里那口枯井,自半两身侧闪过,她闭了闭眼,告诉自己还不到时候。
“还早,你想吃我,还不到时候。”她心里对那口枯井说。
……
数着门牌急急奔走,半两停在楼廊尽头的紫檀房二号门前。她稳了气息将破烂衣衫整好,顺了顺胡乱束着的头发。等会儿别叫客人看见自己的丑脸,免得火上浇油。
她抬手欲敲门,怕房中人抱着期待开门,落了失望更添怒气,便不作他想,低着头直直推门而入
“客官对不住,海棠姑娘身体抱恙,无缘与您相见。”她低头闭眼,等死一样静静说出口,“万万请您听我一言,不要动怒伤身……”
战战兢兢抬眼,目光定住。
水雾弥漫中,一具裸身男体倚坐在浴桶边。那人未被半两突然的出现惊到,不慌忙遮掩,拿布巾细细擦身。
半两跪倒在地收回视线,自知看得久了些,已然冒犯。
“小人无意冒犯客官,望您大人大量。既然已沐浴,可传唤别的姑娘作陪。拥花楼坐拥天下名花,大有佳人……”嘴里机械的冒着套话,半两眼前还留有男人的身影。她不合时宜的赞叹,这男人的胴体好看得比得上楼里的红牌姑娘,不仔细的一眼,还看得不分明,兴许有过之无不及。
一长串念白,那人不出声回应。
半两揣度他怪罪自己冲撞了他,有些难办,盯着眼前的地板皱眉。
大男人怕什么看。
刚要辩白自己什么都没看到,忽觉哪里不对,心里念叨
“什么都没看见?
什么,都没……怎么没看见?”
一个激灵逼她猛地抬头,来不及管他冒不冒犯。
那人擦净了身子,正拣了屏风架上的亵衣披上。一身光洁筋肉泛着刚出浴的粉嫩,未着寸缕。
半两这回看得分明,呆住了一瞬,反应过来直被刺激得本能往后躲,跌坐在门口。
……
奴玉本在沐浴,出浴时已察觉有人靠近。他心算叫海棠作陪时候未到,怎么这姑娘迫不及待早早来了。
不成想小小一个人撞进门来,从头到脚没一处干净,定不是海棠。自顾自说些不知所谓的话,仔细一瞧脸上竟爬着条疤。
她土灰的脸此时吓得变了颜色,瞪着眼前人的走近,挪身向后躲。
两人心声一致:要死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