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气氛,这情境,随着哗哗雨声,映衬着时妈妈缝补时有节奏的簌簌声响,这一刻,世界从容而安详。
江苑的心渐渐被这时光氤氲融化了。
如此静好的时光,只觉得心有了安放的所在,平和、踏实、欢欣充盈于胸。
只是这一切都太短暂了。
像是忽然想起什么,江苑起身上楼,从自己房间里把装着有福的笼子拎下来。
有福已经长大了。该把它交还给大自然了。
她把有福从笼子里放出来,轻轻对它说:“走吧,回到山林里,到你伙伴们的身边去吧。记得,你一定要幸福,不要辜负了自己的名字。”
有福刚开始没动,黑黑的眼睛逡巡了一会儿,才迈开腿,慢慢爬出屋子,转瞬消失在茫茫夜雨之中。
不知何时,时竫走进来,他泡了杯花茶,冒着热气,轻轻放在江苑的手边,浓烈的茶香溢满整个房间。“喝点,会暖和些。”他轻声叮嘱。
时妈妈从不喝茶,尤其是晚上不喝茶,她说喝了茶睡不着觉,比吃药都灵。
江苑平素喜喝绿茶,喜欢它的清冽和淡雅香气,
花茶味道厚重,她很少喝。但现在她不忍佛了时竫的美意,何况在这微凉的夜晚,身上冷飕飕的,确实想喝一杯暖茶,暖暖胃,热热心。
喝一口,一股暖流游遍全身,心不再紧缩,身心都放松
下来。
在这样的雨夜,这个安详温馨的夜晚,身边有可以信赖的人,江苑觅到了久违的幸福感。自妈妈去世后,她的这种感觉仿佛流失了,就连结婚时,她也没有如此强烈的感受到活着如此幸福。这种感觉让人如此让人留恋这个世界。
意识到自己是幸福的,很让人感到无奈。这种难得的幸福感,冲击着她脆弱的内心,让她眼睛酸涩。
只是这种白驹过隙的幸福太短暂,终究要离开。
江苑长吁一口长气,姑且享受这珍贵的幸福感吧,哪怕只是一瞬间,都是值得回味和回忆的。
自此离开,或许不再有可能回到这个地方。
杯中的茶渐渐冷了。时竫妈妈准备进屋去睡了。雨还在下,时竫没有回自己的房间去,固执的身影立在那里。此刻正是大雨瓢泼之时,木屋和他的房屋之间没有遮挡物,因为怕儿子回自己房间淋雨,时妈妈临睡前嘱咐儿子拿上雨具,要么等雨小些再去睡。时竫点头,时妈妈才打着呵欠,慢慢进屋睡去了。
“江老师,你有没有考虑过也许留在这里,或许对你的身体恢复更有利些?”时竫问。
“我想过,我甚至想过在此地度过余生。”江苑坦率地说。
“那为什么又改变心意了?是因为我么?”时竫毫不婉转,一针见血地问。
“是,哦,不是。”江苑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大脑高速运转,努力寻找更合适的搪塞理由。
“如果不是因为我,不是,那就留下来啊。如果你不喜欢我,可以当我没说过那些话。”过了一会,时竫思忖着说,“但我从你的眼睛里看得出,你是不讨厌我的,对么?”
当然不讨厌,江苑心想。要她说讨厌时竫,这无论如何无法违心说出口。
毋庸置疑,他是让人喜欢的男子,只是美好的男孩子不应属于她。她自嘲,他若真是属于自己,不啻于暴殄天物。他应该拥有健康的人生,应该获得更美满健全的爱情,娶一个健康爱他的妻子,然后生儿育女,再然后儿孙满堂,幸福、平安的过一生。这样过一生或许平凡,或许俗套,但比拥有残缺的人生要好不是么?自己是多么羡慕和渴望这种平凡俗套的幸福,可是自己已经失去了资格。
时竫有光明大道不走,偏要选择逼仄难行的死路,任谁都没法理解。
“你想过自己的将来么?”江苑决定用残酷的现实浇浇不冷静的时竫。
“想过,无数次。连最坏的结果也想到过。甚至都想过放弃,但我遏制不了自己内心的渴望。一想到放弃,就会很痛苦,觉得人生都没了方向。所以,我决定接受自己内心的渴求,不再逃避,直面一切,哪怕是最坏的结果。”时竫诚实坚毅地回答。
“你对我的病情了解多少?或许我能带给你的不是你想象的那样。”江苑决定今晚把话讲清楚,不留后患。
“我虽然对此知道得不多,但我在网上搜寻过。网上说如果心情愉快,生存期会很长的。我要求不过分,给我几年的时间和你在一起就足够了。”
“还不止这些。”江苑沉吟了一下,“时竫,你喜孩子吗?”
“喜欢。”时竫肯定地回答。
“医生已经明示我,鉴于我的病情,已经没有能力孕育孩子了,这些你想过么?”
这样的我你能接受么?你妈妈能接受么?江苑心想,必须用残酷的现实告诉他,他和她是不可能的,虽然血淋淋的,虽然残酷,但是达到的效果最佳。
“就是没有孩子,也无妨。你喜欢的话,我们可以领养一个,我就是爸爸妈妈领养的孩子,我没觉得有什么不好。”时竫表现得很淡定,好像已经坚定了态度,对什么都成竹在胸,了然于心。
“我的病会随时复发转移,你做好了准备了?”江苑步步紧逼。
“没有。”时竫如是说,“但是,我更做好了照顾你、让你长长久久活下去的准备。你不必再说了,我已经思量了千万遍,我非常清楚地知道自己做这个选择,前面等待的会是什么,我很清醒,不是一时冲动,我不会退缩。我甚至为此买了很多医书,我有信心,你相信我。”
“还是那句话,我不是不信你,我是不相信自己。”江苑轻轻说道,然后,她站起身欲上楼。
“既然相信我,那就让我来做决定,我相信我会给你想要的生活。”时竫也紧跟着站起身,注视着江苑的后背说。
“而且,无论你走到哪里,我也会把你追回来的。”
江苑没有再说什么,知道今晚说什么都不对,说什么都是徒劳,不如不说,就这样离去,从此天涯,再不相见。趁着还没酿下苦酒,赶紧给将要沸腾的锅撤火。给自己自由,给他人解脱。
“现在还没到休息时间,再坐一会儿好么?”时竫想抓住今晚,他知道,过了今晚,自己或许就再没了机会。她会离去,从此杳无音讯,消失于茫茫人海。
时竫向前几步,从江苑身后抓住她的衣袖,力度不大,可也使的江苑驻足,无法挪动脚步,但也没有转身。
她嘘一口气,背对时竫说:“时竫,谢谢你对我的厚爱,但我真的不喜欢你,请你放手吧。”
“你能转过身,对着我的眼睛说话么?”时竫轻声问道。
江苑没有转身,她怕自己一个转身,泄露了自己的内心的隐情,一切都会前功尽弃。
长痛不如短痛,拿别人的一生做赌注,似乎太残忍,她不忍心让如此优秀的男孩子遭遇不幸。
时间会带走一切,就让你我都消失在岁月的长河里。
江苑轻轻挣脱他的手,继续往楼上走去,时竫松开手,没有再阻拦,只是说道:“真的要走,那就告个别吧!”
江苑转身,眼睛里早就蓄满了泪水,她返身几步走回时竫身边,笑着朝时竫展开双臂。
时竫紧紧拥抱住这个气质纯净的女子,胸中涨满充实的悸动和快乐:“我不会让你走的。即使你走了,无论你走到哪里,我也会把你追回来的。”
两人在这雨夜里静静地相拥,窗外风声呼呼作响,他们却都充耳不闻。江苑只能听见时竫的心跳声,江苑贪恋这样温暖的怀抱,久久没有松开。
时竫也回应她相应的热情,紧紧拥着她。两人都没有说话,惟愿能够相拥到天荒地老。
也不知过了多久,木门被风吹得哐当一声,两人霍然惊醒。
江苑轻轻地推推时竫,时竫手臂反而力度加大,并没有要放手的意思。
江苑放弃挣扎,由他去了,这是最后的告别,就任性一次,放任自己一下吧。她闭上眼睛,再次紧紧地回抱他,惟愿时光驻足。
里屋木门吱一声被打开,时妈妈睡眼惺忪,披了件大衫子,不知道是要喝水,还是要起夜。模糊中看到抱在一起的两人,惊在当下。
时母半天才醒过来,蓦然睁大双眼,抬起手臂手指着他们,身上的衣服滑落在地也顾不得去捡:“你,你们------”••••
两人都有些惊慌失措,迅速分开。
江苑脸通红,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时竫很快镇定下来,破釜沉舟一般,赶紧走过去,把妈妈的衣服捡起来给她披上。
“你们这是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时妈妈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妈妈,我喜欢江老师,我想让她留下来。”时竫干脆借此表明心迹。
他早就想跟妈妈挑明此事,只是苦于没有合适的时机,无法开口,这种情形之下,正是好时机。
“你怎么可以喜欢江老师呢?人家是大城市来的,能跟你在这山沟了过一辈子么?江老师比你大呀,你们不相配。”时妈妈声音很大,甚至压过了外面的风雨声,气喘得也不均匀,看来是极力压抑着震惊和怒火。
“妈,您不是也比爸爸大六岁么?你们过得不也很幸福么?年龄不是什么问题。”时竫反驳道。
时竫自从知道自己是领养的之后,从没和妈妈大声说过话,也从没有忤逆过妈妈的任何想法,今天他一反常态,据理力争,全是为了江苑。
江苑在一旁眼见他们母子的唇枪舌剑,内心无比煎熬,“时妈妈,你别误会,我们刚才是在道别呢。”
时妈妈甩开儿子,掉头对准江苑:“江老师,你在这里也住了不少日子了,眼看冬天就要来了,你赶快离开吧,我不能再留你了。”
主人下了逐客令,江苑脸皮薄,血往脸上涌,掩面后退着连连点头,“时妈妈,对不起,对不起,我马上离开。”
此时窗外大雨骤歇,不知道天公是不是好心成全红尘中男女的情事,瓢泼大雨竟然止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