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苑见时妈妈好像疼得挺厉害,时竫不在,撇下生病的老人离开,独自走掉,她做不到。
本想趁时竫不在,悄悄离开这里的计划就这么搁浅。
江苑放下拎在手上的行李,打算送时妈妈去医院。时妈妈死活不去医院,固执得很,呻吟着说自己吃点药,躺躺休息会儿就好了。
拧不过讳疾忌医的时妈妈,她只好急匆匆跑出大门,等了半个钟头,才在路上拦住了一辆过路车,跟好心的司机说明情况,司机二话没说,载上江苑直奔镇上。
江苑是跑去镇上给时妈妈找医生开药。
下午时竫回到家时,江苑不在。
见妈妈一个人正在院子里摘菜,不见江苑的影子,时竫心里咯噔一下。
“妈,江老师呢?”时竫问。
“江老师不在。”时妈妈心思全在菜上,头也没抬。
“她,走了?”时竫着急地了。
“没走,她去镇上给我买药了。”时妈妈说。
“您怎么了?哪里不舒服了?”时竫吃惊地问。
“头晌觉得胃里不舒服,现在好了。”时妈妈说
时竫暗暗吁了口气,暗自庆幸,还好。
天快要黑了,江苑还没回来,不知道她去哪里买药了。时竫很是焦急。除去担心她出什么事,最害怕的还是她就此消失,再不回来了。
天黑前,江苑总算买药回来了。
她解释说回来一时搭不到车,就一直步行。走在路上时,一辆电动三轮开过来,载了她一段,后来三轮要拐去另一个方向,她只好下车,边步行边等过路车,可是后面的十几里路,她是走回来的。
时妈妈不好意思了:“哎呦,让你受累了。”
时竫看她满脸疲惫的样子,赶紧打了一盆热水拧了一把毛巾,让她擦脸洗漱,又给她端来热在锅里的饭菜。
江苑真是又累又饿。
江苑吃着饭,时竫坐在她旁边,看她又累又饿的样子很心疼,边给她夹菜边说:“慢点吃。”
时妈妈也心疼地说:“孩子,你跑这么远的路给我买药,累坏了吧?”不知什么时候起,她已经不再称呼江苑“江老师”了。
江苑这才想起自己这一天奔波的目的,从口袋里掏出药,递给时妈妈:“我不累,时妈妈。”
看时妈妈又生龙活虎了,江苑笑说,我这药白买了。时妈妈有点不好意思,说自己可能是吃多了,胃才不服的。
时竫好笑地看着她们两个,苦笑无语。
晚上,江苑决定认真跟时竫谈一谈。
她沏了一壶清茶,茶的香气弥漫在室内。江苑端着茶盘来找时竫,时竫正在工作室忙碌。
江苑说:“休息会儿再干活吧!”
江苑把一杯还冒着热气的茶,轻轻放在时竫的手边。时竫知道她有话要说,用手转动着那杯茶,静静地等待她得下文。
“时竫,其实,我是ca患者,几年前做了左侧乳腺的根治手术。”江苑说的时候语气艰涩,似乎很难启口。说出来后,反而镇定下来,心里轻松了很多。
“我知道。”时竫如是说,神色如常,平静得仿佛他们是在聊明天是吃白菜还是吃青菜一样随意。
“你是怎么知道的?”江苑看着他,吃惊得微微张着嘴。
“从你丢弃的药品说明书里。三苯氧胺,说明书上写着防治复发转移。”时竫看着她平静地说。
“既然你都知道了,我就不多说了。”江苑除了惊讶,还有点泄气,有点气馁,还有点莫名的心虚。
原来他早就明了她的病情,一直以来,还以为,来到这个地方,没有人把自己当成病人,可以重新开始全新的生活。
昔日的同学、同事、亲戚朋友往往见到她的第一句话就是:“你身体还好吧?”
她渐渐讨厌这种廉价的问候。因为这种问候,时时提醒着她,你是个ca病人,这辈子这个帽子就牢牢的扣在了头上,无法摆脱。这种问候似乎也在暗示,自己已经是个废人,是个坐上开往奈何桥列车的人,随时都有下车的可能。
不了解她近况的人,会这样跟她打招呼:“江苑,你是不是把我忘啦,电话也不打一个。”这样随意自然,她反而觉得轻松。来这里后,陌生的环境,陌生的面孔,反而让自己放松,她渐渐忘记了自己是个病人。
原以为自己隐藏得很好,却原来早被别人识破了天机。原来时竫一直拿自己当病人看的,而自己却蒙在鼓里,浑然不知。细想之下,他们一起讨论《返老还童》时,还有一起讨论哲秀和顺颐的故事,他都是话里有话的,怪不得,原来他在就有了察觉。
自以为找到了可以栖息的宝地,谁知道,天意弄人,依然不能摆脱这种画地为牢一般的桎梏。
“时妈妈也知道了?”她颓然地问。
“我妈妈不知道,对你的情况,我也只是猜测,并没告诉她。”时竫说。
江苑从没有像现在,这么深刻地意识到自己是个病人。这种无奈,这种无能为力,就像一个泥潭,深陷其中,无法自拔。
现在很多ca病人活得很久的并不鲜见,也许三五年,也许十年二十年三十年也说不定。就像台湾那位宋女士,四十几岁乳腺疾病,竟然长寿活过了一个世纪的时间,这也算是励志的典型了。
但是实际上,能活多久并不是根本问题。
除了老年女性,年轻女性得了这种病,能保全的谁都不愿做手术。然而现状却是,大多是人,却不得不选择接受医生地安排做手术,然后,化疗、放疗,有的还要接受长达五年的内分泌治疗,正如自己。
不想遵循这套程序的女性,要么生命渐渐枯萎消散,要么接受家人和医生地劝解,最终无奈选择接受。
以往的种种痛苦经历,她选择遗忘,不愿再去回想。
江苑想过,如果遭遇复发,就顺应天意,不再接受化疗或者放疗。化疗时,她的一头秀发全部掉光,洗头时,脸盆里黑乎乎密密全是掉落的头发,那时自己的心情低落至极。做手术放化疗都没有掉过一滴眼泪,看着镜中的光头的自己,她却泪如雨下。后来钟伟给她买了一顶假发,很时髦的样子,是她从没尝试过的发型样式。出门的时候,她就带上它。但是夏天戴着很热,不舒服,像是扣了一个热锅盖在头上,冬天戴着倒是保暖。但是假发终究是假发,风一吹,还是会被人看出来。每次出门,都会有人用异样的眼光看她。她迫切的希望头发快点长出来,走在街上,看着别的女子兴致勃勃逛街试衣服,让她无比羡慕的那种健康的样子。走在街上,她不由自主的留意别人自然的靓丽长发,心里羡慕感叹:健康真好!
后来,头发慢慢长出来,乌黑发亮,比原来的发质好很多,不知道是何原因。
八零版《红楼梦》中,葬花女子的饰演者,已经离开多年了。这位优秀的杰出女性,放弃治疗,剃掉秀发,选择了青灯古佛,手持木鱼,度完她光华灿烂的人生。她和她的才华如流星般陨落,然而她的美丽容颜自此永恒,人们怀念她,想念她饰演的独一无二的葬花女子。
“她是个有个性,有才华,魅力非凡的女性,我敬重并欣赏她,但我并赞不同她对待疾病的做法。”时竫有点小激动,“医生说,如果选择手术,她的生命就能延续下去。为什么不愿意接受手术?逝者无牵无挂,就这样走掉了,留在世上的亲人们该多么悲痛。”
“我理解她为什么做出这样的选择,人人都有权选择自己的未来,不容指责。”江苑语气淡然。“做了手术,就是个不完整的女人,追求完美的人,是忍受不了自己的不完整的,宁可选择去走奈何桥,也不愿忍受世人怪异的眼光,好像我们是怪物一般。在世人眼中,我们就像贬了值得股票,没有了购买价值。”
“我不理解,是生命重要,还是追求所谓的完整更重要?完整了又如何?拥有生命就是拥有了真正的完美。生命都逝去了,要这所谓的完美做什么?最应该先考虑到的是身边的亲人,不是么?”时竫从没有这么言语犀利,咄咄逼人。
“可是,就如你所言,我选择了生命,选择了不完整,
但是我的家庭瞬间瓦解,我的同事、朋友都用可怜同情的目光看我,这让我比死更难受。”江苑激动起来。
时竫没再说话,江苑也静默着。
许久,时竫问:“这是你的心结么?”
“也许是吧!”江苑无声叹息。
“那,就让我当你的解药吧!”时竫声音很轻但很坚定。
“心在囚笼,无法解救,谁都不是谁的救世主。”此时身心已经伤痕累累,谁都不愿再平添烦恼。“我想安安静静地度完自己的一生,我没有什么宏图大志,也没有要去完成的心愿,只是不想再别给人增加烦恼,也不愿意去麻烦别人。就这样活着,我觉得心安理得。到了羽化成仙的时候,我会安静的离开,就像未曾存在过,这就是我希望的。”
话已至此,时竫默然无语。虽然心里并未认同,还想要
争取,还想要辩解,但是此时语言苍白乏力,辩无可辩,内心焦虑,再多的话,只似堵在胸中的块垒,无法释放。
和时竫相处的时日不多,但是江苑却很清楚地看清楚了他。他外表是个冷峻、礼貌的人,对任何人都不温不火,但是骨子里是个很执拗的人,一旦认定什么,绝不后悔,也不轻易放弃。
他是个火热火热的人,长情、细腻、有主见。如今他们之间说不清道不明的纠葛,怎样才能解开?唯有远离,别无选择。
“你是不是不相信我?”时竫并未死心。
“我不是不相信你,我是不相信我自己。”江苑颓然道。
江苑去意已决,这几天紧着收拾行李。
时竫如在暴风雨来临前海鸟一样不安。他无计可施,无药可救,无法可想。只盼望她忽然回心转意,不再离开。
傍晚时分下起了雨,不大,淅淅沥沥的。雨打在树叶上,发出啪啪的声响。
早早吃过晚饭,时妈妈带上她的老花眼镜,坐在灯下缝缝补补。
江苑坐在楼下一只竹凳上,时妈妈就在她身边,江苑和时妈妈各自专注着自己的事情,没人说话。
江苑出神地盯着外面细细濛濛的雨,静听夜来风雨之风。
无边的黑夜铺天盖地而来,黑色渐渐厚重,雨也由细雨变成了瓢泼大雨。
此地的老人都说“早上下雨一天晴,晚上下雨到天明。”看来这雨要下到天明了。
窗外,秋雨声声,天气薄凉,一派萧杀。
窗内,暖意融融,灯光昏黄,一片祥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