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言之到上京,正是三月,满城飞絮如雪飘,牡丹一亭红透半边天。
这样一个如诗如画的尹京,秦言之来了没两天便病倒了。
他翻过了雪山,雪山没叫他折腰;他穿越了大漠,大漠没叫他低头,倒是这样一个温柔的发腻的地方,他病了。
店小二为他送来热汤,他拿帕子浸了,又擦了脸,正要好好睡一觉,却听见楼下一个姑娘的声音响起来:“我要你们此处最美的人。”
“姑娘,您找美人得去楚倌呀!”是店掌柜的声音。
“可我怎么听说,你这客栈里新入住了一位人间绝色。”
声音越来越近,紧接着,秦言之的房门被大力推开,他回眸淡淡一瞥,一个身着鹅黄色襦裙的少女站在他门口,少女睁着一双水汪汪的大眼正望着她。鹅黄色的衣衫很是挑人,着装之人既要模样生的娇俏,又要气质脱俗,秦言之在这世上只见过两人配得上这鹅黄色,一个是他的母亲,另一个便是眼前的这个少女了。
“果然是人间绝色,本姑娘如此美貌之人,竟让你给比下去了。”少女指着秦言之,语气中尽是埋怨。
那语气自然的就像是他们是认识了很久的故人,可是秦言之才不管那么多,将少女推出了门便蒙头大睡,他身体不好,不日便要应试了,哪里有精力跟一个完全不认识的女子胡闹?
“哎,你记好了,我叫阿岑,我还会来找你的!”
秦言之不听,记一个女子的名字与看三本书,这两件事情中如果要他选择出一个简单的事情来,他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后者。
秦言之是在病的正糊涂的时候去参加应试的,他也不记得自己写了啥,只知道他出考堂的时候,旁的考生还在作赋。
他昏着头走在街上,眼前叠影重重,他伸手一抓,什么都没抓住,倒是从袖中飞出一块玉佩,眼见着玉佩落地就要碎成渣渣,他连忙扑上去,将玉佩揣在了怀里。他那哭笑不得的、狼狈的模样,让街上来来往往的人都绕道走。可也是这个时候,从街的尽头跑出来一个十一二岁的少年,少年身后还追着一个虎背熊腰的男人。
“小小年纪不学好,老子代你老子好好教训你,看你以后还敢不敢偷东西。”男人抓住少年就给了一耳刮子,少年的脸当时就肿了起来,怀里抱着的东西散落了一地,是几个白花花的馒头。
“俺娘就快饿死了,可是我下次不会了。”少年哭喊着。
秦言之就像是回到了许多年前,他也这般弱小,因为偷拿一个馒头被黑狗追了三里地。他看见这个少年就像是看见了自己,也没想太多,他从地上爬起来就推倒了那个男人,之后他拉着少年便跑,可是他没想到,那个男人爬起来就告了官,说他与那少年是一伙的,专门在上京偷盗,皇宫里最近遗失的人鱼瓶可能也是他们盗走的!
这下秦言之可算是傻眼了,他四处被捉拿,可他偏偏又不能站出去解释,因为当朝律文规定,应试学子不可官司缠身。
他也想站出去解释,可是开榜在即,这官司要解释清楚可不容易。
秦言之这回又被发现了行踪,他在人海中到处逃窜,没想到随着街市的人流,他被推到一顶软轿之前,眼见着官府的人就要追过来了,他翻身直接上了软轿,却没想到轿中人正瞧着他。
那人瞧了他许久,然后轻笑:“小跑腿,好久不见。”
三年未见,萧子骞面容没有多大改变,脸庞依旧周正,不同的就是浑身的气质凛冽了许多。
秦言之打量萧子骞的时候,萧子骞也看着蹲在自己面前的人,玉砌的脸已经长开了,带着一股子昆山冰雪的味道,嘴角一弯,冰雪便化开了,他说:“萧子骞,没想到真的可以见到你!”
依旧还是三年前分别的模样,眸子里还是刻着纯真,萧子骞忍不住笑了起来。
“你这么匆忙,是惹了什么事吧?”萧子骞话音刚落,轿子外面便传来官靴踩踏砖石的声音,紧接着就有洪亮的男音传来:“大人多有得罪了,还请行个方便,乐民巡府正在追查大盗。”
萧子骞瞅了一眼蹲在眼前的人,嘴角挑出一抹笑,拿食指戳了戳他的脸,什么时候,这无害的秦言之成了官府搜查的大盗了?秦言之见萧子骞没有帮自己的意思,还像小时候一样戳他的脸,他心中不快,拍开他的手,正准备自己走出去,可是萧子骞一把拉住他,他一下子被绊倒,倒在萧子骞腿上,还没来得及挣扎一下,萧子骞藏青色的袍子就盖在了他身上。
两人身子本就瘦削,秦言之倒在萧子骞身上,宽大的袍子盖住两人是绰绰有余了。
轿帘被挑起,光线突然照了进来,萧子骞不耐烦的眯起了眼睛。
带刀巡按见里头坐着的是萧子骞,拱手作揖:“没想到是萧少将军。”
萧子骞笑了笑:“怎么,你怀疑我这个萧少将军私藏大盗?”话音一转,只见萧子骞一双眼又眯了起来:“虽然我萧子骞只是个少将军,可好歹也是萧无乐的儿子,你不会是想为难我吧?”
秦言之在萧子骞腿上一惊,他居然是镇远大将军萧无乐的儿子,而他竟然从来不知道。他这一惊不要紧,光天化日之下,萧子骞的袍子里多出来一只脚,带刀巡按的目光立时就变得玩味起来:“乐民巡府从不冤枉好人,只是这……”他指了指那多出来的那一只脚接着说:“可是歹人,我们也不会放走一个!”
萧子骞摸了摸额前一缕头发,眼神也变得玩味起来,那眼光让带刀巡按瞧着心慌,萧子骞见那巡按慌了,不疾不徐的说:“怎么的,萧少将军带回去一个男宠,那也是你乐民巡府搜查的大盗?”
这光天化日之下将养男宠的话说出来,全尹京也只有放浪形骸的萧子骞了,带刀巡按转身就走了,心想:平日里听说萧子骞养男宠,原本还不信,没想到这居然还是真的,这萧老将军可真是家门不幸呀!
秦言之从萧子骞腿上爬起来,腿一软就坐到了毯子上,他问:“原来你是萧将军的儿子呀。”
萧子骞明白他这一句话的意思,他知道秦言之在责怪他的隐瞒,秦言之认为他们两人之间是不该有隐瞒的,而萧子骞认为,他与他之间,是不该染上俗世之间的那些高低贵贱的。
萧子骞打小就长在功名利禄这个大染缸里,跟他结交的人,都是奔着他的家势而来,都是巴不得从他这里得到一些什么,那个染缸里鲜少有真情。他厌倦了,便带着老仆去了一处偏远的地方,那就是天外镇了。
天外镇很穷,可是他很开心。镇子里的人没那么复杂,他在那里每夜都睡地很好。他真的就希望自己只是镇子上的一个普通人,若不是三弟的人找来,他还真心不愿意走。
眼前人从怀里摸出一枚玉佩,他接过,还有热度。
“你说我哪天到上京来考状元,就拿着这玉佩来见你,现在我见到你了,玉佩还你。”
秦言之说完就跳下轿子,人来人往之间,他突然悲从心来,他与他的身份如此悬殊,他们总是不对等的。
男女做媒时总是讲究门当户对,其实交友也是讲究门当户对的。同样的身家与教育,共同的话题与追求,这样的人在一起会长久,可是如果两人相差太远的话,观点对立,那注定是走不远的。
他长这么大,就只有萧子骞这么一个朋友,一想到这段友谊就要这样渐行渐远,他更加难过了!
萧子骞瞧得见秦言之落寞的身影,他从轿子里出来,摒退侍者,他跟上秦言之,漫不经心的拍了拍秦言之的肩膀:“好歹也是三年未见了,重逢哪能不喝酒,曾经在天外镇的时候便说要带你喝杏花村,我可不想当个言而无信的人啊!”
秦言之点了点头,他还记得天外镇的过往。
喝酒的地方不是酒楼,也不是酒馆,而是一处屋顶。
乌压压的黑瓦片排列的很是整齐,翘起的屋檐下挂着一盏纸糊灯笼,微风拂来,纸糊灯笼旋转摇晃,一片橘色的光芒在黑夜里尤为亮堂。
杏花村,是尹京的销魂酒,与朋来客栈的酒相比,入喉绵长。
还记得两人之前在朋来客栈当煮酒小厮的时候,总是拿手指蘸那酒壶里的酒,两人总是被呛到,呛到之后就相视一笑。
这杏花村,初尝无味,很是像那江南水酒,可是喝多了,骨头就酥了,人就疲了,懒得动了。
萧子骞与秦言之坐在屋顶,两个人自顾自的喝的双颊酡红,这样的场景,那是两人都不曾预见的。
酒水哗啦啦作响,萧子骞瞧了秦言之很久,然后率先打破沉寂:“我离开天外镇的时候曾对自己说过,如果有朝一日你来到尹京,来到我面前,我一定好好对你,奉你为上宾,与你说说我的身世,说说我的想法。”
秦言之回头,语气淡漠:“你是萧无乐的儿子,以后萧家的继任者,你的想法就是以后承袭将军令,是不是?”
这里头责怪的味道很浓,其实秦言之完全没有理由责怪萧子骞的,像萧子骞这样的高门贵子,能够跟他结识,那本就是他的荣幸,可是他偏生倔强,偏生就不愿低头,他偏生就觉得是萧子骞在隐瞒,萧子骞不信任他!
“是,我的身份我没办法选择,我若是能选择,我宁可我是天外镇的一户普通人家,能结交到一个被一本书就能骗到的你,我很开心,我的想法还是曾经与你说过的,那就是自由自在的,在天外镇开一间酒肆,冬天与你围炉煮酒话家常。我只就想与我想结交的人结交,对不喜欢的人不必笑脸相迎,这听说起来似乎很多么容易,可是我做不到。我知道你在怨我没有对你说我的身世,可是我有什么办法,我走时都来不及和你好好告别。我萧家关系并不简单,我二弟对我痛恨已久,早想将我除之而后快,,那时我二弟的杀手已经追杀过来了,我若是还呆在天外镇,我怕会连累你连累的可能还有你。”
萧子骞这一番话说的情真意切,一字一句都诉说着自己的无奈,看着他那哀伤的眼睛,秦言之突然就很难过了,毕竟是他年轻气盛,一时心中气愤,却忘了站在萧子骞的角度考虑。其实高门朱户里不见得就美满得意,萧子骞活得并不快活愉快!
“不说了,说说有什么打算吧,以前总听你说要考状元,这回该是考了吧!”萧子骞抱起酒坛闷了一口酒。
秦言之点头:“是呀,考了,准备回天外镇当教书先生了。”
“不等放榜了么?”
“不了,带来的盘缠已经不多了。”
然后又是沉寂。
萧子骞摸着手里的玉环,目光渐渐变得悠长起来,他瞧着秦言之的侧脸,真是越长越好看了,以前还是白玉一块,如今已经有棱有角,被雕砌的十分漂亮了。他在他不在的三年,长成了愈加骄傲的模样,他要好好想想,怎样才能既帮到他,又成全他那一文不值的自尊心。
以前他若是想送书给他,便要故意惹他生气,等到他不理他了,他便拿书去赔罪,如今该怎么办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