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为秦珂换好在成衣铺偷的衣裳,收拾好了地上的东西,便提着包袱搀着他跳上墙头。
秦珂武功极好,即便受了伤,跃上墙头也是轻而易举之事。
街上来往的百姓稀落无几,我与他纵身跳入另一条巷中,这才与他挽着手走出巷去。
往来的兵士并未在意我与秦珂,在街上的店铺中有说有笑地搜刮着吃食与财物。我垂着头,浑身倚靠在秦珂的身上,以垂落的发掩住面容,以免再碰上昨日那般的兵士纠缠。
通往邻城的城门必是已然封锁,街上敌兵又发疯般地四处打捞钱财。我带着秦珂偷偷入了盈花楼,其间因为百姓外逃无了生意,早已是空无一人。
盈花楼若是没有姑娘,也就成了一座废楼,敌兵搜刮完了钱财,便将这楼弃在了此处。
我熟门熟路地领着秦珂到了我的屋里,解了他身上的布条查看伤口,好在都是皮外之伤,虽深却也并无大碍。
我为秦珂包扎着伤口,触到他的皮肉之时,指尖总不由得微微颤抖。我微微抬起眸眼,便见秦珂勾着的唇角,忙收了目光,低头为他换药。
秦珂挑起我的发,在手中把玩,我为他包好伤口,抬头看向他莞尔一笑,头靠在他的膝上。
周遭一片寂静,我就这般靠着他,心间一湖清水,荡起圈圈涟漪。
夜半时分,我与秦珂吃罢我从庙中带出的干粮,便出了盈花楼。
远处城楼亮着灯火,约莫是敌兵还在其间饮酒作乐。城门镇守的敌兵也散漫地四散在城门口,手中提着酒壶,大声地谈笑着,丝毫不惧我军杀回,一副瞧不起我军的模样。
望夕县的路我自小便熟悉得很,我领着秦珂绕到一处偏僻的城门脚下。不出我所料,那些外来的敌兵虽人数极多,却不熟悉这望夕县的大街小巷,并未守在此处。
我扶着秦珂,轻轻一跃,便踏着城墙朝上行去,行至半空,却听见一阵脚步声。
我与秦珂踏于三人高的墙缝,手扒着墙缝,身躯僵着丝毫不敢动弹。
一列兵士举着火把地行来,行至墙下,东张西望了片刻,又转身朝原路行去。
我手紧抠着墙缝,脚却不由得一滑,整个人往下落去,勉强地挂在城墙之上,脚擦下一片土粒来,滚落在远去的敌兵身后。
秦珂忙揽住我的腰,见敌兵几乎已无了踪迹,踏着墙缝一跃,便腾空过了城墙,落于城外绵软的杂草之上。
我满面冷汗,坐在草上喘着气,抬手擦净额上的汗珠。
秦珂在我身际坐下,忽地凑到我的颊边,口中阵阵热气,吹烫了我的面容,“如今,你是我的人了。”
我身躯微微一颤,只是轻点了下头,未再说什么。
逃脱敌兵追击的兵士早已入了离望夕县不远处的青榔城内,几名守城兵士认出我与秦珂,当即为我们开了城门。
我与秦珂进了繁闹的青榔城,总算不再提心吊胆,却担忧着这青榔城,会否变成下一个望夕县。
秦珂的娘早已病逝,他爹又战死于沙场之上,故而是孤身一人。平日中总奔忙于战场之中,故与其他远近亲戚也无甚往来,便决定于青榔城中大办婚事,请的宾客皆是平日中一并血战四方的好兄弟。我不知娘去了哪,平日也没什么朋友,故而一切便交由他来操办。
几日过后,望夕县已恢复了寻常百姓的通行,只是进城者皆不可携带兵器,经过搜查方可进入。至于为何,自是因为若城中无人,望夕便成了一座死城,那些敌兵即便是想搜刮些什么,也无多少百姓可让他们压迫。
秦珂随军征战,身上无多少银两,便命人从五菱县家中取银票购置成婚所用之物,再送至青榔城。
红布挂满青榔军营的长廊,营门的石狮缚上了两团红艳的花球,咧着大嘴仿若在笑一般。营院中新搬入许多的深粉的月季,摆于通道两旁,齐整悦目。层层叠瓣舒展,粉瓣片片圆润,如女子勾唇笑着般,姿态动人。军营大厅已装潢成了成婚的正厅,贴上了灼红若火的囍字大贴。大贴之下,摆着青花瓷瓶一双,中放一对花烛,夹着白烟袅袅的香炉,荡出一阵醉人的清香。
我坐在屋中,望着身前挂着的嫁衣,指尖触着那一抹柔滑,心烦意乱。
面上的妆容已然化好,我摘了些发上的珠钗,奔出屋去。
秦珂正在屋外亲自打点着成婚之事,见我出屋,快步迎了上来,“夕凌,你为何出来了?”
我两手紧握,小心翼翼地轻声道,“秦珂,我想去个地方。”
秦珂抬手捏了捏我的脸,勾起唇角笑着,毫不怀疑道,“明日便要成亲,早些回来。”
我唇角抽了下,忙乱地朝秦珂一笑,便转身朝府外行去。
我略微侧过头,余光之中,秦珂还在看着我,手中还未挂起的花球,不知为何滑落至地。
我抿起双唇,心中怀着一丝愧疚之意,出了青榔军营,径直朝城门走去。
望夕县虽小,却也算得上是一处兵家欲夺的良地,依山傍水,粮米丰裕,故敌军关卡把守极严。我身上未带什么武器,自是不必担心被搜出些什么,极为轻松地过了关卡,入了望夕县内。
望夕的百姓已迁回少许,一片死寂的望夕总算是有了些声响。毕竟多数百姓祖祖辈辈长居此地,祖宗在此,他们又能逃到何处。
但,有一处地方,却依故寂静,那便是盈花楼。
盈花楼中的姑娘,卖身求活,无家可言,无论是何处,只要她们还有一副容颜在,便能活得下去。这盈花楼,自始至终,不过只是一座楼,从未成为过谁的家。
我踏入空无一人的盈花楼,盈花楼间,早覆满了尘灰,往日悬挂着薄纱的木梁已结了蛛网。我环视一圈,觉到身周满是飘扬的灰,禁不住咳了两声,提步朝二楼走去。
我顺着长廊走到我的屋门前,听见其中传出了细微的声,小心地推开门去,轻手轻脚地走到屋中。
屋中的一切,一如昔日般完好。珠帘相撞发出声声脆响,近看之时,那串串白珠竟未落一丝尘土。擦得程亮的木桌上插着几枝桃枝,却不见半分叶与花,在瑟瑟秋风间透出几许冷寒。
里屋与外屋隔着一道屏风,我扶着屏风,微微探出头去。
我看着眼前之景,身躯猛地一颤,忙缩回了头,捂着自己的心口呼吸急促,惶恐不已。
屏风之后,于我的榻上,一名男子身披袈裟,脖上挂着佛珠,双手合十,眸眼闭着,口中念着佛经。那袈裟红艳似火,如往日般灼疼了我的眸眼,那男子眉目如画,如往日般勾去了我的魂魄。
我的手不由得握紧了挂在腰上的佛珠,眸眼早已蒙上水雾,眼前一片模糊,心中亦是如此。
易空,为何你会在这?
事到如今,莫非你说的一切,都是谎吗?
“夕凌,你何时才会回来。”
“你,许是再不会回来了吧。”
眸眼上的水雾,化作泪淌下面容,我看清了一切,走出屏风,朝易空粲然一笑,“易空,我回来了。”
易空闭着的眸眼缓缓睁开,我这才看见他眸中含着的泪光,慢慢化作泪水,在他的面容上拖出一道泪痕,坠落在佛珠之上。
佛门中人,无七情六欲,本不会哭,更不该哭,而如今,易空却因我而落了泪。
我走到易空的身前,蹲下身来,紧紧抱住了他的身躯,将头埋入那熟悉的暖意间,嚎啕大哭。
易空用手托起我的面容,低下头来,额靠着我的额,两张面容近于咫尺,对望的双眸弯着,都蓄满了欣喜的泪。
我闭上眸眼微微抬头,易空温热的唇,极轻地覆在我的唇上,似有似无,却让我满心悸动。
易空的手伸到我的头后,托住了我的头,双唇往下一按,便让我彻底沦陷。
这不是梦,这不是。
许久,易空放开我,面色极红,眸眼看向一边旁,手却托起我的身躯,将我揽入怀中。
我勾着唇角,难以遮掩心中的欢喜,紧紧拥着他的身躯,轻声问道,“易空,你为何不再骗我了?”
易空倚在我的肩头,清晰的声音传入我的耳中。
“因为我骗不过自己。”
我转过头,凑近他的耳,凑得极近,想让他将我的言语,一字不落地听个清楚明白,“那你如今,可愿娶我?”
屋外鸟鸣忽起,悦耳的嘤嘤鸣声间,杂着从易空口中说出一字,霎时间动人了百倍。
“愿。”
他说愿……他说愿……
我欢喜得快要癫狂,眸眼之间却又滑出一滴泪珠,裹着对那一袭嫁衣的愧意,没入衣中,不见了踪影。
半晌,易空放开我来,面色有些沉郁,将我抱到他的膝头,指尖为我理好前额的发,“夕凌,玄雾师父染了恶疾,将圆寂了。”
我一惊,紧抓着易空的肩头,“怎么会……”
幼时玄雾师父总护着我与易空,除娘与易空外,我最喜爱的便是玄雾师父。玄雾师父原先乃是朝廷大将,后因看不惯朝廷污秽,归隐了这望夕山中。易空的一身好功夫,便是由玄雾师父而来。
易空轻轻点头,眸中含着悲意,“如今朝廷屡屡兵败,师父虽已卸甲归隐山中,却依旧心系朝廷,无奈如今已是卧病在床。师父对我极好,我想在他圆寂前,替他前去刺杀贼头安福海,也算了了他的一桩心愿。待寻到了机会,我便会出发。”
“恩,我等你。”我将头靠在他的怀中,闭上眸眼,静静地感受着身际的温暖。
清流间淌满金叶,仿若一条嵌金的流水般缓缓流下,游鱼摆尾拨弄着叶,在流水上打着细微的旋纹。长空如水,清明透彻,飞鸟掠过长空发出一声惊鸣,在山间传荡许久。
我将腿浸入流水间,拨弄着流淌的金叶,手里捞起一捧清水,眸眼一瞟,朝身际泼了过去。
我刚欲转头看看易空被我泼了一身水的模样,迎面却对上了一片水露,措不及防地湿了面容。
耳际传来易空的笑声,我睁开眼,易空带着一脸的水露咧嘴笑着,手又捞起一捧水朝我面上泼来。
我忙抬手挡住水露,张牙舞爪地朝易空扑了过去。易空故意往后倒去,我扑倒在他的身上,撑起手来望着他,双颊略微烧了起来,脸上一滴水滴落,落入易空的眼中,激得他立时眯起了眼。
我禁不住笑了起来,手却被易空一拉,整个人又倒在了他的身上,唇贴在他的面容上,忙想用手撑起身,却被他紧紧按住。
我面红耳赤贴在他的面上,两手扑腾着,总算撑起身来时,又对上易空一脸的笑意,如儿时那般,笑得肆意。
我不由得笑了,抬袖擦干面上的水,与颊边欣喜的泪。
易空,你终于回来了。
深秋之际,敌军首领安福海猖獗无比,昭告天下,求取僧人为他祈得成帝福泽。易空决定以此为机会,刺杀贼头安福海。
“待我杀罢贼头,我便破了杀生一戒,到那时,我便还俗娶你。”易空背着包袱,朝望夕山下行去,一身袈裟在风中飘曳,仿若九秋孤寂的林中,一片火红的枫叶,愈飘愈远。
我坐在庙门前,痴痴地望着易空的身影。直到他已无了踪迹,我亦望着远处,似乎这般,我便能看穿一切,看见易空的身影,看见他是否安好无恙。
易空,无论多久,我都在望夕山上等你。
南川五十三年十一月,初冬时节,白雪尚未洒落。
我坐在易空的禅房中,擦拭着他屋中的桌椅,沾水两手冰凉,心中却满是暖意,唇角不由得勾起。
拭罢,我不由得拂袖起舞,一身素色的衣袍,在禅屋中飘飞着,直到一阵震耳的敲门声惊响。
“夕凌姑娘!”一个僧人慌张地冲入我的屋中,脸色铁青,将一封带血的书信交入我的手中。
我颤抖着手,将书信的正面翻起,易空的名字映入眸眼之中,周遭早是血迹斑斑。刹那间,我觉到山崩地裂,拿着信,木讷地站着,耳边僧人的言语似有似无,只在他说出易空死了的一刻,泪水开始止不住的滑落。
好不容易才与易空在一起,如今,他却死了。
“不……不会的……他不会死的……”我抓着信冲出屋门,迎面看见玄雾师父,坐在院里的石桌边,本已被病痛折磨得苍白的面容上,又更增几分伤悲。
玄雾师父见了我,忙挤出一丝笑来,其中却尽是苦涩。
我捂着嘴,两腿一软跪倒在地,心像被撕裂开来般,两手紧抓着胸前的衣裳,痛苦地嚎哭着。直至喉咙沙哑,再发不出声来,也依旧是泪流了满面,耳边满是易空的声音。我伸手去抓身前的幻影,却终究只触到泛冷的冬风。
冬时的初雪纷扬洒落,我躺倒在地,任凭漫空的飞雪盖满了我的身躯,眼角泪水不绝地淌落。身际的那一声声“节哀”,在我心中成了一个个的笑话。
易空死了,易空死了,我要如何节哀?我如何节得了哀?
我哭得头脑昏沉,丝毫觉不到身周的冷意,直觉到心中刺骨的冰凉,眼前渐渐模糊,成了一片极深的墨色。
春时桃花为风卷落,落在易空一身火红的袈裟之上,他仿若是春中不合的一叶红枫,在我眼中渐行渐远。
我赶上前去拉住他的臂弯,想让他停下步来,却只抓到一根枝杈,挂着一片摇摇欲坠的红枫。
一阵春风袭来,我抬手想护住那片红枫,却还是未能护住,望着它缓缓飘落,埋入土中,了无踪迹。
我猛地惊醒过来,发现自己已躺在易空的床榻上,门半掩着,透出丝丝冷寒的风。我不由得松了口气,手擦去眼上的泪,笑自己竟为一场梦,哭得双眼红肿。
我下了床走出屋去,素雪不知为何如梦一般已然下起,前殿之中传来郎朗的诵经声,我循着声,朝前殿行去,却觉得今日颂的经有些不对。
我轻手轻脚溜进了其中,却见许多僧人的面上都挂着两行泪痕,眸眼紧闭着,面上强装着若无其事。
我细细一听,他们念的竟是超度亡灵的佛经,我浑身因惧怕而颤抖起来,猛地抓住玄莫师父的袈裟,“玄莫师父,你告诉我,易空怎么了?”
玄莫师傅今日的神色异样地温和,没有怪罪我打断诵经,反倒抚了抚我的头,“夕凌,人死不可复生,节哀吧。”
泪水措不及防地滑落,我冲出大殿,忙乱地奔下石梯,却被自己的脚绊倒,摔在刚覆了薄雪的地上。
面下的雪让我登时清醒过来,我手指探入冰凉的雪间,抓着那冷入骨中的雪,缓缓地撑起身,浑浑噩噩地走回易空的屋中。
易空……已经死了啊……
我关紧了屋门,在易空的屋里打着转,指尖触过一样又一样易空的物件,想再寻到易空身上的暖意。
可,却怎么也找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