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一会,苏雷萧云就回来了。萧璞正想和娘说些瞒他俩的话,见他俩回来了,不高兴的说:“怎么转了屁大的一会就回来了?”苏雷嘿的一笑说:“就屁大一点的县城,一泡尿的工夫从东走到西,不就是屁大一会就转完了。你当是逛江汉路哇?”萧璞也不好说什么,问:“衣服买了吗?”萧云高兴的说:“买了。买了一条军裤。”苏雷跟了一句:“假的!”萧云说:“反正是军绿色的。还买了件白短袖衬衫,哥建议我买了双北京布鞋,说军干子弟喜欢穿这种鞋。”
萧璞说:“买了就好,反正现在走遍全国都是这种穿戴,女人喜欢穿绿裤子,男人喜欢戴绿帽子。”说着自己扑哧笑了。萧云没听出戴绿帽子的意思,问母亲,“妈,你笑甚了?”萧璞忙掩饰说:“我笑我穿了一条咖啡色的旧凡呢丁裤子,惹得路上老是有人看我。云儿,你看我是不是穿的老土?”萧云有几分骄傲的说:“哪里,妈穿什么都洋气。记得我上初中时,妈送我到学校,你烫着卷发,穿了一件桃红色的布拉吉,一双高跟鞋。我们班的几个女同学问我,萧云:你妈好洋气,是个大干部吧?”萧璞笑了说:“你没跟她们说,你妈是个大抹布,专擦黑板的。”萧云噗的笑了起来说:“哥,你先出去,等我换了衣服给妈看。”
萧云换好衣服,走到院子里,和哥哥站到一起,喊母亲出来看,说:“妈,我是不是快有哥高了?”萧璞走了出来,看着沐浴在阳光下的一对青春兄妹,心里不知是高兴还是痛苦。是的,这对儿女长成人了,他们朝气蓬勃,十分靓丽。特别是萧云,穿了一身新衣,更显得夺人眼目。萧璞应该高兴才对。可是这双儿女投错了娘胎,假如他们知道了自己的身世,是被社会压制的黑五类,他们还有这么阳光吗?萧璞不觉流下了眼泪。萧云就问:“妈,您怎么哭了?”萧璞抹了抹泪说:“妈见了你俩一个高大魁梧,一个亭亭玉立,高兴的。”
晚上吃莜面窝窝,萧璞和着面,高兴的唱起山西民歌:“交城的山来,交城的水,不叫那个交城叫文水……”萧云接着唱道:“好吃那个莜面靠‘姥姥’。”萧璞笑了起来说:“鬼丫头,又笑你妈呢。”莜面窝窝又叫莜面栲栳,萧云故意唱成莜面靠‘姥姥’,是谐音打趣。姥姥坐在炕上正打盹,身子有点坐不住,头一点一点的。听了她娘俩笑,懵懵懂懂的说:“姥姥靠不住了,得歪一会。”萧璞和萧云笑得更厉害了。
第二天一早,萧璞娘仨匆匆吃了点东西,赶路上了凤凰岭。他们刚走到南门,一队红卫兵急匆匆地由西向东开进。他们是萧云的同学。队伍里有个女的见萧云和一个魁梧的男子走在一起,就向萧云挤眉弄眼。萧云明白她的意思,心里骂道,死丫头,赶明我收拾你!
苏雷问萧云:“你参加了红卫兵?”萧云说:“参加了。好几个组织抢着要我。他们是看我毛笔字写得好,利用我抄大字报。有个组织封了我一个常委兼宣传部长。对了,哥。去年小雨他们回来说,姐,你晓得不,我哥现在是总司令,比爸爸的官都大。爸爸过去也只是个小参谋,参谋不带长,放屁都不响。我哥一下子当上了总司令。”
苏雷哈哈笑了起来说:“我现在是‘空军司令’了。”萧云问:“你们组织还有空军?”苏雷说:“天上不管飞机,地上不管大炮,只管自己倒头睡觉。一个兵也没有。”又嬉笑着说:“我现在是逍遥派。知道什么叫逍遥派吗?”萧云说:“不就是中间派,墙上一蔸草,风吹两边倒。”苏雷说:“错了!你读过庄子的《逍遥游》吗?‘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逍遥者,其志在大海,海阔凭鱼跃,其志在蓝天,天高任鸟飞。”
走在后边的萧璞听了问:“雷子,《逍遥游》里没这几句吧?”苏雷嘿嘿一笑说:“后边是我加的。”萧璞说:“我说着呢。”又说:“别看你多读了两年高中,论古文修养,不一定比得上云儿。”苏雷说:“那是!我岂敢和妹妹比,她是师承佛道,有鬼斧神工之才。”萧云上来就打哥哥说:“我知道你坏。骨子里是在骂我小尼姑是不是?”原来兄妹俩小时嗝噎拌嘴,苏雷嘴慢,说不赢萧云,就骂妹妹小尼姑。苏雷说她师承佛道,萧云敏感,以为哥哥是变着法儿骂她小尼姑。于是你打我跑,兄妹俩就跑出了半里地。
他们走了两个多时辰,来到一条沙河跟前,越过沙河就是凤凰岭。河面不宽,约五六十米,河水清澈,也不深,深处不过没膝。苏雷脱了鞋袜拎在手里说:“妈,我来背你过河吧。”萧云听了,也不脱鞋了,撒娇说:“哥,我也让你背。”苏雷说:“美得你!”萧璞扒在儿子肩头说:“把我背过去,回头背你妹妹。她有例假。”苏雷背了母亲过河后又转回背了妹妹。萧云扒在了哥哥肩头,闭上眼睛,她在回忆儿时的情景,小时候,每逢寒暑假,他们来凤凰岭玩,哥哥常背她过河。
凤凰岭一派葱茏,满山的杏树已经熟过,熟透的杏子落在地上无人理睬。有些背阴的枝条还残留着几枚青杏。他们拾阶而上,向杏林寺攀登。苏雷高高跃起,拉下枝条,摘了枚青杏,硬塞在萧云口中说:“妹衔青梅,郎骑竹马。你可知道这个典故?”萧云气得骂道:“呸!乱用典,找打!”苏雷自知说走了嘴,笑着说:“该打!不劳妹妹动手,我替你打吧。”说着,左手打右手背,右手打左手背,打得噼噼啪啪作响。萧云走在前头,也不回头说:“使劲打,手背打肿了没?”
萧璞时年三十八岁,由于不好运动,爬山觉得吃力,走了一半的山阶就气喘吁吁。萧云说:“哥,你有力气打自己,还不如下去背妈去。你看妈累的。”苏雷就回转身来接母亲。萧璞叉着腰喘了一会粗气,摆摆手说:“你俩先上吧。喊开山门,跟明了师傅说,我马上就到。”
不一会,苏雷和萧云来到山门前。朱漆山门已该朱颜,门上斑斑点点。土红的寺庙院墙倒也完好,只是有地方土漆剥落略显破旧。门上,原有的一对兽鼻铜环不知去向,只留下两只贼眼似的黑窟窿注视着山门下的蜿蜒曲折的石阶。萧云正要推门,苏雷说:“哎!慢着,云儿,你说是推门好呢?还是敲门好?”萧云聪慧机警,并不回答是推门好还是敲门好,因为无论回答是推或敲,都应了贾岛的诗句“僧推月下门”,或“僧敲月下门”。萧云的出身正扣了那个“僧”字,就联想到哥哥借典故来玩笑她。萧云轻轻一笑说:“我既不敲门,也不推门,我喊门行不行?”于是,萧云亮开嗓门喊:“师父!开门呐!净云看您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