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快开晚饭的时候,林正疆才被唐警官带着回到了监舍。两眼通红,手里提着两个沉甸甸的大食品袋。
进了门,看着大家直着眼睛看着他的样子,林正疆笑着跟大家打招呼:“我就说我的人缘最好,这大半天不见,你们都想我了吧?不过,我要认真的问一下:你们是想我这个人呢,还是在想我探监带回来的东西?”。
卜慌没有说话,监舍里的所有人都没有说话。因为,从卜慌强挤出来的笑容和他不自然的话语中,大家似乎看出了些什么。特别是他那双红红的眼睛。在一起住了这么长时间了,他林正疆什么时候这样过啊?
卜慌被唐警官叫了出去。
“今天晚上是监区例行的政治学习,时间是三个小时,一直到熄灯前才能下课。今天这堂课你就不要参加了,林正疆也不去。我知道你们两个关系好,你们在监舍里好好谈谈,好好劝劝他!”唐警官反常的严肃起来,看着卜慌,一本正经的说。
“唐警官,这林正疆到底出了什么事情了?我看他回到监舍的时候表情不对啊?”卜慌着急的问道。
“他老婆跟他来办离婚手续了。跟法院的人一起来的。”唐警官叹了口气,摇着头说。
“啊?真的离了?”卜慌大吃一惊。
“那还有假?你没有看卜荒的手啊?红红的,那是印泥,在离婚裁决上按手印时弄的!”
“唐警官,我是一名服刑人员,按道理讲不应该也不允许跟您这样说话。但我觉得您跟一般的狱警不一样,所以,有些话跟您说了您不要生气!”卜慌看着唐警官,一脸的真诚。
“嗯,我知道。有什么话就说吧!”唐警官点点头。
“我们是服刑人员,现在的监狱就是我们的家,您们监狱民警就是我们的家人。因为在这个地方,我们几乎二十四小时呆在一起,虽然身份不同,但感情还是有的,毕竟,我们都是人。林正疆还有一年多就要刑满释放了,如果这次减刑有他,不到半年也就该回家了。这个时候,他的妻子提出离婚,您知道对他的打击有多么大吗?作为我们心目中的家人,您们为什么不做做他妻子的工作?这么多年都等了,难道这几个月就等不了了吗?如果您们真的劝了、讲了,我想,他的妻子会考虑的,也走不到现在这一步!”卜慌说完,长舒了一口气。但他知道,作为一名罪犯,他的话有点重了,他在等着唐警官的训斥。
“卜慌,你错了。首先,你要明白一个道理:结婚自愿,离婚自由,这是《婚姻法》所规定的,别说我们是与林正疆非亲非故的人,即便是,我们也无权干涉。但是,念于林正疆的情况,包括监区长、教导员、肖副监区长在内的几名监区领导都在做林正疆妻子的工作。为了这件事,监区长甚至将在监狱罪犯心理矫治中心工作的妻子都动员到监区,做林正疆妻子的工作,但都无济于事。人家下定决心离,再怎么劝都没有用。在这样的情况下,我们还能干什么呢?我们已经尽力了,真的!”唐警官无奈的说道。
“那他妻子要求离婚的原因是什么呢?”卜慌不解的问。
“具体的我不清楚。这就是我为什么要把你留下来劝劝林正疆的原因。离婚是人生当中的一件大事,特别是对于你们服刑人员来讲,一个重要的精神支柱没有了,打击一定不会小。所以,你要好好劝劝他,事情既然已经发生了,再痛苦也没有用,好好改造,不要因为闹情绪影响减刑。现在还年轻,出去后好好干,找个老婆也不是什么难事儿。”直到这时,唐警官才露出一点笑容。
卜慌低着头没有说话。他在想,林正疆强颜欢笑的背后,应该是多么的痛苦?
“你也是离过婚的人,有这方面的经验和体会,好好劝劝他吧!”唐警官说完话,拍拍卜慌的肩头,下楼了。
在监舍门口,卜慌犹豫了半天才推门进去。他实在不忍心看到林正疆痛苦的表情。
但林正疆却好像没有什么,跟高风等几个服刑人员有说有笑,坐在乒乓球案子旁边吃着他的探监食品。
只是,看到卜慌进来,他马上低下了头。
晚餐过后,服刑人员们在狱警的带领下走进监区大餐厅,参加例行的政治学习。一个考核周期马上就要结束了,监区组织学习的频率逐渐频繁起来,时间也越来越长。毕竟,考试成绩决定着减刑,无论是监狱民警还是服刑人员,都相当重视。
在集合的时候,值班民警点了卜慌和林正疆的名。通知他们不要参加今天的学习,回监舍。
听到民警的命令,林正疆一愣。
卜慌心里有数,坦然的走出队伍,和林正疆一道回到监舍。
进了监舍的门,卜慌坐在床上,没有说话。林正疆则直接坐在了乒乓球案子上,低着头,摆弄着手指。
五分钟过后,林正疆的肩头开始抖动,然后是呜咽。再然后,他从台球案子上跳下来,一头扎进卜慌的怀里,嚎啕大哭起来。
搂着林正疆的不断颤抖的肩头,卜慌已经泪流满面。
作为一个离过婚的人特别是一个被离婚的人,他知道,林正疆此时内心的痛苦。而作为一名服刑人员,他更清楚,当心中的那份寄托和支撑他们能面对各种屈辱坚强活下去的唯一一根救命稻草没有了之后,那种极度的失望和悲伤是多么的令人悲痛欲绝。
哭了一会儿,林正疆的情绪逐渐稳定起来。他离开卜慌的怀抱,坐在卜慌的床上,低着头,不停的用餐巾纸擦着眼泪。
“怎么回事?”卜慌一边给林正疆递纸,一边小声的问。
“离婚呗,还能是怎么回事?”林正疆抬起头,苦笑着看了看卜慌。
“我以前听说过,你和你妻子从上小学起就是同学,感情基础深厚。她为什么要离婚?而且是在你马上就要出监的时候离婚呢?这么多年都坚持了,这几个月都坚持不了了吗?”卜慌不解的问。
林正疆擦擦脸,苦笑了一下:
“我和我的老婆是小学同学,一直到初中毕业,我们一直在一个学校、一个班。高中毕业后,我们都没有继续读,她去了她姐姐家开的一家超市当售货员,我开始学习修车。后来,我们顶着双方家长的压力,结了婚。结婚以后我们也很恩爱,第二年就有了我们的儿子。在十几年的婚姻生活中,她疼我、爱我、体谅我,即便我平时经常惹是生非,以至于后来犯罪入狱,她都未曾嫌弃过我。我犯罪入狱后,她一个人带着儿子,又当爹又当妈,还要挣钱维持两个人的生计,日子过得非常艰难。但是,没有放弃我,几乎每个月都带着大包小包的东西,领着儿子会来看我。说句实在话,凭我的性格,能在监狱这种地方好好的活着,并不断获得减刑,她们娘俩是我最大的精神支柱。”说到这里,林正疆又一次哽咽起来。
卜慌一边给他递纸,一边不解的问:“既然这样,她为什么在你快要出监的时候提出跟你离婚呢?”
“其实,在一年前我就有这个预感。她已经有一年没有来监狱看我了。我觉得奇怪,多次通过出监的同犯给她带信,打听他的下落,但一直没有她的消息。我的父母来监狱看我的时候,我也曾问起过这件事,他们也说不知道。因为我犯罪坐牢这件事情,我的家人特别是我的父母对我的妻子意见很大,觉得她没有尽到一个做妻子的责任把我管好,才有了今天的这个结果。所以,他们之间的关系并不好甚至到了老死不相往来的地步。”林正疆一脸无奈的摇摇头。
“那她这次来跟你说了些什么?离婚的理由呢?”卜慌继续问道。
“什么理由都没有,就是两个字:离婚!”
“啊?这么简单?你那没有看出点什么?”
“从走进探监室的那一刻起,她一直在哭,哭到我回监区。我总感觉到她有什么难言之隐。”林正疆皱着眉头,像在思考着什么问题。
“有什么难言之隐呢?再说了,离婚不说理由,法院的人就判离婚啊?”卜慌急了。
“哈哈,大哥,我们这些人离婚不需要别的理由:犯罪。你犯罪入狱了,人家嫌你丢人,不愿意跟你过了,可以离婚;你犯罪了,没有了抚养能力,孩子没办法生活,可以离婚。我不想离?那也地由得了我啊!”也许是卜慌的话确实可笑,正在痛苦中的林正疆也不由的笑了两声。
“孩子判给了谁呢?这是个大事情!”卜慌像想起了什么似的,着急的问道。
“她把儿子让给我了。按照道理来讲,像我现在这个状况,法院一般不会把孩子判给我,因为我没有抚养能力。但她知道我肯定舍不得儿子,所以特别向法院提出来把儿子给我。在我在监狱服刑的这段时间,儿子继续由她抚养。等我刑满释放了,她就把儿子还给我。”说到儿子,林正疆一扫刚才的颓废,竟然不由自主的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嗯,算她还有点良心!现在事情已经这样了,你心里肯定很难受吧?”见林正疆脸上有了笑容,卜慌也笑着问他。
“唉,难受是一定的。一日夫妻百日恩,别说这十几年的夫妻了。但我也想通了。老卜,我没有你们文化水平高,也不懂什么大道理,更说不出那些文绉绉的话。但我个人觉得,作为一名服刑人员,如果对方提出离婚的话,我们应该痛痛快快的答应,哪怕是再不舍、再难受,也不要在这件事情上纠缠不清。否则就是自私。”林正疆看着卜慌,认真的说道。
卜慌被林正疆的话吓了一跳:这孩子怎么了?是不是受打击太厉害了,说胡话呢?
“哦?你这个观点我到是第一次听说。不管有没有道理,反正我觉得挺有点哲学的味道!来,跟哥哥说说看!”
“我们因为犯罪走进了监狱,虽然失去了自由,没有了灯红酒绿的生活,但大墙内关押的都是跟我们一样的人。没有歧视、没有白眼、没有流言蜚语。最重要的是,不管吃的多差,我们大可不必为了一日三餐、为了一年四季的衣服和赖已委身的房子发愁。但我们的家人行吗?他们不行啊!特别是我们这些服刑人员的妻子,他们要遭受邻里同事的讽刺挖苦;要一个人在这个人心浮躁、一切向钱看且竞争异常激烈的社会中讨得一个可以维持生计的工作;要为了自己、为了儿女甚至为了父母的一日三餐劳心费神。她们是多么的不容易啊!特别是在春节、中秋这样的传统节日里,她们看着街上璀璨的灯火,听着周围邻居家里传来的欢笑声,是多么的孤独和无助......”说到这里,林正疆再一次哽咽着说不出话来。
卜慌无语了。他不知道如何劝说林正疆,因为他自己也已经泪如雨下。
“她们选择离婚,不一定是无奈之举,但一定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作为她们的罪人,我们有理由伤心,有理由难过,甚至有理由气愤,但我们没有理由不放手。你们文人有句话说得好:如果你真爱一个人,就应该在应该放手的时候选择放手,让他(她)去选择自己想要的幸福。算了吧,该走的留不住,不想走的赶不走。”林正疆说完,感叹着摇摇头,走到床边,拿起那本永远都看不完的《平凡的世界》看了起来。
卜慌也笑了,笑的却是那么无奈。按照唐警官的吩咐,他是来做林正疆的工作、劝说林正疆的。万万没有想到,被这个平时吊儿郎当、玩世不恭、满嘴没几句正经话的林正疆反而给自己上了一课!
这个时候,他想起了自己的前妻,想起了当她说把儿子和自己的父母接到家里时他卜慌暴怒的神情,想起了两个人说话时他那种不冷不热的态度和充满了讽刺、挖苦的话语。一股发自内心的愧疚和隐隐的痛涌上心头,眼泪再一次滑出眼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