层层纱帐间,我拂起长长的薄纱衣袂,面上极薄的素白面纱随舞而动,使得我上了淡妆的面容在曳舞的纱帐间时隐时现。长笛鸣,古琴奏,绵绵乐音绕梁而上,亦将我卷入其中,我闭上眼眸,心中一片空白,没有一丝一毫的杂绪,只是身躯随乐而起,微旋,折腰,舞姿轻柔。
三年悄过,我已成了盈花楼的舞女,幸得我舞姿容貌出众,又有娘相求,老板娘才准我只在台上跳舞,无需行接客之事,做一个冰清玉洁的女子。
一曲舞罢,满堂喝彩,我微微屈身,拂袖回身正想离开,却闻见身后一声男子的喊叫。
“姑娘生得这般姿色,来给小爷我敬个酒如何?”
我回身看去,一名衣装华贵的男子跋扈地将一锭白银丢在桌上,手中摇着一把染了墨竹的折扇,面上的笑容透着戏谑之意。
我移步走到台边,双手交叠腰际,弯起眼眸生硬地一笑,朝他微微屈膝,“小女子不会饮酒。”
“饮了,你便会了,”那男子负手行至我的身前,伸手端起我的下颌,一手扯下了我的面纱,笑得愈发无礼,“姑娘着实生得动人。”
我恼了,夺过他手中的面纱,回身快步朝后院走去,想快些离开这是非之地,是非之人。
男子横手拦在我的身前,台下那些平日中为我喝彩的男子无人敢动,想也知我身前之人是如何的身份,可我向来不吃这套。
佛曰,众生平等,他不过生得尊贵些许,何德何能强迫他人。
我将手放在他的臂上,用力下按,却不见它有分毫动弹,咬牙切齿地朝一旁移步,却又被他挡下。
我将手中的面纱砸在他的脸上,冷眼道,“你到底想怎样?”
“不过是一介青楼女子,还在这装什么清高?”那男子接下我的面纱,放在鼻边嗅着,另一手解下腰间的钱袋,丢在我身前,重重地砸在地上。清晰的碰撞声,使人得以听清楚其中的分量。
男子伸出手,面纱从他的指尖滑落,飘飘转转,不偏不倚地盖在了落地的钱袋上。男子勾着唇角,道,“如何,这些钱可够?”
“不够”,我板着面孔,将他的手看做一根碍眼的横梁,屈身从他的手下钻过。不曾想,却被他厚颜无耻地一手搂住了腰肢,腾空将我的身躯提起,只听见耳边他刺耳的笑,与他刺耳的话语。
“姑娘嘴上说着不够,其实心里却是如此心急吗?”
我用力地挣动着,却还是毫无还手之力,只能任凭他提着我朝楼上的上等房走去,一边的老板娘一见男子走了,忙弯腰拾起那钱袋,数着其中的白银笑得合不拢嘴。
我看着老板娘的那般模样,咬紧唇,不甘地掉了泪。
易空,易空,你在哪。
“阿弥陀佛,还请施主高抬贵手,放过这位姑娘。”
我听见那个声音,猛地抬头,朦胧的泪光间,红如烈火的袈裟灼痛了我的眸眼。我痴痴地望着那一抹艳红,捂着嘴,泣不成声,“易……空……”
我觉到男子揽着我的手与我紧贴着着他的身躯都在颤抖,耳边传来一阵阵极为讽刺的大笑之声,错杂着几句令人恼怒的话语,“在这盈花楼里,小爷我可还是第一回见到和尚。怎么?不好好守你的清规,来这盈花楼寻乐了?”
我极愤地看向男子那张可憎的面孔,趁他还未注意到我,侧身一脚着地,抬腿朝他的颈后重重砸去。
男子中了我的招数,脖颈吃痛地一缩,抱着我的手登时松了开来,我双手撑地,朝后一个空翻,稳稳地落在了易空的身际。
习舞的功底再添上易空平日里教我的武功,若非是他出其不意,又身怀了些许武功,我怎么会如此狼狈。
我躲到易空的身后,牵住了他的衣角,将额依在他的肩头,两手微不可察地颤着。
易空的面上戴着上次去市集时我与他一同买的脸谱,虽看不见他的神情,但可清晰看见他手中的佛珠在他指尖飞转,一颗颗佛珠,竟在他指尖流转间腾空飞起,连他一身袈裟,也在这无风的木梯间曳动。
“退后些。”
易空温柔的声响起,我浑身一颤,倚在他的肩头裂开嘴来,手攀上他的腰,紧贴在他的身躯上,“我不走。以你的武功,我无需动弹,不是吗?”
“好。”
我觉到身周一阵疾风忽起,缠绕在我与易空的身际,风声呜鸣间,伴着几道木窗晃动的杂声,与身前不远处的倒地之声。
风停了,我抬起头,松开手来走到易空身际,那男子瘫倒在地不能动弹,呼吸只是微弱了些许,并无何大碍。
佛曰,不可杀生。
楼下围观之人愈发多了起来,我有些慌了,紧抓住了易空的衣角,忽地一张脸谱覆在了我的面上,耳际是易空摄了我心魄的言语。
“我带你走。”
我勾住易空手中的佛珠,轻轻地点了点头,他便将我打横抱起,从木梯旁的一道窗口飞出,身后是一片喧闹的谈论之声。
腾空之际,我腰间的香囊与易空手中的佛珠相撞,不知觉中,已旋着两相交缠。待我们入了望夕山的桃林,易空便将我放了下来,我走了两步,觉到异样,这才发现腰间的香囊与易空的佛珠缠在了一起。
易空笑着解了佛珠,指尖轻轻地将我额前纷乱的发丝丝捋顺,“方才,怕吗?”
我觉到脸有些发烫,垂着头搓揉着衣袂,柔声道,“有你在,我怎么会怕。只是,你为何会在盈春楼?”
一阵风忽地刮过,在易空的身后卷落一片淡粉的春色,伴着他的笑颜,满目尽是动人的春意。易空伸手托住一朵落桃,放在我的手间,面上洒满了春阳的柔光,“你的舞,我一直在楼外看着。佛家之人不可入烟花之地,你应是明白的。”
我望着易空,双颊不知为何愈发滚烫,也不知他为何在我眼中这般美好,又记起方才我环住他腰时的言语,心绪登时纷乱不已。
冥冥之中,似乎我与易空,已不再是几年前的那般关系,那般情谊。
易空今时,已生得身板修长,眉目噬魄,发不知已几度剃度,终日看不见一丝墨色。他的指尖修长,平日里总勾着一串佛珠,笑却依故是儿时的肆意,不像有些佛门中人那般肃煞他人,也未像他们那般对女子敬而远之,与我走得极近。
我觉到,自己或是已触了大忌,佛之大忌。
我垂下眼帘,声音极轻极轻地问道,“那,我舞得如何?”
“好,极好。”
但若有这三字,我什么都不惧。
“易空,我已再三告诉过你,不许与她往来,你为何如此执迷不悟?”
“可……玄莫师父,夕凌是一个清白女子……”
“胡言乱语!你是僧人!僧人怎能与女子往来?师父教你的戒律都忘了吗!”
“师父,易空从未忘。”
“从未忘?从未忘你怎会练功练出了心魔!怎会受如此重的内伤!”
庙中参天的梧桐秋叶零落,一树树的秋叶,本是漫空的金景,动人之至,却随时日的推移,渐只余下枯枝败叶,在一阵阵针锋相对的话语间颤抖着落下。
我躲在梁柱后,听着后院的争吵声,眸眼惶恐地颤动着,捂着心口跑出庙门。
都怨我……害易空破了戒律……
都怪我……害易空受了重伤……
他诵读经书,他苦练武功,我都看在眼里,可我却……
如此多年,我与他每日在这望夕山上嬉戏,不知觉中,已对他生了情意。
我本以为易空于我无情,但如今看来,并非如此。
正因他于我有情,才会在练功之时走火入魔。我留在他的身际,自己欢喜快乐,却在不知觉中,扰了他如此多年的苦苦修行。
易空生于佛门,注定是佛门中人,我何德何能,去搅他的清修。
清醒些吧,夕凌。
我闭上眼,一道泪划过面容,片刻的温热,而后,便是许久许久的冰冷彻骨。
易空,就此别过。
我快步朝山下奔去,朝盈花楼奔去。入楼时,客正拥了满楼,或站或坐,或尊或平,布衣紫袍交相错杂着。
老板娘嗔怪我道,“你让妈妈我好等,你看这一屋的贵客,可都等着看你的舞那。”
我微微点了点头,颊边垂下的发掩住了泪痕。我朝后院走去,准备搽那胭脂水粉,着那所谓华衣,舞那受人爱慕之舞。
我实在看不清,我到底为何而活,若说是为那台下的几声喝彩,自是不可能。
我麻木地舞着,舞落了外裳,舞落了泪,淡紫的裳衣滑落在地,赢得了台下一声声欢叫。
我的泪流得愈发厉害,浸湿了面纱,浸湿了我的脸庞,满目朦胧间,只有易空的声音在耳边回响。
舞罢,我屈身离去,只余下及胸衣衫的身躯不由得颤抖,秋风瑟瑟,冷了我的身外,情意彻骨,凉了我的心间。
我走入自己的屋中,蜷着身躯木讷地坐着,忽地听见屋外急促的叩门声。
“凌儿!凌儿!”
我听见娘叫我的声音,忙启了屋门,见娘站在门前拭着泪,满面的妆容已被擦花一片,“娘?您这是怎么了?”
娘掩面哭倒在地,手抹着一面的泪,手中绢布已湿然湿透,极直地垂着,“娘拦不住他们,你明日便要接客……凌儿,你快走……”
我捂着心口瘫在门旁,头倚在门上,苦涩地笑出了声,抬眸不知该望着何处,只是想自己蓄在眸中的泪不那么快落下,不那么快让我觉到面上一片冰冷,觉到,心中亦是如此。
我顺着门框滑下,坐在地上侧过头,看着泪如雨下的娘,擦去面上的泪,将手放在娘的手上,对她咧嘴笑着,“娘,我不怕。我走了,您会受到女儿的牵连的。”
“凌儿,娘背着世人的骂名走了这一辈子,娘不能再让你如此……”娘托住我的面容,温暖的指尖不断地拭去我脸上的泪。
娘的妆容虽花了些许,容貌却依故是那般的动人,未曾显出过多少岁月的痕迹。娘的身姿窈窕,自小便被卖入青楼,我亦生于这盈花楼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