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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袈裟隔天涯

2016-09-21发布 3229字

如此多年,娘一直不愿告诉我爹是何人,我也不想知道一个从未来找过娘的爹是何人。自小生于盈花楼,我也知晓这盈花楼的规矩。盈花楼老板与此县的县长乃表亲,盈花楼中若有逃跑的姑娘,不多时便会被满城的兵卫擒抓起来。纵是逃出了县外,身子不清白,手脚又从未接过什么重活,又能做些什么来维持生计。

可是让娘看着我受苦,我于心不忍。

我迟疑地点了头,紧紧地攥着娘的手,“娘,我带你一起走。”

娘眸中含着泪,欢喜地笑了,握着我的手,垂下眼帘摇了摇头,“凌儿,你随易空学了武功,定能逃出这盈花楼的束缚。娘什么都不会,只会成了你的累赘。”

娘将我揽入怀间,我拥着娘温暖的身躯,却又听见踏着木梯而上的步声,惊得站起身来。

娘起身,淡然地为我理好衣裳,将地上的一个包袱交到我的手中,拉着我到了窗前,“凌儿,该走了。”

我抬手擦干了泪,跃上窗口,夜风拂乱霓裳,明月洒光斜落,微微映亮了世间的物是人非。

窗外连绵的矮屋灯火通明,屋檐悬着的火红纸灯在风中曳动着,一盏一盏,花了我的眸眼。

我纵身一跃,出了盈春楼,侧过眼,最后看了一眼娘模糊的身影。

飞鸟鸣声在挂满金叶的林间晃荡,我枕着一地残叶,缓缓睁开眸眼,从冰凉的地上坐起身来。

薄雾渐被轻易穿过枝杈的阳驱散,我已然清醒,抱着膝头,茫然地望着山脚之下的望夕县,不知该何去何从。

我拿起身旁的脸谱,不自禁地咧嘴笑着,指尖擦了擦上面的尘土,眼前耳际又浮现出一片虚无。

“喜欢吗?”易空接过我手中的脸谱。

我依故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张脸谱,易空的手拿着脸谱在我眼前晃来晃去,我的眸眼便也随着它转来转去。

“喜欢,是吗?”眨眼间,易空已将脸谱戴在了我的面上,转身又拿了一个相同的脸谱,戴在自己的面上。

脸谱下,我看见他的眸眼闪着轻微的光,我看不见他的面容,却知道,他在对我笑。

我拿着脸谱看了许久,颤抖着将它戴到自己的面上,提起身旁吊着一串佛珠的长剑,朝山下行去。

佛珠相敲的脆响在耳畔响着,这佛珠依故在我的手中,只是不远处的庙间,那一身火红的袈裟,已与我隔了天涯。

烽烟迭起卷卷而上,湛蓝长空为乌黑的烟幕尽掩,丝丝淡蓝在浓烟中时隐时现。城门早是沙尘漫天,刀剑相交的光杂乱无章地现于斜阳之下,连城中,早也传荡着骇人的兵器相交之声。

我执剑立于山头,木讷地看着远处的刀光剑影,忽地闻见身后一声轻唤。

“夕凌……”

我怔住在原地,心中的欣喜无法言喻,却依故紧握着剑,一声不吭地立于山头,眼里却已经蓄满了泪。

易空……我好想你……

“夕凌,我知道是你,你为何不回头?”

我听着脚步声渐行渐近,浑身不由得颤抖起来,那日玄莫师父的言语又在耳中回响。

我咬紧牙关,大叫道,“别过来!”

“夕凌,你这是为何?”

泪顺着面容滑入口中,我含着满嘴苦涩,极为用力地咬着唇,使得自己不哭出声来。

我定了定神,眼已朦胧得什么都看不清楚,我嘶哑地喊着,为了掩去自己半带哭腔的声,“你与我本非一路人,你何必再来找我!”

最后一字出口,我抬手按住心口,十指连心,疼得颤抖,疼得我脸谱下的面容,早已湿透。

或许……或许我该去死……如此……你便再也找不到我了……

“易空,你于我,可有情意?”山风卷起我的衣袂,夕日半落,洒了一地红光,如同不远处刀剑造就的血泊般,刺痛了我的眸眼。

我不知晓,我自己在做什么。

我只是很想知道,一个答案罢了。

“这些日子,我一直在寻你。”

我的手被熟悉的指握在手中,我抬首,努力地想要看清那个模糊的人影,嘴角难以控制地咧着。

这就是你给我的答案吗。

我扑入他的怀中,摘下脸谱,伏在他的胸前痛苦流涕,从未有过地大声哭着,仿佛要将心中如此多日的苦涩全都哭尽。

“可……你是佛门中人……”

“是”,易空扶着我的肩头,将我推离他的身躯,后退一步,双手合十,屈身道,“阿弥陀佛,贫僧今日与姑娘相见,便是来与姑娘道别的。”

我听着他的话语,无力地跪倒在地,双手垂在身际,连颤抖也没了丝毫力气。

我跪着,身前的那个模糊的身影,却没有半分迟疑,回身离去,佛珠一声一声地撞着,一声一声,都在刺痛我的心。

“哈……哈哈……”我忽地仰面大声笑了起来,笑了许久许久,直到喉被流入口中的泪填满,再发不出声音。

我冷静下来,周遭一片宁静,宁静得可怕,连战场的打杀声,也归于宁静。

一切,都不过是我在自作多情罢了。

我跪地仰着面容,泪依故滑落双颊,在重重泪痕上胡乱地蜿蜒而下。

夕日西垂,血泊般的长空下残烟绵绵,血色映入我的眸间,我低下头,提起身边的长剑,任凭山风拂面带来阵阵刺骨的冷意,一味地朝山下,朝城门走去。

如此多年,我未免活得太过卑微脆弱。

我因身世处境,自幼便耻于见人,仿佛一踏出盈花楼,便会有人在背后指点议论。我娘生得姿色魅人,老板娘认定我可承她的姿色,便将我留下,还可省了从人贩子那购买女子的白银。

我独自在望夕山玩耍,与自己水中的人影谈笑风生,枕落花与飞鸟作伴,直至遇了易空。

那时易空十一岁,正是好动的年纪,不知觉中来到我的身际。彼时我正赤着脚在水中荡水,他扬起一手水露来,洒了我满身,我回头一怔,不知晓这个光着头的男娃从何而来。

我咧开嘴角,睁大眸眼有些欣喜地问道,“你是谁?”

易空露出疑惑的神情,似乎是在疑惑我被他泼了一身却毫无反应,反倒是满脸的惊喜,“我泼了你一身的水,你为何还对我笑?”

我微微侧首,不太明白他话中的意思,“不过是泼水罢了,会如何呢?”

易空伸手替我擦了擦一脸的水珠,双手合十笑道,“阿弥陀佛,施主心地善良,此生定能修得福分。”

“可人都说我出身盈花楼,将来必是个风月女子。故而在望夕县间,没有谁家的孩童愿与我玩耍”,我淡然地说道,眸眼紧盯着他的笑,久久难以移开。

他笑得真好看。

“出身何处又有何妨,既是无人愿陪你,我来陪你便是。”

那刻,他的笑便刻入了我的心里,再难笑去。

但,我一味将易空当作命里的全部,纵是错了也义无反顾。

可有谁,曾将我当做全部?

罢了,罢了。

无人愿将我当做全部,那我将我自己当做全部便是。

夜冷星稀,明月被层层浓云盖过,世间一时只余下了城中的灯火,与城外零稀的火光。

“一介女流之辈,也想上战场?”眼前男子剑眉紧敛,臂上尚还缠着绷带,微微透出些血渍来,可见其伤口之深。

我抬手握住剑柄,周围一列兵士立时阻在我的身前,长戟直指向我的面容。

我微微勾了勾唇,放了剑柄极快地屈身躲过锋刃,一手笔直落地,一脚半起托身,待撑住身后,我一腿横扫而过,无奈腿力不足,只扫倒一名兵士。见那长戟刺来,我转而打滚翻身,一手撑地抬起身来,飞起一脚直向另一兵卫命门,脚却被其紧抓于手,转眼又是一戟刺来。

“住手。”

身为将领的男子声音响起,长戟止于我的面前,与我乃是咫尺之间。我额上不由得冒出汗来,手一软,身躯便砸落在地。

男子移步到了我的身前,蹲在我的身前,一脸笑意道,“如此,你还要入我军营吗?”

我坐起身来,眸眼直直地盯着男子的面容,嘴角上扬,手指向身旁刚刚爬起的兵士,“我这不是,还要强于一个男子吗?”

男子收了笑,眸眼间忽现一种戾气,冷目望着我,“那我如何知道,你不是敌军派来的奸细?”

我敛起眸眼,眯成一线看着他,一边笑一边摇头道,“我从未想到,一军将领的胆子竟如此之小,你爱信不信!”

男子眉目里戾气收去,愤意登时取而代之,我觉到不妙,起身走出军帐,素白军帐于我手下扬起,在秋时凌厉的风间隆隆作响,我一身黑衣伴墨发飘扬风间,与夜色相融。

“此处不留人,自有留人处!”我飞身跃上城门,余下一句满是愤慨的言语。归至桃林间,我一碰面容,尽是早已冰冷的泪。

此世不公,佛又如何,我以善待人,何人来以善待我!

我戴上脸谱,凝望着远处还散着星点火光的沙场,手握剑柄,将剑拔出鞘外。

“啊!!!”

我斩着枝杈,斩下一树树本就飘飘欲落的残叶,落了我满身,我如昔日那般舞着,只是手中多了把剑,伤到的不再只是我自己,还有这桃树,与我想要伤害的幻影。

剑上佛珠撞着,发出声声刺疼我心的震响。我闭紧眼眸,在夜中舞着,直到精疲力竭,长剑从手中滑落,重重砸地。

桃林静谧无比,我平生第一回如此厌恶宁静,一旦宁静下来,我所有的痛楚便会散步全身,脑海心中全是伤痛。

我捂住耳,双膝跪倒在地,额随身躯向前,砸在地面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