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纱杂着袈裟腾空舞起,掩了我虚伪的笑面,我眼角噙着泪,泪光间满是易空的身影。每一转,他都轻笑着,在我的身际,身后是望夕山的桃花。
望夕山上,他舒展开手,手中是我最爱的桃花,张着淡粉的桃瓣,散出一阵清淡的香,裹住我伤痕累累的心。
望夕山上,他将我打横抱起,在桃林间旋转,伴着纷落的桃花,笑得那般欣喜,颈上的佛珠,还在我手中紧紧攥着。
望夕山上,他扬起一手的水露,轻拍在我的面容上,嘴角噙着温柔的笑意,与我肆意玩闹,仿若世间的一切,都与我们无关。
望夕山上,他托住我的面容,一如既往地满面温柔,手指抹去我眼角蓄了不知多久的泪,唇角张合着,对我说着他还他在。
一场又一场的梦,在我眼前一晃而过,我想抓住易空伸出的手,却怎么也抓不住,只有身际的纱帘,轻轻擦过我的指尖。
身上的袈裟经不住我的舞,缓缓滑至地,露出其下轻薄的舞衣。
高座上肥胖的男子满脸横肉笑得更欢,殿中回荡着令人作呕的刺耳笑声,将那优美的舞曲也一并染得污浊。
我高拂起袖掩住我的头,手极快地抓住发上尖利的珠簪回身朝他刺去,眼角的泪终是滑落下来。
易空,你未完成的事,我来替你做。
一如往年的初春,嫩粉的桃花从还未生叶的深褐桃枝间生出,星星点点,于已遍覆了绒绒青草的望夕山上染出一片摄人心魄的清雅之色。
重重桃枝隙间,红瓦层叠,飞檐向空,一列石柱威严而立,传散出满含着禅意的浓香,与数年未变的古板诵经声。
我迈着轻盈的步子,朝露了半个头的寺庙奔去,不久便到了寺庙山门前。庄严的红门立在身前,我伏在门上细细地听了听里面的动静,未听见扫地僧的清扫声,便轻手轻脚地推开庙门,钻入庙间,又极快地合紧庙门,东张西望一番,见无半个僧人,便熟门熟路地朝内院奔去。
“易空——易空——”
我跑得飞快,慌里慌张地撞上了一个红影,抬首一看,白须宛如流云般垂于身前,袈裟之上,白眉老者唇角微扬,瘦削的手按在我的头上,慈祥的面容让我顿时心安下来,“玄雾师父!”
“小声些”,玄雾师父压着声道,双手合十微微屈身,面上的神色平添了几分孩童的稚笑,“跟师父来,师父带你去找易空。”
“恩!”我应声道,牵着玄雾师父的袈裟,欢喜地蹦跳着,随他走到一间掩着屋门的禅房前。
玄雾师父叩了叩门,轻声唤道,“易空,夕凌来了。”
“太好了!”屋门伴着一声欣喜的喊声打了开来,我忙上前捂住了易空的嘴,眼神慌乱地看了看四周。
见四处没有别的僧人,我这才舒了口气,用力地推着易空进了禅房,嗔怪道,“你又想被玄莫师父罚抄经文啦?”
易空挠了下头,半垂着头有些不好意思,勾着唇角笑道,“我忘了玄莫师父不让你进庙门了。”
易空笑得一如既往的好看,眸眼笑如一轮弯月,双唇勾似一叶扁舟,比我高不了多少的身躯上商还裹着一件青石颜色的僧袍,也就去了庙中师父身披袈裟时的庄严。
我揉了揉衣角,看着自己桃粉的薄纱衣裳,与脚上绣着春桃的绣花鞋,抿着唇角晃了晃头,觉得有些难过,“都是我不好,总是穿着这般衣裳来庙中,扰了你们的清规。”
玄雾师父揉了揉我的头,将他手中的一串佛珠挂在我的颈上,双手合十道,“夕凌,只要佛在心中,着装如何,并无大碍。玄莫甚尊戒律,避讳女色也是常事,不必太过在意,你放心与易空出去玩吧。”
我眸眼一亮,仰起头来朝玄雾师父欣然一笑,拉住易空的手朝外奔去。到了禅房外,我又放了易空的手,双手合十,咧着唇回过身朝着玄雾师父深深一鞠,“阿弥陀佛。”
玄雾师父亦双手合十,朝我屈下了身,待我起身,他便朝我挥了挥枝杈般的手,慈笑着送我与易空出了庙的后门。
春水早已化了冰,一股清流穿过桃林间,夹带着零落的桃瓣,顺着不见边际的桃林蜿蜒而下。清清的流水间映着桃树婀娜的身形,水中桃瓣与倒映的粉桃在水间流淌着,似乎将整条清流,都染成了云霞之色。
我脱了鞋袜将脚浸入清凉的流水间,俯身捧起一捧清水,抿唇偷偷一笑,两手一抬,便将满手晶莹的水露朝易空泼去。
易空正在一旁全神贯注地捞着飘荡的桃瓣,措不及防地被我弄湿了僧袍,低头看看布满了水痕的衣裳后,放在手中的手猛地抬起,带起一片水露,润湿了我披散在身的头发。
我一怔,咧嘴大笑起来,纵身跳进没腰的溪间两手一捞,不曾想却踩着脚底的石子一滑,身子登时朝后倒去。
“易空!!”我闭紧了眼无措地倒入水中,忙乱间不由自主地唤了易空,水花迸溅的一声巨响间,我的身躯忽地止了下来。
睁眼时,易空的面容近在咫尺,我惊恐地喘着气,望着易空的面容浑身瘫软下来,蜷着身子伏在易空的怀中,“易空……”
易空拂袖抹去脸上的水,高耸的肩头放松下来,口中舒了口气,攥着衣袖为我擦了擦一脸的水珠。春阳暖暖地从桃枝间泄出,落在流淌的溪流间溅起一片粼粼波光,易空浑身挂着闪烁的水露,在浅阳下咧嘴一笑,“怎么了?”
我伸手抓住了易空的衣裳,将头埋在他的胸前,小声道,“冷……”
耳边传来易空轻轻的笑声,我感到一只手在我膝后一抬,我便腾空起来,我稍稍抬起头,看着一树又一树连绵的粉桃,觉到心里似乎也是那般的颜色,心也似它们那般,在送暖的春风间颤着,曳舞着。
遇见易空,是在九岁时,时至如今,已有两年。
易空比我大上两岁,平日里同我一般好玩,总喜爱溜出庙门在这望夕山上到处游玩。我则是山脚下盈花楼中的人,平日里姐姐们总是忙着接客,无人来照管我,我便也乐得自在。闲暇时偷学着楼里最好看的柳月姐姐唱曲。唱累了,我便会溜出盈花楼,到夕瑶山上找易空玩闹。
但这望夕山上的夕山庙里,有个顽固不化的老爷爷,每次见到我便冷眼相对。我隐约也能晓得,他是看不起我们盈花楼,但只要我娘在那,那便是我的家,故而我最不愿见他用异样的眼神看我,每当他如此看我时,我便会对他做个大大的鬼脸,而后一溜烟地拉着易空跑出庙门,留他自己一个人在那吹胡子瞪眼。
“易空……都怪我戏弄了玄莫师父,害你又被罚抄经书了。”我难过地垂着头,手指在经书上画着圈,斜眼瞟着易空齐整的墨字,心里全是疚意。
易空抬起头来看着我,手指忽地探到我跟前,在我的鼻上重重地削了一下。
我忙捂住了鼻,睁大眼睛不明所以地望着他。
易空半掩着嘴笑了起来,揉着我的发道,“这是给你的惩戒之一,至于其二呢,就看你愿不愿来帮我抄这经书了。”
我一听他这话,忙连连点头,伸手夺过他手中的毛笔,把他的身子挤到一边,端端正正地坐在了书案前,提笔书写起来。刚写了一字,忽地转头对一旁托着脸看我的易空紧张道,“你可要看好外面啊,若是被玄莫师父发现了,那我岂不是要多抄一本经书了。”
易空手枕着头往后一倒,两腿叉成人字,慵懒地耸了耸两肩,“那可是你抄,和我有何关系?”
“什么!?你你你……”我拿着毛笔气得说不出话来,易空朝我吐了吐舌,便闭上眼安然地睡起觉来。我叹了口气,心里暗暗埋怨了几句易空的没心没肺,便提笔继续抄起了经书。一笔一划,都散出淡淡的墨香,缭绕在整个屋间,缭绕在我一身白裳周际,仿若要将那白纱满满浸透,染成浓墨的颜色。
我深吸一口气,感到身中全是沁人心脾的墨香,一笔一划流畅地书写着,手中的笔翩翩舞动着,似是一个翩舞的女子,不多时,便抄完了经书。
我揉了揉有些酸痛的手,转头看去,易空依旧睡得极熟。我在易空身旁趴下,托着脸看着他的睡容,不由得把脸凑近了些,去看他那微翘的长睫,白皙的面容。
不知为何,我缓缓凑近,翻过身来,小心翼翼地将头枕在易空的肩头上,闭上眼眸,嘴角噙着笑意,与一句话。
不明白,无论如何也不明白,我为何会如此想靠近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