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一夜的旅行,第二天凌晨到达了爻易古城,听这古城的名字,可想这里出过能掐会算的神人。一百多知青在这里下了车。先头在这里打前站的李老师用三轮车拖了两筐油饼,一个人发了俩,算是早餐。同学们吃过后又分别上了四辆带拖车的解放牌大卡车,向目的地进发。凌晨的古城笼罩在雾蒙蒙的晨曦中。苏雷只是在书中读到过爻易古城,他想印证一下古城的风貌是否和书中描写的一样?但是雾蒙蒙的什么也看不清。那时的焦枝铁路正在建设中,汉水铁路公路两用桥还未修通。汽车穿过爻城上了轮渡,渡过汉水后从临汉门进入易城,出了西门后向西南驶去。此时天已放亮,大伙望去,只见一道残破的城墙横卧在护城河畔。朝阳正在升起,古城却已远去。
苏雷有些遗憾说:“咳!还没看清古城的摸样,它就远离了视线。”梅松生得白白净净,很秀气。他不爱多讲话,但讲话一定与众不同。这是因为他常听外电的缘故,脑子中多了不同的声音。他说:“雷哥,不看后悔,看了也后悔。”苏雷问:“为么事啊?”梅松说:“如果你用古文化的眼光欣赏它,四个字,古色古香,越破旧越觉得它深沉。如果用现代化的眼光来审视它,也是四个字,土里土气,陈旧的使你伤感,为它落泪。”尽管梅松没到过爻易,但他说得没错,上世纪七十年代的爻易古城和解放前差不多,灰蒙蒙地一派青砖布瓦。苏雷陷入了沉思,他在思考着梅松话中的文化韵味。
蚊子紧挨着萧云坐着,面对着梅竹姐弟,他见梅竹用拐子拐了两下梅松。梅竹的意思是怕梅松说出一些不该说的话。梅松却领会成姐姐怕挤,站了起来要和萧云换位子。正好萧云也烦蚊子的过分亲热,站了起来坐到了梅竹身边。梅松坐在了苏雷和蚊子的中间。蚊子本是喜欢和萧云挨着坐,见梅松插了进来,心中自然不快。蚊子就点了香烟抽,梅松烦闻烟味,用手忽煽着。蚊子说:“闻不惯坐一边去。”
梅松不理蚊子,继续和苏雷说他的话题:“雷哥,比方说咱们的江城,能让咱们骄傲的是江汉路一带的洋楼林立的景象。可它的繁华却是折射出殖民文化的色彩,面对它的辉煌,你是值得骄傲呢,还是悲哀?同样,一座两千多年的古城,如果仍然是一片灰蒙蒙的秦砖汉瓦,你把它放在历史和现实的交叉口上思考,你是为它自豪呢,还是悲凉?当汽车穿城而过时,我伸手摘下它的一片瓦。”梅松拿出一片灰色瓦片给苏雷看,“我不知这片瓦有多少年的历史,但这灰色的瓦片留给我的是灰色的凄凉。解放二十年了,千年的古城依旧是昔日的风貌,那么,我们是为它讴歌呢,还是悲叹。……”
蚊子本来有梅松的气,他突然指着梅松骂道:“你小子和你老子一样反动!反动透顶!”梅松侧过脸来怒视着蚊子,不屑地笑了笑。苏雷听着梅松的议论很感兴趣,突然被蚊子无理打断,心里自然站在梅松一边,立即制止蚊子说:“蚊子,你不要乱扣帽子好不好?我觉得梅松说得很有道理。不错,历史上的秦砖汉瓦曾经铸造过我们民族的辉煌,但我们不能老是躺在灰色的瓦片上欣赏它的深沉。历史在前进,难道我们不应该用我们青春的热血来浇铸新时代的辉煌吗?蚊子,不要老是搞那套‘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反动儿混蛋’的逻辑。这句话早被批评过,改为‘老子英雄儿接班,老子反动儿背叛’。何况梅校长还没做结论呢。你以为你是自来红啊?说不定,你受不了农村的那种苦,到时表现的比谁都反动。”
梅竹听到蚊子说梅松反动时,起初是震惊,继而是害怕。在阶级斗争的急风暴雨中,她的家庭是风雨飘摇中的一只烂舢板,已经再也经不起任何风雨了。她见苏雷站在梅松一边,把蚊子驳了个体无完肤,心中暗自高兴,感激地望着苏雷。苏雷的心情也很复杂,自从知道了自己的出身后,他有意无意地站在了梅竹的一边,他们是一个战壕里的战友。有时他仿佛觉得自己就是混入红色队伍的一个阶级异己分子。但是他又坚定地认为他理所当然的是无产阶级的接班人。因为他是被一个红色的革命父亲养大的,是吃着新中国的奶水长大的革命接班人。
蚊子被苏雷说得无话可说,又见萧云对他怒目而视,心自发软。他觉得萧云怒目横眉时,英气逼人,冷峻更美。梅松觉得和蚊子这种人坐在一条凳子上,实在无聊,就站了起来,想回到原位,无奈萧云也不肯坐过来。
梅松的同学李秀深,绰号叫秀才的站起来把位子让梅松坐了,他坐到蚊子旁边。不一会他掏出了一包烟,先给了蚊子一支,自己叼了一支。萧云把一切都看在眼里说:“秀才,给我一支?”秀才嬉笑着说:“拐子姐,你也会抽烟?”萧云不耐烦的说:“废话!不会抽烟还不会冒烟?”说着,一把把烟枪了过来,不分男女每人发一支,说:“不会抽也抽啊,这叫烧烧霉气。”一盒烟,五秒钟就发完了。萧云说,“嘿,这一盒烟像打二十响的驳壳枪,一梭子就没了?”打这以后,江城知青中把向人敬烟叫“打梭子”。
蚊子掏火机点烟时,才知自己的烟被秀才摸了包,骂道:“霸蛮养的!搞了半天拿老子的烟做人情,难怪你蛮大方。”秀才嬉笑着辩解:“嘿嘿,拐子,不怨我啊,是拐子姐打出去的。”梅竹吹着烟,开心地笑了,她左手夹烟的姿势特别优雅,建国开玩笑说:“哟!梅子,你抽烟的姿势蛮好看,蛮像资本家的阔太太。”梅竹赶紧把烟扔了,她很忌讳这些字眼。蚊子涩笑道:“云妹妹,佩服!你蛮会借花献佛。”萧云念道:“阿弥陀佛!罪过!罪过!佛是只受香火,不抽烟的。”大伙都笑了。
汽车一路颠簸,那时的公路等级不好,车尾常常卷起一路灰尘。建国看着一个叫艾丽娜的同学满脸灰土,开起玩笑:“爱你哪,你就是变成黄脸婆,我也是始终不逾地爱你哪。”艾丽娜看着建国的那张赖皮滑稽的脸,满脸土灰,更加可笑。她突然觉得自己应该和他一样,掏出一面小镜子照了照。一照不打紧,越照越伤心,美丽的苹果脸变成了灰土土的山药蛋。艾丽娜不觉泪流满面,呜呜的哭了起来。泪水从鼻梁两边冲开了两道沟,显现了她细嫩的皮肤。她的哭声感染了几个女同学,跟着一块哭。
建国见艾丽娜哭了,开玩笑哄她,用《乌苏里船歌》的调唱道:“美丽的姑娘莫悲伤,红红的眼睛泪水淌。你就是变成了黄脸婆,阿拉依然爱你哪,爱你哪,阿拉爱死你哪……”建国虽然长得丑点,但唱歌非常好听。几个女同学破涕为笑。艾丽娜扑哧笑了起来,骂道:“死闹药,你就会穷快活!”
大伙都笑了起来,每个人看对方时都是一群出土文物,个个灰头土脸。苏雷觉得应该活跃一下气氛,对梅竹说:“梅子,起个歌,大家唱起来。”梅竹问:“唱什么?”苏雷说:“《红军不怕远征难》。”于是梅竹起了个头:“红军不怕远征难,……”
当汽车穿过漳水县城后,出了西关向西南方向驶去。汽车在荆山山脉的崇山峻岭中盘旋。苏雷兴奋起来,笑着对大伙说:“大家知道吧,这山叫什么山?”建国接腔:“喜马拉雅山。”大伙哄堂大笑。虽然许多同学并不知这山叫什么山,但也知喜马拉雅山和这里差了十万八千里。
苏雷斜瞅了建国一眼,建国嘿嘿一笑。苏雷说:“这里是荆山山脉,大家知道吧,这里出过国宝。有个叫卞和的,在山中得到一块玉石,把它献给了楚历王,楚历王说它是烂石头,认为卞和是戏弄他,就叫人砍了卞和的左足。后来楚历王死了,楚武王即位。卞和又去献宝,结果还是被认为是欺君,又被砍了右足。卞和为此伤心痛哭,他是哭无人识玉。再后来文王即位,听说了这件事,叫人把玉拿来打磨,果然是块好玉。这就是有名的和氏璧。战国时完璧归赵的故事,指的也是这块玉。后来秦始皇统一中国,把它雕刻成了传国玉玺。”
苏雷说:“其实呀,我们每个人都是一块璞玉,只是我们要经过打磨才能成才。中国有句话说,玉不雕,不成器。老人家让我们下乡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就是为了锻炼我们。”秀才是初中毕业生,不耐烦的说:“雷拐子,得了吧,别给我们上政治课了。我都快饿死了。”
秀才的话引起了大伙的共鸣,建国也跟着嚷:“是的,美玉不能当饭吃。早晨吃的两个油饼,被汽车七颠八颠,快颠出体外来了,我要解大手!”建国的话刚说完,一个外号叫二蛋的,扒在车箱板上向外呕吐起来。建国就势开玩笑:“我刚说要解大手,你就积极响应。”同学们哄笑起来。气得二蛋骂道:“老子要不是不舒服,拿刀捅死你!”
汽车在蜿蜒的山路上盘旋。蚊子笑得眼泪直流,指着建国说:“你真是个闹药!就会穷快活。早晚,你这张惹是生非的嘴,要闹出人命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