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昌城大营里,站在儿子的灵位前,刘郁炳神情黯然。听着营帐外呼啸的风吼,此时的他才明白了什么叫做天意。
大战未开,自己依仗多年的军师便因病而逝;派长子前去阻击,不料天水已不攻自破,长子也中箭而废;次子坚守摩天岭,虽然使越军付出极大伤亡,但也战死沙场,连尸首都找不回来,自己的左膀右臂尽去,这是天要亡我啊!
刚想仰天长叹,可他胸中忽来的热血却把这刚刚涌起的灰心丧气生生地压了下去。
不,仗还没有打完,鹿死谁手,犹未知也。这几日,自己时而派骑兵突袭黄承业,时而又且战且退,已经渐渐把黄承业引入绝地,并且自己还有那神不知鬼不觉的秘密武器——罗玉章手下的三千降卒。这些本该早就成为刀下冤魂的人对朝廷的怨气最大,是自己网开一面给了他们继续活着的机会。到了最后关头,这些对自己感恩戴德的人必会死磕黄承业和朝廷大军。
决战的时刻到了。我要为我的儿子报仇!
勉强打起精神,他召集众将进帐议事,做最后的安排。
黄子轩这几天眼皮直跳,心中时常惴惴不安。他感觉有些奇怪:决战当前,是不是自己害怕了?可他很快又否定了这种想法,觉得自己只是心慌,没来由的。
“你呢?是不是和我一样?”他找来钟离无双,把这种感觉告诉了他。
一抹朝阳照在脸上,钟离无双那文弱的外表下似乎隐藏着无尽的力量。他将巨斧交到单手,沉声道:“刚与西镇军交手时,心中也有恐慌,毕竟打仗和平常的切磋不一样,双方都竭尽全力,不是你死就是我亡。不过杀的人多了,心里逐渐也就踏实了。”
觉得他说得在理,子轩低头默然。
“我们会死在这儿吗?”
钟离无双的突然发问让子轩心里一惊。抬头看着眼前的这位书生,他疑惑道:“你说什么?”
望着天边的旭日,钟离无双叹了口气:“太子那边攻下了摩天岭,伤亡惨重。我们面对的是西镇铁骑,九死一生。”
倏地,不知从何处飞来的乌鸦在空中发出一阵怪叫。心照不宣地对视了一眼,两人忽见一军兵过来报信:“禀平西将军,太子来了,国公爷请您和钟离将军前去议事。”
这一路上,中元都像丢了魂儿一样。昨夜睿王带来的延兴帝的那道密旨让他辗转悱恻,久久无法入睡。痴痴地对着烛光坐了半宿,他实在不敢相信父皇竟然要杀黄承业。在睿王宣旨的那一刻,他突然觉得父皇有些陌生,仿佛不是已自己熟悉的那个人。
在中元的印象里,延兴帝虽然严厉,却很忠厚仁慈。他不声色犬马,不浮华奢靡,即位前除了母后便再没有别的女人;他能为了天下苍生,削减宫中开支,自己节衣缩食。尽二十年的朝夕相处让中元一度认为普天之下历朝历代的皇帝几乎再也找不出如此检点的了。
可这一切全随着昨夜的那道密旨烟消云散。父皇已不再是原来的那个人了。他开始变得处心积虑,心狠手辣。他要把一切能威胁到他皇位的人全都干掉,不管这个人是忠是奸。
东镇黄承业,袭爵多年,拥兵自重,割据一方,实为朕之心腹大患。今密令太子设计除之,以安宗庙……
想起密旨里的每一个字,中元都会有一种触目惊心的感觉。
设计除掉黄承业。设计……设计……
最好的计谋莫过于借刘郁炳之手。黄承业面前的西镇军除了九千铁骑外,还有三千人马。他并不知情。这是就是最好的机会。
想到这里,中元不禁浑身发抖。此时此刻,他真的想把这个情况告诉黄承业,叫他别掉以轻心。可身为太子,他是无论如何都不能违背父皇旨意的。今日,他来到这里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想再见这些人最后一面。
见到中元,黄承业还是一如既往的恭敬:“殿下前来怎么不事先派人知会一声,臣好带兵去迎接您。”
默默看了看面前的这位忠臣,中元神情肃然地径直坐到帅椅上。见太子面有异色,黄承业心中起疑,正待发问,忽见子轩、钟离无双和尉迟关等将领来到帐内。
“参见太子殿下!”
“起来吧!”看着这些忠臣良将,中元眼圈一红,沉声说道,“本宫此番前来没别的意思,只是大战在即,十分思念众位将军。”
黄承业等人都听出了中元话里有话。是啊,此战一过,眼前的这些人不知还能不能有相见之日。
“殿下英明,我军威武,刘郁炳闻风丧胆,败局已定。”见中元黯然,子轩便朗声安慰道。
冲着子轩点点头,中元又对黄承业道:“昨日睿王已到前线,押来两万石粮草,我可分与世伯一半。”
怎么才两万石?听到这个消息,黄承业不禁一愣,可转念又想到朝廷粮饷缺少,这点粮食还不知道怎么凑的呢,心中便也释然。
“殿下不必如此,我这里粮食还够。”
见他推辞也不再说什么,中元起身离坐来到尉迟关面前,摸了摸他身上已破烂不堪的铠甲,便吩咐随从拿过一副崭新的递到他面前:“尉迟将军乃名门之后,本宫初见你时就听你说过,希望有朝一日能换一身铁的。这是我军攻下摩天岭后缴获的,望将军笑纳。”
接过铠甲小心翼翼地抚摸着,尉迟关这八尺高的汉子竟一时有些凝噎:“殿下恩情末将永世不忘。殿下放心,末将一定把刘郁炳的脑袋砸下来!”
看着尉迟关那双大手中锃明瓦亮的铠甲,钟离无双的脸上也露出了欣喜之色:“老关,你现在是个名副其实的将军了,终于可以光宗耀祖。”
挥起铁拳重重地在钟离无双的肩头砸了一下,尉迟关瓮声瓮气地说道:“老子有了这幅铁甲就再也不输你了!”
“那也未必呦!”
又斗了两句嘴,两个人都开怀大笑起来。
“钟离无双!”
“殿下。”止住笑,钟离无双忙正色看着中元。
“家里还有什么人吗?”
或许被这一问触动心弦,钟离无双的表情忽然僵住:“回殿下,已经没人了。末将自幼父母双亡,靠叔叔把我养大。叔叔一直希望末将能读书科举,将来做官,可末将却从小顽劣,好勇斗狠,总是违背他的意愿。后来遇见襄王,他告诉末将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男人就要效命沙场做英雄。末将觉得襄王才是那种具有大男人情怀的人,于是投入他的麾下。叔叔在大军出征前去世,临终时嘱咐末将要好好为国出力。”
听了钟离无双的身世,中元眼圈微红。拉着那双细嫩而有力的手,他严肃地说道:“告诉我你叔叔埋在哪儿?大军凯旋后我与你一同祭拜。”
似乎被太子致诚的眼神所感动,钟离无双眼角噙泪正要开口谢恩,忽见一军卒跑入帐内。
“报!前哨发现刘郁炳大队骑兵,距我军大营不过三十里。”
突如其来的军情使得帐内众人都紧张了起来。中元明白刘郁炳已经下好了套,就等着黄承业往里钻呢。此刻他真想大声地喊出来,告诉这些人刘郁炳还有三千人马,大家务必格外小心,从长计议。可是话到嘴边,他清了清发干的喉咙,还是把话咽了下去。皇命难违,即便黄承业这次逃过了,父皇还会找机会下手的,莫不如让他战死沙场,落个千古美名。
命军卒退下,黄承业的眉头不由掠过一丝惊慌:“刘郁炳来者不善,看来一场恶战在所难免。请殿下速回营帐,以免发生意外。”
心知战端一开便再难见到这些人了,中元不禁潸然泪下。
众人只当太子过于文弱,打了几仗还是英雄气短,都纷纷围过来劝解。
不敢再耽搁下去,子轩忙催促道:“战场形势瞬息万变,末将还是速速送太子回营吧。”
中元带着亲随在子轩的护送下出了辕门,还未走出多远便见钟离无双骑马追了上来。
“殿下,能借一步说话吗?”
下马随他来到僻静处,中元满面疑惑。
“什么事?”
鼓了半天勇气,钟离无双脸一红:“殿下莫取笑,末将在这世上还有一处牵挂。汴临城南有一处小画斋,名曰秋醒,里面的画匠姓黄。末将和他的女儿两情相悦。末将想着立下战功之后,就求襄王做主,把她许配给我。不过……”
说到这,钟离无双停顿了一下。从怀中掏出一块玉佩递到中元手里,他眼睛蓦然有些湿润:“如果末将战死沙场,还请殿下派人告诉她一声,叫她不要等我了。”
看着手中那的白若初雪的羊脂玉,中元泪往上涌。想起心中的阴谋,他觉得自己就是个混蛋。
即便黄承业的东镇是父皇的心头大患,可钟离无双等人呢?他们自幼便跟着中秋舞刀弄枪,对大越无比忠诚。可就为了这个似有若无的隐患,自己竟要他们和黄承业一起奔赴黄泉,这公平吗?
“钟离无双,你听着,不管此战结果如何,只要你活着,本宫就把那个姑娘指给你,不仅如此,彩礼嫁妆等一切应用之物皆由东宫出资,不需你们花一分钱。”
看着太子眉宇间那决绝的神情,一滴泪从钟离无双的眼里落了下来。眨了眨眼,他忽地自嘲起自己何时也如此儿女情长了?
忍住心中的情愫,他一抱拳:“殿下大恩,末将永世不忘!我一定把刘郁炳的脑袋砍下来,报答殿下!”
钟离无双的豪气让中元心头一暖。微微颔首,他忽然想到了什么:“困兽犹斗,要当心刘郁炳狗急跳墙。我遍观营中诸将,唯你武艺最好,你拼了命也要保护徐国公明白吗?”
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钟离无双正色道:“殿下谬赞了,我誓死保护征西将军!”
“还有,你自己也要多加小心!”
“诺!”
“那我就放心了。时候不早了,你快回去吧。”
抱拳称是,钟离无双拨马掉转,飞奔回营。跑了几丈,他忽地回头:“殿下别忘了,她叫雯!”
……
又走了一段路,中元让子轩不要再送了。
“大敌当前,刘郁炳忙着对付世伯,我不会有危险的。你手下都是步兵,反而会耽误了我的行程。”
想想中元言之有理,子轩也一拱手:“那殿下保重!”
“你也保重!”中元说罢带着随从策马前行。
没跑多远,子轩骑马又追了上来。
“殿下!”
把马勒住,中元眉毛一动:“嗯?”
“末将有句话不知当问不当问?”
“你我亲如兄弟,但说无妨。”
怯怯地沉默半晌,欲言又止的子轩终于开口:“我父子如果战死沙场,东镇前途如何?圣上会撤了吗?”
错开子轩期许的额眼神,中元心生愧疚。藩镇是我大越癣疾,父皇恨不能一下把你们消灭干净。你父子一死,东镇还哪来的什么前途?
可这场阴谋已到了最关键的时候,不能功败垂成。看着子轩明亮的黑瞳,中元暗想此生怕是再也看不见这双美丽的眼睛了。深吸一口气,他终一狠心:“我父皇既已下旨,让世伯永镇东海,即便你们父子都……朝廷也会让黄家的人继续执掌东镇的。”
盯着中元的眼睛看了一会儿,子轩仿佛安心许多:“如此末将就放心了。雪娇疏于管教,求殿下看在她父兄的薄面上,让她三分。”
“雪娇是我女人,我必和她相敬如宾。”
子轩颔首,两人抱拳分别。望着天空淡淡的云彩,中元策马疾行,耳边尽是呼呼的风声。他不敢回头,抬手一抹面孔,已是泪如雨下。
几个随从跟着中元回到武威城下时,天色已暗。仰望城垛上那些好似一双双愤怒之眼的黑洞洞的射口,中元的心口忽然又疼了起来。见他下意识地用手捂住胸口,随从赶忙过来照顾。摆了摆手让他们退下,他伸手从怀中掏出那只蝴蝶钗,紧紧地握在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