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空死后,寺中小办了丧事,因易空的尸身早已不知被敌军如何处置,只为他立了一个衣冠冢。
那日,我两眼酸痛红肿,用手拂落易空碑上的积雪,在他的石碑旁坐下,头倚着碑,仿佛靠在他的肩头般,眸眼中已流不出泪来。
那之后,我时而坐在他的碑旁,直至自己浑身冻得麻痹也不知晓,只是一味地想着与易空的往事。又时而独自一人行于山间,踉跄地走着,身着春时浅粉的衣裳,走过一个个熟悉的地方,只想寻到一朵桃花,哪怕只是一片桃瓣。
已然不知是何月何日,我刚出庙门,大雪又落了下来,润湿了我一身衣裳,山风凌厉地刮着,宛如锋刃般划过面容与身躯。我疲惫地拖着脚,在山林之中行走,还未冻结的清流边际,桃花粗大的枝丫之上,幽深静谧的山洞间,满是易空的身影,我一次一次朝他奔去,却一眨眼,便又弄丢了他。
不知何时,我到了望夕山山顶,不远处,又有敌军入了望夕县。可想而知,不多时,便又会朝青榔城而去。
我想起那些敌军对百姓的掳掠,想起他们以鱼肉百姓为乐的丑陋嘴脸,比那些来往青楼的风流公子还要令人憎恶得多。
我的手不由得握紧了腰间的佩剑,望着不远处那一片躺满了将士白骨的沙场,拔剑而出。
易空,我要完成你与玄雾师父的心愿。
我要为你报仇。
我离了望夕县,归至青榔城时,缕缕红带依旧悬着,随着寒风凄冷地晃荡。
军营大门忽地被人推开,一身青黑的劲装上,是一张憔悴的面容,一张让我愧疚不已的面容。
那男子关上门,转过身来,目光留在了我的身上,眸眼里闪着欣喜的光,“夕凌,你终于回来了。”
我朝秦珂轻轻点头,他赶上前来,想拉住我的手。我却不由得后退一步,避开他修长的指,连丝毫的触碰也不愿给予。
我咬了咬唇,终究还是道,“秦珂,对不起。”
秦珂明白了我的意思,眸眼黯淡下来,划过一丝痛意,收回手去,勾唇朝我笑道,“无妨,我待会便让士兵将这红布撤了。”
我点点头,心中的愧意再度被悲痛掩埋,眼角挂着的泪珠不住颤抖,几乎要落下。
秦珂转过身去,道,“随我来,你一个女子,不便住在军营之中。”
我知晓秦珂是不愿我逃婚的行为被军中的将士刁难,一言不发地对着他的背影点点头,便随他离开了军营。
到了客栈,秦珂刚送我入屋,便转身要离开,我忙上前,拦在他的身前。
我看着他的面容,手软了下来,两滴泪正于他的面容上拖出泪痕,眸眼中满是话语难以言说的苦楚。
秦珂见我拦在他的身前,匆匆拂袖抹了泪,笑着问道,“还有何事?”
我低下头,不敢再看他那张悲伤的面容,“我想去刺杀安福海,你可有办法让我混入安福海身际。”
秦珂猛地抓住我的肩头,我惊诧地看向他,他面上的泪又开始淌下,眉头紧紧地蹙起,“为什么想做这种事!你不要命了!”
我强装着镇定,将肩上他的手取下,回身走入屋中,“倘若你没有办法,那便罢了。”
“有”,秦珂走到我的身前,摘下他的佩剑,平举于我的身前,“让我代你去。”
我心微微有些酸痛,眸眼中却没有生出泪来,只是隐隐有几分不忍,抬手按下他的剑来,“我那般对你,你何须再如此待我。”
“我也不知晓”,秦珂苦涩地朝我一笑,又极快地抿住了唇,面上的泪落得愈发厉害,声音有些沙哑,“我只知道,我绝不会让你去死。”
我别过头,不忍再看秦珂的这副模样,语气平静道,“罢了,此事你无需再管,我自己来便是。”
“我不准”,秦珂单膝跪倒在我身际,抬首对着我的面容,手执着剑竖于地面,眸眼之中尽是执拗。
我冷目看他,“那你能帮我什么?”
秦珂身躯一颤,抿紧嘴角,面色阴沉,仿若上了一层墨色,眼里泛起一层泪光,“我能送你到安福海身边。”
“真的吗!”我遮掩不住心中的欣喜,蹲下身来扶住秦珂的肩,嘴角情不自禁地咧大开来。
“可这是有代价的”,秦珂起身,拽住我的手将我轻轻拉起,眉头微蹙,唇角艰难地勾起,令人觉到黄连般的苦,“你会丢了性命。”
我已经苦够了,也痛够了。
如今,我还怕什么呢?
“我不怕。”
安福海乃敌军首领,身边守卫不可胜数,戒备森严,故他发兵以来,还未有刺客伤过他一毫。但这安福海总归是饱足思淫欲之人,对酒色都极为贪恋,却从不愿接受任何下属的进献,向来都是亲自挑选抓来的民女,再经过重重的择选,才会送入他的府中。
身正不怕影子斜,安福海这般,便是身不正,才会日夜担忧有刺客来刺杀他。
秦珂所说的办法,便是让我混入被抓的民女之间,参加安福海选取舞女的舞魁大赛。
我通过秦珂派出的奸细牢卫,混入那囚满女子的府邸中,待三日后的舞魁大赛开始。
那府邸之中的女子,都穿着甚好的衣裳,妆容精致,屋子也极为干净齐整。只是她们的眸眼始终黯淡无光,面色也沉重得毫无血色,整日不见她们有分毫笑容,一味地闷在自己的屋中郁郁寡欢。
我见这景象,心头又增几分愤慨,却只能身着华裳闭目坐在屋中,静待三日过后。
屋外寒风喧嚣,素雪肆意倾洒,一条不知是何人的手绢,在风雪之中飘摇不定,却因被雪湿润,而无力垂落至地,再无动弹。
就仿若这府中,一个又一个似花一般的女子,凋零了瓣。
三日后,舞魁大赛开始,胜者沦为安福海的玩物,败者,则沦为他座下将士的玩物。
我望着自己身上轻薄的舞衣,嘲讽地勾起唇角,扶了扶发上的花簪,缓步走出屋外。
舞乐渐起,院落中的女子一一轮流起舞,却多半是舞姿无力软塌,毫无舞步可言,眼见便知她们对安福海的厌恶。
轮到我时,我上前,甩袖起舞,僵硬地勾着唇,手指装作不经意地勾开衣襟,露出身前的半片雪白,朝身周满面色相的敌兵莞尔一笑。
舞乐止住,我停了舞,见周遭敌兵那副心满意足的嘴脸,嘴角真正地勾起。
我行罢礼,朝自己的屋走去,佯装绊了一跤,手微不可查地将衣裳一扯,香肩半露地摔倒在地,嘴里轻哼了一声。
身边不远的敌兵忙上前来,将我从地上扶起,手放在我的肩头,渐朝我的胸口滑去。我匆匆朝他笑了一笑,便提起从肩头滑落的衣裳,朝屋走去。
进了屋,我忙拢紧自己的衣裳,颤抖着身躯又披上一件外袍,两手抱紧身躯,泪不受控制地模糊了眸眼。
易空,我一定能杀了他。
我推开一道窗缝,看着屋外那些敌军令人作呕的笑面,手紧紧地抓住了窗框。
如今,我已胜券在握。
安福海,我非杀不可。
裳舞弄袈裟,富丽堂皇的厅堂,摆着佳肴晚宴,觥筹交错,笑语欢声。灯烛曳动,映亮厅中的圆台,圆台之上绘一白莲,高雅清丽,却化不去这厅中的污浊之息。
我身披易空的袈裟,款款走入殿中,座上之人正大笑着,满脸横肉抖得厉害,一手拿着金制的酒杯,不时往口中倒下一口,淋得一身华贵无比的金袍满是。
安福海见我上次,先是一脸淫荡之笑,目光往下移去,却又忽地眉头紧锁,不悦道,“这舞女,为何披着件破袈裟?”
我袈裟之下的手握起全来,为那一破字心中恨意大增,却还是挤出满脸媚笑,朝安福海屈身行礼,“小女子这是在为将军您祈福,想祝将军早日夺得江山呀!”
“这小女子嘴还挺甜,舞罢有赏!”安福海一手重重地拍在椅上,笑声震耳。
舞曲起,安福海一边满面红光地望着我,一边不忘抓起身边的肉胡吃海塞,吃得满嘴流油。
我退后一步,至那圆台正中,媚眼朝安福海一抛,拂袖起舞。
薄纱杂着袈裟腾空舞起,掩了我虚伪的笑面,我眼角噙着泪,泪光间满是易空的身影。每一转,他都轻笑着,在我的身际,身后是望夕山的桃花。
望夕山上,他舒展开手,手中是我最爱的桃花,张着淡粉的桃瓣,散出一阵清淡的香,裹住我伤痕累累的心。
望夕山上,他将我打横抱起,在桃林间旋转,伴着纷落的桃花,笑得那般欣喜,颈上的佛珠,还在我手中紧紧攥着。
望夕山上,他扬起一手的水露,轻拍在我的面容上,嘴角噙着温柔的笑意,与我肆意玩闹,仿若世间的一切,都与我们无关。
望夕山上,他托住我的面容,一如既往地满面温柔,手指抹去我眼角蓄了不知多久的泪,唇角张合着,对我说着他还他在。
一场又一场的梦,在我眼前一晃而过,我想抓住易空伸出的手,却怎么也抓不住,只有身际的纱帘,轻轻擦过我的指尖。
身上的袈裟经不住我的舞,缓缓滑至地,露出其下轻薄的舞衣。
高座上肥胖的男子满脸横肉笑得更欢,殿中回荡着令人作呕的刺耳笑声,将那优美的舞曲也一并染得污浊。
我高拂起袖掩住我的头,手极快地抓住发上尖利的珠簪回身朝他刺去,眼角的泪终是滑落下来。
易空,你未完成的事,我来替你做。
我轻轻一跃,便跃至那安福海身前,将手中的珠簪插入他的脖颈间。周遭登时寂静下来,我踉跄地走下石阶,躺倒在那一身袈裟之上,咧嘴大笑起来,笑声在殿中回荡。
易空,我报仇了……我报仇了……
“来人!给我杀了她!”
剑光晃眼,朝着我的身躯刺下,我笑着,毫无痛觉,直觉到身躯逐渐绵软,再也无法动弹。
我感到浑身疲惫,眼忍不住要合起,将易空的袈裟裹在身上,觉到满是暖意。
漆黑之间,我看见易空朝我伸出手来,我欣然一笑,紧紧地握住了他的手。
易空,我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