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武威城东越军大营。
放下手中的军报,复坐在帅椅上的中元抬眼望着帐顶,心中黯然。在得知自己攻下摩天岭之后,黄承业本想也一鼓作气击破刘郁炳的主力部队,与自己东西夹击武威城。可怎奈刘郁炳的骑兵速度太快,来无影去无踪,他无论如何都追赶不上,深处敌境又不敢冒进,便只好差专人送来密函,请示如何进兵。
想起那比京城还高大厚实的武威城墙,中元也愈发地头大。他清楚地知道,若是没有黄承业的协助,自己无论怎样都是难以破城的。可那刘郁炳料到越军远道而来,师老兵疲,粮草不济,无法长久作战,便左出右入地打起了“游击”。有这支西镇军的主力牵制黄承业,自己就算在此扎营再久也是徒劳。
想想还深陷“魔窟”的心上人,他胸中的热血便澎湃起来。看看眼前的情势,他觉得除了自己能帮助自己,别无他法。命简王训练的一百只猎鹰已初见成效。那些展翅翱翔的家伙如今已能在高空中准确地冲向地面披着西镇军衣甲的稻草人。若再精心驯养一阵,它们定能出其不意,打刘伯岑个措手不及。
黄承业的密函写得明白,刘郁炳虽还有九千战骑完好无损,可此时也面临着进退维谷的境地。摩天岭的失守使得越军兵临武威,刘郁炳的九千骑兵一旦进城支援便失去了大半战斗力,若回师直取自己的大营又担心黄承业趁机攻城,因此他只能拖,拖到越军粮尽,自动退兵。
看了看案上的伤亡名册,中元不由在心中暗自盘算:武威城内外的西镇军还有一万有余,自己手下还有四千人马,黄承业所率各营还有六千人,双方的人数差不多。可黄承业有神机营的火枪火炮作支援,他本身又是身经百战,牵制住刘郁炳的骑兵应该不是问题,如此一来重要的就是自己这边了。能否在粮尽之前攻下武威是整个西征之战的关键。
“殿下!”
一个低沉的声音忽地传进耳朵,让中元收起思绪。闪目观瞧,他但见一蒙面人身穿夜行衣站在自己面前,心中蓦然一惊。
刺客!
忙起身拔剑,他神色慌张地盯着面前之人。
“殿下莫惊。”四下看了看,蒙面人眉宇间似乎流露出了比他还要不安的神情,“卑职是六扇门安插在刘郁炳身边的密探,今有重要军情要向殿下禀报。”
将信将疑地看着蒙面人,中元并没有放松戒备。紧握剑柄的他呼吸急促,额头鬓角已微微渗出细细的汗珠。
见中元不信,蒙面人便从怀中掏出一块腰牌递到他面前。两眼迅速扫了扫那块腰牌,见上面刻着两只鹰头,中元倏然想起临行前父皇交代过,但见持此腰牌的人便是于铁放在刘郁炳身边的眼线。
六扇门来无影去无踪,竟然能悄无声息地出现在自己面前,简直不可思议。
“什么事?”心中暗忖着将佩剑插回剑鞘,中元低声问道。
又是不安地环视四周,蒙面人的声音压得更低:“禀太子殿下,西镇军的数量发生变化,刘郁炳并未杀掉罗玉章留在陇州的三千流寇,而是偷偷地把他们收入自己的麾下。”
闻听这个突如其来的“噩耗”,中元的脑袋翁的一声。倘若那私藏的三千人就在武威城中,那么自己这点兵马无论如何都是攻不下来的。
“那三千人现在何处?”
“在刘郁炳的大营里。卑职昨日偶然发现营中士兵大增,想来是要和我们决战了。”
没在城中就好。
稳了稳心神,中元稍稍松了口气。
蒙面人又道:“卑职已将情报告知殿下,现必须马上回去,以免刘郁炳生疑。”
“好,路上小心。”
俯身一礼,蒙面人转身来到大帐边,伸手掀开一条缝隙,轻轻地钻了出去。此时中元才看明白,原来这蒙面人是悄悄把大帐划破一道口子才钻进来的。
想起这个令自己毛骨悚然的情报,中元急得在帐内来回踱步:看来刘郁炳早就包藏祸心。他并没有遵从先帝旨意杀掉那些降卒,而是私藏了起来。好在这些人不在武威城内,自己要趁此机会尽快拿下武威。可是,黄承业并不知道这个情报,他在密函中还和自己说刘郁炳只剩下九千人马了。若是这三千人突然杀到,黄承业必会措手不及,性命堪忧。为今之计,只有尽快派人把这个消息告诉他,让他严加防范。
正要喊人进来传令,中元忽见一个卫兵进来跪倒:“殿下,睿王来了。”
睿王?略一迟疑,中元的瞳孔里赫然映出一位风度翩翩的男子身影。
“老叔!你怎么来了?”挥手示意卫兵退下,中元赶忙将睿王迎了进来。
“怎么,殿下不欢迎吗?”
“老叔说得哪里话?只不过父皇让你督运粮草,怎么今夜却来到前线了?”
睿王微微一笑,眉梢上的喜色使得原本就白嫩的面庞更显英俊:“我已和朝廷派来的官员一起接收了天水城,又带来两万石粮草以供大军享用。”
怎么才两万石?这能够大军吃几天的?
看着中元狐疑的神情,睿王已猜到他心中所想。警惕地回头看看帐门口,他压低了声补充道:“只给你营中的士兵。”
“嗯?”听睿王这般说,中元微一皱眉,更加不解,“那黄承业呢?”
听到黄承业这三个字,睿王的脸色忽然严肃起来:“殿下,我带来了皇兄的密旨。”
“父皇的密旨?”
“太子元接旨!”
听着睿王铿锵有力的声音,一种不祥的预感涌上中元心头。整理一下衣冠,他忙跪倒在地。
“东镇黄承业,袭爵多年,拥兵自重,割据一方,实为朕之心腹大患。今密令太子设计除之,以安宗庙。大军破城后,将西镇反贼通通杀尽,斩草除根,以绝后患。钦此!”
万没想到父皇竟要除掉黄承业这个大忠臣,看着睿王手中的谕旨,中元浑身颤抖,惊出一身冷汗。
见中元跪地不语,睿王便轻声唤道:“殿下,殿下,快接旨啊!”
睿王叫了几遍,中元才缓过神来,起身双手哆哆嗦嗦地举过头顶。当触摸到代表父皇意图的密旨的那一刻,他的心剧烈地抖了起来。他忽然感到,那张小小的薄纸在自己手中俨然比千斤巨石还重。
“殿下擦擦汗吧!”
看着睿王递过一只手帕,中元颤抖着将密旨揣入怀中并没有接:“老叔,我不明白,黄承业一家世代忠良,而且他也算是我的岳父,父皇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其实皇兄一直都在利用他。”收起手帕,睿王轻轻地拍了拍中元的肩膀,“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武威城一破,黄承业就没什么用了。相反若是留着他,早晚又是一个刘郁炳。”
“不会的!”想起黄承业父子和钟离无双等人已被父皇套上了绞索,中元简直比万箭穿心还难受,喘着粗气,他倏地抓住睿王的胳膊,“黄承业不是那样的人!他不会谋反的!再说父皇已明谕天下,叫黄承业永镇东海,君无戏言,怎能出尔反尔!”
看着激动异常难以平复的中元,睿王沉吟半晌才道:“所以皇兄才下密旨给你。殿下饱读诗书,难道忘了曹操和司马懿的故事?曹操没反,可他儿子曹丕却反了;司马懿没反,可他孙子司马炎也反了。即便黄承业不反,但谁能保证他的后世子孙会永远忠于我大越呢?藩镇尾大不掉,本就不该存在。和亲也好,明谕天下也罢,都不过是骗人的把戏,大越的江山社稷不容许有半点隐患。”
睿王的一席话犹如一盆冷水将方才还悲愤于胸的中元彻底浇醒:是啊!父皇的担忧不无道理。曹操和司马懿之故事从古至今比比皆是,况且撤掉东镇对朝廷来说更是未雨绸缪之举。可是黄承业毕竟没有造反啊!非但如此,他还几乎把全部的家底都拿出来支援朝廷的这场平叛战争。在胜负未了的情形下就先设计出掉股肱,自己于公于私都下不了手。
然而父皇的密旨已成定议,不容商榷。见木已成舟,万难更改,中元不禁双眼噙泪,痛苦万分。良久,他苦叹一声,喃喃地说道:“我从没害过人……我做不到……”
“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度。为了皇兄的天下,殿下不该有妇人之仁。”扔下这么一句话,睿王脸色一沉,转身向帐外走去。
寂静的夜空中,一阵乌鸦的叫声让中元的心更加凄惨。恍惚间,他眼前蓦然浮现出无数冤魂来向自己索命。哆嗦半晌才回过神来,他发现自己已是冷汗涔涔,浑身湿透,手中的密旨不知何时已被抓成一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