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月,皇宫,文德殿。
夜色也遮盖不住皇帝宫殿的金碧辉煌,在这里,你必须肃穆慎己。
远远地,偏偏有响亮的脚步声传来。在这个世界上最为强大的国家最为至尊的宫殿里,内侍太监们只能是小心翼翼地走路,稍微大了些许动静都会被拖去毒打。可偏偏此刻,那脚步声却是保持着一种非常有分寸的响亮,听得出那脚步声的主人明知违制又敢于张扬的隐约心意,只不过宫中的太监们似乎对此早已习惯,任由那脚步声片刻不停地从皇宫回廊中径直穿过。
一个白发苍苍身着红色官袍的老者匆匆行走到文德殿外,他的神色严肃而眼神阴冷,面容在月色下显得十分干瘦,他的身前是一个带路的小太监,原来适才却是两个人在走路,小太监走路脚尖点地完全不敢出声,那张扬的脚步声,来自于这个红袍老者。老者态度倨傲,但手中却毫无烟火气地递了一张银票给文德殿门口的太监。那太监眼中什么也没有看到,手中什么也没有接过一样,表情丝毫没有改变,但是他立即高声唱道:“高太尉高俅,求见陛下——!”
显然,深夜进宫求见皇上,对于高俅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那太监也估计是接银票已经熟门熟路了,丝毫没有客气,只是拉腔子拉得十分卖力。
宋徽宗对于高俅的深夜求见,自然不是接见了第一次。按规矩,日暮时皇宫关门,除了边疆十万火急的军情之外,百官不得入内,但此刻高俅权势熏天位极人臣,自然是百无禁忌照进不爽。宋徽宗有心说他个不是,曾经半正经半开玩笑地说高俅倒是夜间紫禁城熟客了,高俅当即跪下,把乌纱帽往地上一放,说:“臣高俅惶恐,唯忠君至心旦夕不能稍息,一见国事紧急便无法克制自己的莽撞,请皇上治罪。”
这一句话就把宋徽宗顶个半死,他高俅是谁啊,难不成当真就这么治他的罪不成?从那以后,高俅求见宋徽宗,只要皇帝不在后宫,那么问清楚在哪里之后,高俅基本连去偏殿候见都不用,太监们一路宣,他一路走,愣是再没有任何内侍拦过。
当朝文武百官自然对高俅的做法在私底下颇有微词,但这么样的一种情况到底还是授益了若干个最高层的大臣,能够深夜在紫禁城叩见皇帝,竟然也慢慢地成为了一种特权的象征。自然,高俅对于这种情况是有意放任甚至说是有意推动,免得自己这种实则有违礼制的跋扈做法被御史们废话太多。对此宋徽宗自然是恼火的,但是见几个大臣都是这么一脸为了国事殚精竭虑的模样,想要处理他们又找不到稳当的抓手,慢慢地也就只好法不责众了。
宋徽宗有点疲倦的声音在文德殿传了出来:“高卿家且进来。”然后是一个太监高声唱到:“传——高太尉高俅觐见——!”
“臣叩见皇上,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高俅抬步走进御书房,按部就班地跪下施礼,只不过面上表情却殊无十分恭敬之意。
“高卿家平身,此番深夜叩见,想必高卿家又是有要事。”宋徽宗一身明黄服饰,正站在书台旁。
作为一个非常有才华的皇帝,宋徽宗是不幸的,因为后人对他的评价是——做什么都行,唯独做皇帝不行。他的不幸,不在于后人如此评价他,而在于后人对他其实颇为苛刻。
在权臣当道的时候接手了皇帝的位置之后,宋徽宗不是没有努力过,只是他的努力没有产生预期的效果,最后他随波逐流成了庸常的皇帝。尽管拿得出手的政绩不多,但宋徽宗在位时还是收复了自中唐以来已经陷于吐蕃人之手300多年的青唐地区,后来又远征青唐残部,一路远征至今新疆且末县附近,一度控制了西域的东南部地区,这一点还是值得肯定的。在小说《水浒传》中,他的武略更表现在非常老辣地利用了宋江的梁山泊军队扫平了四野,最后不动声色分拆掉梁山武力,毒酒赐死了宋江。
这个皇帝不是没有能力,而是前期想励精图治的时候没有天时,后期心灰意冷任用佞臣失了人和。最后在“靖康之耻”中,这个才华横溢的皇帝背负了后世几百年的骂名。当然,这也是情理之中,皇帝本来就是一个高危职业,一生下来就什么都有万众瞩目,但是一点错不能犯,无数朝代的皇帝就是承受不了做一个明君的压力,最终寄情于玩乐耽误了全国人民的殷切期待,白白断送了大好江山。
宋徽宗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高俅,缓缓放下了手中的书,他又瞄了一眼书台上的熏香炉,旁边的小太监立即十分知机地上前添了一截檀香进去。
高俅听出宋徽宗话里稍稍露出来的铮音,只当是没有听见,他看着地面沉吟了一下,卖了个关子说道:“谢皇上。臣白虎堂有探子来报,其中涉及内容非比寻常,臣自忖实乃军机大事,不敢有所拖沓,因是深夜打扰陛下。”
“哦,近来并未闻说有边境急报军情,高爱卿但说无妨。”宋徽宗深知高俅秉性,当下也就顺着他的话头说了一句,这是他作为一个皇帝的涵养,如果高俅再不知趣那他就要不高兴了,尽管宋徽宗知道,自己就算不高兴,其实也奈何不了高俅什么。
高俅双手再次一拱,见好就收地说道:“回禀陛下,白虎堂报来,今夜京城禁军有突然异动,在原定操练内容当中并未有这番深夜集结的安排,如此看来,不得不防。”
高俅声音浑厚,说出来的话不可谓不惊人,宋徽宗一听当即眉头也不由得一皱:“哦,还有这等事情?”
禁军在历代一般是指皇城禁卫军,在宋代则是指朝廷的正规军,负责驻守京城和对外征战,宋代禁军可以在地方征募,也可以在厢军、乡兵中去选拔。禁军在宋朝中叶的确是有八十万之数,这是历朝历代之冠,这归功于宋代强盛时期全国拥有的四亿左右庞大人口。这八十万禁军由中央政府管辖,分隶三衙,在实际调遣使用中除了防守京师之外,还要轮番值守戍卫全国各地,这是为了防止将领与部曲时日久了关系太熟,毕竟宋太祖走的就是黄袍加身的发家之路,所以他当然要防止这样的情况再次发生。为了防止武将叛乱,禁军在兵力部署上,大致一半守京畿,一半戊诸郡,京城与畿辅兵力亦大致平衡,以便内外相制,因此这个时候,留在京城的禁军应该有大致是四十万之数。
这里要稍稍说一下,林冲的头衔是“八十万禁军总教头”,这是香港电影给说大了,实际上是应该少一个“总”字,在《水浒传》小说中林冲是“八十万禁军教头”,历史上也并没有“总教头”这个职务。“教头”的职务不但不算高,而且说白了还挺低的,当时全国就有5700多个“教头”,换算成后世应该也就是个部队的士官罢了。
林冲在《水浒传之英雄本色》这部电影中,被拔高成了将领式的可以带兵出征的人物,本文以《水浒传》为世界基底,以《水浒传之英雄本色》为设定标准,大家把历史上并不存在的“总教头”这个职务,跳过了“教头”之上的“都教头”、“虞侯”、“都虞侯”、“指挥使”,直接理解成禁军的正五品“都指挥使”就可以了。要不然身为殿帅府太尉,相当于后世军委主席的高俅,根本看都不用看从八品下的林冲一眼,那这么一推后续的剧情也开展不了——这其实也是《水浒传》的一个BUG,以高俅和林冲的地位差距,竟然要动用白虎堂引诱林冲误入其中来陷害他,这真是太抬举林冲了——当然,这是题外话,此处按下不提。
宋徽宗自然秉持着历代宋朝皇帝对于军队将领的敏感,当下问高俅道:“高爱卿,具体情况如何,你又是怎么看?”
“回禀陛下,据探子来报,禁军总教头林冲,今夜于一民宅中突然传出信令,要求禁军各营紧急集合到各操场,其形状之急迫,十分可疑。”高俅慢慢说道,声色显得十分凝重,他以军机大事为掩护,宋徽宗也不可能事无巨细都能了解清楚记在心上,从而推知高俅其实是找住机会在帮着高衙内构陷林冲。
“林冲……”宋徽宗用手指轻轻地磕着书台,轻轻地瞟了高俅一眼。这个年纪的宋徽宗还不是后来那个醉心于艺术与享受,完全没有了理想的昏君,他眼中不为人知地闪过了一丝怀疑。他奈何不了高俅,不代表他就事事都要从了高俅,现在的他其实还是处在和高俅勉力博弈的阶段。
“来人,传——丞相赵挺之来见。”宋徽宗略一思索,他不欲自己发力,那就需要借力了。作为一个皇帝,他必须在众臣之间不停地找平衡,这是他此时的悲哀,也是历代许多皇帝的宿命。
丞相赵挺之为人忠正,可惜在位只有短短的一年,随后坐上他这个位置的是东山再起的蔡京。宋徽宗人在深宫之中,这半夜里他听出了高俅来报称紧急军情,实则是在告林冲的状,他一时之间分不出真相是非,于是他打定了一个主意——来说是非者,就是是非人——不如,且听听高俅的死对头赵挺之怎么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