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几里山路不算远,知青们拖拖拉拉走了一上午,吃中饭时,才到了前坪公社。大伙长舒了一口气,站在山梁上向下望去。只见一个不到一平方公里的山凹被群山环抱着,坪里坐落着十几个村落。龚秘书指着中间的几座房屋说:“这是公社革委会。从左起,是前坪一队,山包里是二队,四队在最前面,紧挨着野人沟。”
公社革委会是座刷了白灰的二层土楼。革委会的门前聚集了几十个老乡,他们吹着笙歌唢呐,演奏着当地娶媳妇时的迎亲曲,嘀哩哇啦的好不热闹。从革委会里出来一个秃顶的中年男子,他有四十岁左右。龚秘书走过去说:“二叔,我把他们接来了,一共九个,两个知青小组。”那人走过来和知青们握手寒暄。龚秘书介绍说:“这是公社革委会主任龚启圣。”龚启圣故做谦虚的说:“副主任,二把手。一把手,刘书记调走了,由我暂负全责。欢迎同志们到这里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简单寒暄之后,苏雷他们被分到了四队,秀才三人被分到了二队。
四队的队长姓张,瘦瘦的个儿不高,却有着一副尖尖的嗓门。他把苏雷他们分到一个姓陶的老贫农家中。陶家有一个老奶奶和一个孙子,孙子就是陶国美。他父亲参加抗美援朝牺牲了,母亲前年因病去世。大伯也是烈士,解放战争时牺牲了。他家只有两口人,所以有闲的房间,腾了两间给知青住。
队长尖尖的嗓门说:“知青们先放下行李,今天中饭和晚饭都在我家吃。咱们生产队一共十四户人家,全是贫下中农。你们先在每家轮流搭伙,先和贫下中农建立感情。等你们的安家费拨下来,到供销社买些锅碗瓢勺,生产工具,然后自己开伙。”
到队长家吃过饭后,知青们回到自己的屋。陶奶奶家是一座小四合院的住户。有两间正房,她和孙子各住了一间,东西两边的厢房腾出来让知青们住了。梅竹和萧云住东厢房,旁边耳房做了厨房。只是厢房的屋檐下放了口寿材,梅竹胆小,觉得阴森森的可怕。萧云是庙里长大的,生死见多了,看了那口棺材,用指头弹了两下,棺材嘭嘭地发出脆响,萧云赞道:“好木料,上等的寿材!”
国美笑道:“也不是什么上等的木料,楸木的,给我奶奶预备的。”萧云问:“奶奶高寿?”国美说:“六十八了。”萧云说:“才六十八?我看奶奶的身体还结实,再活一二十年不成问题。”萧云不由得想起姥姥来了,说:“我姥姥今年七十九了,还一个人过活,身体也挺结实的。这里有好木料,我也想给我姥姥预备一口寿材。只是山高路远运不回去。”
梅竹说:“哎呀!萧云。刚来你就说棺材,膈应死人了。”国美说:“这位大姐要是嫌它膈应,我喊几个人抬到我屋里放着。”梅竹说:“能抬走就抬走吧,放在这里我害怕。”梅竹就喊苏雷蚊子过来抬棺材。蚊子自打来到这个穷山恶水的地方心里就后悔,正憋着气,嘟囔说:“我才不找这个霉气,刚来头一天就抬棺材。”还是建国梅松苏雷和国美一起把棺材抬在了国美屋里放着。
萧云不高兴的指责蚊子:“抬个棺材有什么!棺材,棺材,升官发财。我看你一辈子升不了官也发不了财!”蚊子不服气的说:“未见得!”梅松轻轻一笑说:“云姐,你算看错人了。我们这几个人,将来还只有蚊子哥能升官发财。”梅松说得不错,他心中跟明镜似的,看人是很有水平的,只是梅松不爱多说话罢了。
在队长家吃过晚饭后,天已经黑定了。山村的夜晚十分寂静,知青们点了油灯聚在一块闲聊起来。他们从一座灯火辉煌的大都市,来到这个只能用煤油灯点亮人生的山旮旯里,生活的反差自然使思想产生波动。
蚊子是独子,上一个姐下两个妹,父亲在粮油进出口公司当经理,家庭经济状况较优越,打小就没吃过苦。就连三年自然灾害时期,他也没饿过肚子。来到这深山老林里,他第一次接触到农民生活,一日三餐稀苞谷糊嘟,缺油少盐的烂菜叶子,觉得吃饭如吃糠。所以他的牢骚最大,骂道:“格霸蛮的!老子要是晓得这个地方是这个鬼样子,打死老子也不来。”梅松瞥了蚊子一眼,轻蔑地冷笑了一下,戴上耳机听半导体去了。
建国虽是个乐天派,成天嘻嘻哈哈的,但对于这里的苦日子也是生平第一次体验,难免也是牢骚满腹,他附和着蚊子说:“雷哥,兄弟们都是跟着你吃了亏。你装么假积极?为么事要在动员大会上瞎表态,要到最艰苦的地方去。好了,整个学校,我们这个小组分的位置最差。这简直是把我们当犯人在流放么!你还说要扎根农村一辈子。扎根也找一块肥一点的地啥!雷哥,你自己说,这是个么鬼地方,韭菜长得比头发还秀气。”蚊子跟着抱怨:“还不是苏伯伯,当了官也不晓得照顾自己的姑娘儿子,往最远最差的地方分。”
苏雷是那种革命的理想主义者,满脑子都是些董存瑞、雷锋、王杰、欧阳海,辛燕子、董嘉耕,是立志在广阔的天地里干一番事业的人。他开导两个兄弟说:“兄弟们,莫发牢骚!‘牢骚太盛防肠断,风物长宜放眼量’。艰苦的地方才锻炼人。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饿其肌肤……”蚊子讥讽说:“得了吧!你还以为是学校的团委副书记?现在不过是知青小组的组长,还说那些漂亮话搞么事?老老实实挖地球吧!”
苏雷反讽说:“是啊,老老实实挖地球也要挖出名堂来。我记得你在初三时写过一篇作文,老师说写得好,还在班上念过。你说要立志当一个农民科学家,像米丘林一样,嫁接出上边长西红柿,下边结马铃薯的新品种来。现在可以满足你的愿望了,你可以大有作为了,怎么打起退堂鼓来?兄弟!好好搞,前坪公社的贫下中农还等着吃你的西红柿炒鸡蛋,土豆烧牛肉,过共产主义生活呢。”
蚊子嘿嘿一笑说:“雷哥,还提这些老掉牙的故事搞么事。你的作文里还写,将来要当解放军,去解放生活在水深火热中的台湾同胞,世界上三分之二的受苦受难的阶级弟兄。这倒好,枪把子没摸到,摸起了锄头把子。人生总是和人开玩笑,如果理想是梦想的话,不外乎是两种可能,实现和落空。好了,我们也不用多想,还是像建国兄弟一样,吃饱了就睡。”此时的建国已经鼾声如雷。
苏雷躺进被窝里,久久难已入睡。他披衣坐起,从枕头下摸出日记本,准备写日记。他看着煤油灯跳动着的红黄色的火焰沉思遐想。告别了城市亮丽的霓虹灯,来到这蛮荒的山村,难道今后的生活,伴着这盏油灯,像老农民一样,日出而作,日落而歇?不,煤油灯的火焰虽小,但也能点燃青春的烈焰,人生是奋斗,是脚踏实地的勇往直前。苦不可怕,怕的是没有改造自然的雄心壮志。要用青春的热血浇灌这片土地,使它变得辉煌。
梅松并没睡着,他摘下耳朵上的受话器问:“雷哥,你还没睡呀?”苏雷说:“你咋也没睡?”梅松说:“睡不着。说实话,听了你们的议论,我在想,下放到农村,最终可能只有我和我姐彻底会成为农民,你们终究会离开这里。上山下乡,只是我国政府的权宜之计,目的是为了消化城市的就业压力。你想想,这几年积压了老三届小三届的初高中毕业生几千万,城市不可能一下子提供哪么多的就业岗位,只有慢慢地做调整。所以,多则四五年,少则一两年,你们会抽调回城的。我和我姐,出身不好,等于是判了无期徒刑,只有在这里面朝黄土背朝天,当一辈子农民了。”
苏雷很惊讶,梅松是个初中生,对时事的分析却独有见解。其实是梅松常听外电报道,对形势的看法自然是多了一层信息来源。苏雷说:“小兄弟,你说的很有道理。还有一点,我觉得主席作为一个大战略家,常常是高瞻远瞩。现在老修老美不断地在叫嚣要对我们使用核武器,核轰炸主要是针对大城市,把几千万知青下放到农村,这样一旦发生核战争,就保存了几千万的有生力量。再说了,知识分子走与工农相结合的道路,绝对对自身的修养有好处。所以你也不要灰心,党的政策还是给出路的。有成分论,不唯成分论,重在表现。这是党的一贯政策。”
梅松苦笑说:“政策又不是掌握在我们手里。”苏雷笑着安慰说:“没关系,到时我会奉陪你们到底的。”梅松看着苏雷,他非常尊敬这位大哥,突然问道:“雷哥,你喜欢我姐吗?”这话很难让苏雷回答。苏雷沉思了一会说:“同是天涯沦落人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