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晚,萧璞母子从大智门火车站踏上了北去的列车。他们找了座位坐了下来。车上的人很多,也很热,苏雷站起脱了衬衫挂在衣帽钩上又坐下。萧璞掏出折扇,使劲煽着。她看着雷子脸上长了几颗青春豆,关切的说:“雷子,你脸上怎么老是疙丁疙瘩的,这样影响皮肤,将来不好说媳妇。”苏雷说:“没办法,遗传。你看咱爸的脸,年轻时肯定也长过豆,你不也跟了他?”萧璞生气了说:“咳!你这孩子,怎么顶起妈来了。你爸,那才叫男人呢!”苏雷反问:“哪我像女人了?”
萧璞不做声,看着雷子虽说不上英俊,却很有男子汉味道的脸,突然想到那天梅子对苏雷的热情眼神,问:“你是不是在跟小梅谈朋友?”苏雷望着车窗外闪过的灯火不耐烦地说:“没!”萧璞说:“没就好!妈就怕你跟她谈。凭心说,小梅这姑娘不错,可她家……”苏雷烦躁地顶了一句:“老娘!你罗哩罗连讲这搞么事!说点别的不行?”
萧璞一时无语,说什么好呢?她闭上了眼睛。列车已进入夜间行车,车厢里变得安静了,只有车轮碰击铁轨喀嚓喀嚓的声音。这有节奏的声音把萧璞的思绪带回了往事。往事如烟,挥之不去的烟云……
萧璞祖上是农耕之家。中国一向崇尚读书,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萧家亦如此。萧父叫萧金翰,在家行二,幼时就读私塾,民国后读过两年公学,也就相当于初中。有了文化,便不甘于务农,十六岁那年他进了县城,在一家马姓的染坊做了学徒。二十岁时娶妻李氏,生了一男二女,长女萧碧玥九岁时不幸病没,膝下只剩碧玺碧玉一双儿女。萧家一向重视教育,日子虽过得艰辛,但仍省吃俭用供兄妹读书。三七年,萧碧玺考上了南京金陵大学,萧父为供儿子上学,把属于自己名下的四亩半薄田过于四弟,于是他成了彻底的无产阶级。这倒成了件幸事,解放后划成分,他被定为工人,而四弟却被划为地主,为此吃了不少苦头。
三七年抗战全面爆发,不久南京失陷。萧碧玺和同学一起踏上了逃亡之路。后辗转到了重庆。若大的一个中国已摆不下一张书桌,萧碧玺毅然投笔从戎。民族危亡之机,国难当头之日,作为一个热血男儿,投身抗战,大方向选择没错。可他遗憾的是参加了国军。但话说回来,当时国民党是执政党,国民革命军也是抗日的主流军队。在许多青年人心目中,国民党是一个革命党。由于萧碧玺有文化,再加上作战勇敢,因而升迁很快。抗战结束时他的军阶已升至中校。
四六年秋,萧碧玺回家探亲,当他一身戎装,神采飞扬的站在爹娘面前时,二老高兴的热泪盈眶。三七年出走,四六年归家。十年征战,十年牵挂。十年离散,十年期盼。今天儿子毫发无损地站在了父母面前,而且戎装笔挺,英姿勃勃,肩头还闪亮着三颗梅花银星。
母亲抚摸着儿子说:“长高了,也瘦了,长黑了,也结实了。”父亲凝视着儿子肩头闪亮的三颗星星问:“这是什么军衔?好家伙,都三颗了。我见委员长的画像上也只五颗,再有两颗就赶上他了。”萧父感到特别荣幸,在他看来,萧家祖上还没出过这么大的官呢。
萧碧玺笑了,他自己也感觉到笑得有点苦涩。不是为父亲的无知,他心目中还没有任何嘲笑这个土老冒爹的意思,他是个孝子。第一次用了一个洋一点的叫法称呼父亲,原先他管父亲叫大。“爸!您老人家也是读过诗书的人,知道这么一句古话‘一将功成万骨枯’!又云‘将军黻绂血染成’。儿子的军阶不高,只是个上校罢了。人家老头子那是金星,五星上将,我和他差了好几级呢!如果儿子的军阶能赶上老头子,哪,就意味着咱中国永无宁日!军人领章上每一颗星的镶入,都渗透着敌人的污血,自己人的热血,还有无辜老百姓的鲜血。现在国共正在打内战,您希望你儿子用同胞的鲜血来染红顶子吗?”原来国民党军的军衔规定,最高军衔为特级上将,标志为五颗金星。其实这个军阶是只为蒋介石一人所设,如同皇上的皇冠,岂容他人窥视。所以萧碧玺才有如上的感言。
萧母笃信佛教,高兴地给菩萨上了三炷香。关切的问:“玺子!老实跟娘说,受过伤没?”萧碧玺笑道:“有娘天天为儿子烧高香,儿子毫发无损。这不,活蹦乱跳地站在你面前了,还问个甚?”萧碧玉眼尖,看到哥哥脖颈上有一条黑紫色的疤痕,赶紧说:“哎呀娘!我哥他受过伤,脖子上还有条疤呢!”萧碧玺瞪了妹妹一眼说:“你这妹子,大呼小叫个甚!军人效命沙场,哪有不磕磕绊绊的。小伤,叫鬼子的炮弹崩了一下。还好,幸亏戴着钢盔,一块弹片卡在钢盔上,没打进去。娘!您放心。你儿子命大,阎王爷不敢收你儿子去。”萧母念了声佛:“阿弥陀佛!是菩萨保佑你。”
萧母上来摸着儿子的伤疤说:“啧啧!这是要命的地方么。你小子不跟娘说实话。娘看看,别处还有伤没?”说着掀了儿子的衣服看,见儿子后腰上有一处暗紫的疤痕,心疼的唠叨说:“看看,这腰上还有一处?你身上有多少疤疤颗颗的,娘还不知道?这一定是枪伤,疤痕圆溜溜的。”萧碧玺见瞒不过去,轻描淡写的说:“娘,没甚!这块伤疤不光荣,所以也不好意思跟你们说。这是叫自己人误伤了。发起冲锋了,机枪手还在扫射,一颗子弹从后腰打进去,小肚子上钻出来,住了半个月医院也就好了。”萧碧玺说得轻描淡写,一家人听了心惊肉跳。
萧母生火做饭。北方人家是烧的土炕,一生火炕就热了,萧碧玺脱了军装放在炕头上。萧碧玉就穿了哥哥的军装去照镜子。她随手在衣兜里一摸,掏出一个证件,翻开了看,上面写着:姓名:萧玉成,军阶:中校。就问:“哥,你怎么改名了?军衔是中校,不是上校么?”萧碧玺说:“上校是刚提升的,证件还没换呢。”萧碧玉又问:“哥,你的字是不是取自成语玉汝以成?”萧碧玺说:“正是。咱们中国早已推翻了帝制,走向共和了,我还死抱着皇帝老儿的大印做甚了?抗战参军,我就自己取了个字,叫玉成。抗战虽然坚苦卓绝,但齐心协力一定会玉汝以成。现在抗战不是胜利了么!”
萧碧玉穿了哥哥的军服自我欣赏了一会,回头问:“哥,我穿了军装像不像男人?”萧碧玺见妹妹穿了军装倒有几分豪气,说:“妹妹长得大气,穿了军服倒像个女将军。不过,碧玉,你不觉得你的名字太俗吗?什么小家碧玉,大家闺秀的,现在提倡妇女解放。”萧碧玉跟着说:“就是!咱爹也是识文断字的,怎么尽给儿女们取这些又土又俗的小家子气的名字。我们班上有个女生,姓盛叫盛男,叫得多响!”萧碧玺离家时妹妹才七岁,如今她已经长成了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他看着妹妹很是高兴说:“碧玉,你也成大姑娘了,我给你取个字,单名一个璞字,浑金璞玉,天然美质,岂不美哉!”萧碧玉拍手道:“好哇!就叫萧璞。多响!”萧父不高兴的说:“你们可都是玉字辈的啊!”萧碧玺解释说:“璞字有个斜玉旁。”
萧母很快把饭做好了,是蒸莜面蘸羊肉稍子。这是晋西北民众喜欢吃的一种食物。萧碧玺许久没吃家乡饭了,尽情地吃了个狼吞虎咽,汗流满面。饭吃到一半,萧碧玺问父亲:“大!妹子字人没?”萧璞不懂,“甚叫字人了?”萧父说:“是问你许婆家没?”萧碧玺进一步解释说:“按照儒家文化,男子二十冠以字,女子及笄而字。也就是说,女子到了出嫁的年龄才取字。所以把女孩儿许配人叫字人,未嫁的闺女叫待字闺中。”又开玩笑说:“妹子刚才自己给自己取了字,显然是着急得要嫁人。”
萧璞羞得满脸绯红,打了哥哥一下,玩笑说:“哥,你好坏呀!我说你刚才着急得要给我改字呢,原来是急着要把妹子打发出去,你好独霸家产呀?只可惜咱家现在是穷得房无一间,地无一垄。为了给你凑学费,大把咱家的四亩半地过给了四大。”
萧碧玺对父亲说:“大!再怎么你也不能把地给卖了呀!我上学可以勤工俭学么。你以为你的这份工作靠得住?像这样的家庭作坊,早晚会被大工业的发展挤垮。到时,一家子去喝西北风?”
父亲说:“走一步,算一步。塞翁失马,安知非福?刚才你说你妹子的事,她还早呢,明年她还准备考师范。你呢?老大不小了,眼看就奔三十的人了,也该成个家了吧?”说着对妻子说:“他娘!你去托个冰人,说上一门好亲,趁他这次回家省亲,把大事给办了。”萧碧玺赶紧说:“娘!别听俺大的。不劳娘操心。什么时代了,还托什么冰人媒人的,现在讲究自由恋爱!”萧父不高兴的说:“你能自由一个也行。二十八九了,不也没自由上一个?话说回来,咱家虽算不上什么书香门第,却也是诗礼之家。你可不能去花街柳巷自由去!”
萧碧玺听父亲说到这个份上,拿过军服,从里边口袋里掏出钱夹子,抽出一张照片,笑着递给父亲说:“大,您看,这个儿媳妇可如您的意?”萧璞手快,抢过来叫道:“哎!哎!哎!我先看看嫂子长得咋样?嗯!还行!挺耐看的。”看完才递给父亲。父亲接过来一看,不高兴的说:“怎么!是个女兵?”萧璞斜瞅着父亲嘟囔说:“女兵怎么了?去年咱们这里过八路,有一队女兵呢。个个英姿飒爽,那才叫巾帼不让须眉呢!”
萧母正在洗碗,听说儿子找了媳妇,还有照片,慌着在衣襟上揩了揩手,接过照片仔细看后说:“我看行!闺女长得挺俊的。眉眼儿也和善。就是不该是女兵!”萧碧玺解释说:“娘,不是女兵,是女干部。人家也是少尉军衔,是护士长。”萧母说:“管她长不长,我瞧着顺眼,我看行!玺子,你也是,既找好了媳妇,这次回家就应该带回来,把事给办了。”母亲在儿女们面前总有一种亲和力,萧碧玺笑着对母亲说:“娘!我知道,您是抱孙子心切。不过,等下次回来探亲,说不定连大胖孙子一起给您抱回来。”萧母开心地笑了。
萧璞拿过哥哥的钱包翻看说:“哥,还有嫂子照片没?我看看是嫂子长得真好看,还只是上相?”萧碧玺说:“你是怀疑哥的眼光有问题?怎么说呢?你嫂子乍一看,没你好看,仔细看,比你好看。到底好不好看,自己去想吧。有句话说,情人眼里出西施。”萧璞说:“看把你美的,像是找了个天仙。自古红颜多薄命,我只希望我嫂子健健康康的比什么都好。”
萧璞从钱包里翻出一张三人的合影照来看。萧碧玺指着照片解释说:“中间这个是我结拜义兄,叫杨玉峰,是咱山西代县人,据他说是杨家将的后裔,人很讲义气。左边这个叫潘玉岩,是哥的同学,江苏高邮人,和哥一起参的军。我们三人结义,还被军中传为佳话,叫‘三玉结义’。说我们三个原本世仇,为了国家民族的大义捐弃前嫌共同抗日。”萧璞听不明白,问:“咱们萧家什么时候跟人家杨家,潘家结过仇?”萧碧玺指点着妹妹笑道:“看看,孤陋寡闻吧?没读过《杨家将》的书,还没听过杨家将的戏?”萧璞一想,笑了说:“哦!哦!我知道了。杨家将和契丹萧氏家族打仗的事,历史确有记载。可杨家和潘家结仇的事,那是小说家的杜撰。”萧碧玺说:“真假倒无须考证,反正演义出一段军中佳话,传为美谈。”萧璞和哥哥谈得投机,“哥,说不定咱家还真是契丹萧氏的后裔?”萧碧玺说:“从我们处的地理位置上看,有这个可能。”
北方人家,一家人挤在一条炕上睡。萧碧玺靠着父亲这边睡,萧璞挨着母亲那边睡,中间隔了二老,兄妹俩叽叽咕咕说到半夜。搅得二位老人也没睡好。萧碧玺在家只住了半月就归队了。谁知这一走,便和家人永别。萧碧玺从此再没能活着踏上故土一步。直到八九年后,海峡两岸关系有所松动,他的骨灰才由三弟潘玉岩携回大陆。萧璞接到哥哥的骨灰,灰盒上刻写了萧碧玺的绝命诗:“一别故土四十载,几度梦里告爹娘。孩儿身系黄土地,生不还乡死还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