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云喊了两声,听不到动静,苏雷就咚咚地敲了一阵门。过了一会,门开了条缝,明了探出头来,见是他们两人,悲喜交加的说:“哎呀!云儿,是你们兄妹。快,禅房里坐。”萧云说:“师父,别忙,我妈还在后头呢。”明了手搭在眉梢上向下望去,见萧璞一步一喘地往上爬。两三分钟后萧璞上了山门,她双手叉住后腰说:“哎呀!到底老了,爬不动了。”
明了缁衣虽旧,倒也干净,肩头处缀有两处补丁,显然是挑担子磨的。她戴了一顶灰色僧帽,露出了寸许长的灰白头发。明了合什念道:“阿弥陀佛!萧施主,请!禅房里看茶。”萧璞见她如此,也就客套的说:“师傅先请。”两人谦让着,一个迈左脚,一个迈右脚,共同跨入山门。
几人进了山门,抬眼望去,只见影壁上斗大的佛字被铲了去,由红卫兵涂鸦,画了个红心里边写了个大大的忠字。忠字上边是伟人的头像。院内收拾的很干净,可见明了勤谨。只是大殿里空空如也。去年六月间,红卫兵们来这里砸四旧,李家窑的群众阻止他们说,这里曾是晋察冀军区五分区的司令部,是革命文物不能破坏。因而小将们只是砸了金刚,倒了菩萨。整个庙宇整体上没受太大的破坏。明了的徒弟,一个叫净霞的尼姑,被山下李家窑村的光棍汉娶走做了老婆。明了的师姐明辨,一气之下去了五台山的寺院里挂了单。明辨是有僧籍的,明了没有僧籍,也无处可去,只好独守山门。
明了把几人让进东厢房的禅房,明了和萧璞上炕坐了,明了移过茶壶倒了四盅清茶说:“萧施主,请用茶。”萧云把两盒点心放在炕桌上恭敬的说:“师父,净云许久没来看您了,怪想您的。哎呀,师父您老多了。今年春上您还是满头青丝,不想时隔半年,竟然一头飞雪。”明了苦笑道:“佛门不静,心如破絮,自然花白了头发。”明了盯了苏雷看,见他长的高大健壮,英姿勃勃,眉宇间宛若乃父。明了嘴角泛起一丝笑意说:“雷子,有两年没来山上耍了吧?净云,带你哥上山去转转。”萧璞向苏雷使了个眼色说:“是啊,雷子,出去转转,大人有要紧话说。”苏雷和萧云出去了。
等听不到他俩的脚步声,萧璞才问:“嫂子,我给你的《钗头凤》看了没?”明了说:“刚刚看罢,不想信到你人也到了。你让我坐,我也想坐,身已许佛,练得就是坐功。”萧璞说:“那就好!能静下来就好。静以修身,俭以养德,多反省自己有好处。再说了这次运动的重点又不是整你们。”“这我明白。我又不是不读书不看报。”说着明了淡然一笑,笑中有些许苦涩说:“妹妹批评我‘队站错,岂无过’?是啊,我是站错了队,但玉成他未必。”萧璞好笑说:“一个工人阶级的儿子,当了国民党的军官,站在了人民的对立面,还没站错队?那年他回来探亲,我就说过他——明珠暗投。”
明了神情严肃地凑近了萧璞神秘的说:“碧玉妹,玉成是我们的人。”萧璞更加失笑说:“不是你们的人,难道是我们的人?”明了也不觉失笑起来说:“哎呀,怨我没把逻辑先给你厘清,让你听糊涂了。我是以我现在站在新中国和人民的立场上说,玉成他是我们的人。”萧璞听明白了,凑近了激动地说:“嫂子,你是说我哥是潜伏到敌人内部的地下党?”
明了点点头说:“很有这个可能。”萧璞兴奋了,存满自豪的说:“我就知道我哥的为人,他是一个存满正义感的人,是有思辨能力的人,他不会黑白不分,善恶不辨的。”明了又冷冷的说:“碧玉妹,我只是说有可能。”萧璞心又凉了,疑惑的问:“嫂子,你到底有根据没?”
明了说:“根据不充分,我只是猜测。碧玉妹,玉成他那年回来探亲,他是不是来过杏林寺?”萧璞说:“来过,穿便衣去的,说是去烧香拜佛。我要跟他一起去,他不让我去。”明了说:“这就对了,当时晋察冀军区五分区的司令部就设在杏林寺。”萧璞又兴奋起来,欣喜地说道:“对了嫂子,我给你提供一条重要的线索,我哥打小有个非常要好的玩伴,可以说两人好的穿一条裤子,他就是现在的县委书记席忠平。”明了说:“席书记我知道,他是我近距离接触过的第一个共产党人,我非常尊重和佩服他。”
“他跟你说什么了?”萧璞问。明了说:“有关私人的问题从来没说过。但是我有一种感觉,他知道我的身份我是谁。而且他每每在暗里保护着我。碧玉妹,你想,咱们国家安全部门的特工,公安同志绝不是吃干饭的。自打我来到这里,大大小小经过了多少运动,直至现在的清理阶级队伍,我没受丝毫影响。听师姐明辨说过,我刚来时有社会部的同志调查过我,而师父圆觉是知道我的身份的,她既是佛门弟子,又是政协委员,她是不会向调查的同志撒谎的。知道我的身份而不触动我,说明了什么?萧玉成是自己人。”
萧璞想想说:“有道理呀。”明了又说:“这使我联想到大嫂杨夫人,她经常只哼一句歌,‘清凌凌的水来蓝格莹莹的天’,她的声音非常好听,见我来了却不唱了,说只会这一句。有一次她唱‘北风那个吹’,见我来了,又是戛然而止。后来我来到这里,才知道她唱的是红色经典。就在玉成他们酝酿战场起义时,大嫂突然去了台湾。现在回想起来,那时起义已经准备就绪,而且是胜利在握却突然终止了。其实到了西南战役后期,他们一个师的起义对战局已无关重要,我想他们是在布局更深谋远虑的行动,‘于无声处听惊雷’。”
萧璞更加兴奋了,欣喜地说:“嘿!我就知道我哥,绝不是平庸等闲之辈。”谁知明了又当头一瓢冷水:“碧玉妹,你要冷静。这只是我个人的推测。但是不管是真是假,我们都应该深埋心底。懂吗?”萧璞大咧地一笑说:“哎呀嫂子,别把你这个妹妹当二百五。我虽然没经过血雨腥风的战争考验,没经过生死命悬一线的地下工作的历练。我知道,我哥的工作绝对是最高机密,泄露了那是要杀头掉脑袋的。嫂子放心,打死我也不做蒲志高。他是你丈夫,也是我亲哥!”明了笑了说:“你想,玉成对我这个枕边人都守口如瓶,所以,这件事你绝对不能告诉两个孩子和任何人。”萧璞笑道:“那你就不应该告诉我。”
“是啊,说出来我又有些后悔。”明了喝了几口茶后又说:“碧玉妹,我得静坐一会。”说着双手摊于股上,掌心向上闭目静思。萧璞喝了一气茶,便从墙根下拿了张报纸看,一段文字的大意是说,这场革命是广大的人民群众同国民党顽固派斗争的继续,由于是旧报,萧璞扫了几眼就不看了,她满脑子在想,我哥在那边咋样了?我们为巩固政权,搞镇反肃反。老蒋败退海岛,会更加疯狂地清共剿共,我哥他安全吗?想到这,便抬头看明了,却见明了眼角处有泪水渗出。萧璞心下大惊,急问:“嫂子,你有啥心事?你给我的《江城子》里,我怎么读出你有轻生的念头?”
明了睁了眼,用手背抹去眼泪,轻盈淡定的说:“碧玉妹,不必多心。佛法追求的最高境界是圆寂。我之所以把不该告诉你的事告诉你,是想让你知道我和玉成做过的事,对得起祖国和人民,当我有朝一日圆满寂灭,我会心中无憾,你们也会心存美好。”萧璞一头雾水,急得说:“嫂子,你什么意思?刚才我们的谈话,分明看到了柳暗花明,现在怎么忽然急转直下,变成花明柳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