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言最近很苦恼,连白吃白喝、游手好闲都变得了无乐趣。
自从那天倒霉遇见那个莫名其妙的白衣老者,他的逍遥生活似乎到了头,这可是做惯自由国君主的人绝对无法忍受的。
老头临别说得很清楚,要他一月后到陆海迎听候指示,这不是等于把酒言给发配了吗?!他自由民一个,既没偷又没抢,打也没打着,骂也没骂成,至于一下子给发配万里之外吗?不带报复这么狠的!
等等!还“步行”!?这老王八真是要了酒言小爷的亲命喽!那陆海迎离仰天城即便直飞都有两三万里!真要让小爷顺着盘龙山一圈圈绕去陆海迎,还不如干脆捆上双翼手脚从崖顶踢下去的快!
酒言越想越气,找了所有自己会的不会的、懂的不懂的骂人脏话都用在那老王八身上。可他开口不久就越骂越没底气,越骂声音就越小,最后干脆变成了嘟囔。酒言可清楚记得那老王八的手段,万一他在附近偷听,要是真给他骂出来……想到这里酒言就一哆嗦。
还有另一件事更让酒言苦恼,苦恼到甚至要把头揪下来放在酒里泡泡。不是别的,就是那老头塞给酒言的书。按说一本书能有什么好苦恼?若是照那老头所说,二人有缘所以赠与一册什么厉害宝典,一般人都得乐癫!最坏情况——太高深看不懂、理解不了而已,怎么还会苦恼?可这“宝典”别说酒言,换谁都得发愁。一本根本没字的书……我说你丫的是不是老糊涂拿错了?
酒言那夜在雪中当了半天冰雕,最后干脆成了雪人,过了一夜才解冻。本来也以为自己遇到了不得的大机缘,终于有世外高人见他与众不同,终于赐给一本只有自己能看懂的天书宝典、绝学秘籍——管它是什么——反复酒言跟火娘解释过不是自己偷得,纯属路上拾遗,才拿回来。他兴冲冲跑回“家”(落雪街头),临开卷他还特意探头探脑看小巷周围四下无人才忙不迭拿出来翻。
这一看就是一整夜,到第二日天明,酒言也不喝酒了,就盘膝而坐,一手拄腮,全没了往日的清静洒脱,连吐火灶都不去了。火娘以为他又去别家蹭吃蹭喝,自然也不会来打搅他。
直到日头西斜,酒言还在琢磨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难道老头当时给了什么窍门,自己没注意到?或者老头真拿错了(看老头一副疯言疯语,这种可能性不低)?可那老家伙的手段又确实厉害,就算小有得罪,也不该如此消遣自己啊?世外高人不都是心胸宽广的吗?或者是这书本身有特异之处,需要什么法门才能显现字迹?左想右想他也想不出个所以然。
酒言哪受过这罪,他那酒水浇灌大的脑子何曾受过这种折磨?一向心中了无一事的他,可没多少耐性。又一遍恶狠狠地翻书,几乎要把这本可恶东西巴拉碎了,仍然一无所获。酒言真想掷书于地再狠狠踏上一万脚,可高高举起的手又慢慢落下了。
要万一真是自己不得要领一怒之下毁了宝贝,那可太冤枉了!自己浪迹街头虽说惬意,可终究是八尺男儿,龙族的大好青年。如果这次抓住机会学得些手段,各家酒馆饭庄谁还敢小瞧他?也不知今后还能不能再遇到高人指点?无奈,这恼人的宝贝读也不是,扔也不是,索性重新将它揣好。酒言这才注意到天色已晚,起身拍拍屁股,拿一夜一日未动的酒壶饮一口,准备去解决肚子问题。
到了吐火灶,他依然心不在焉。火娘问他又哪里混饭去了,他只怏怏答没吃。火娘可极少见他如此模样,再联想这孩子跟书发生关系后,异常也纯属正常的判断。只觉得酒言要发疯写书,就劝慰几句“写文深似海、入行需谨慎”的话,让小二取些饭菜给他。
酒言边吃边想:这书恐怕我再多磨几日也难有收获,老头的约定我也不敢不去,怕小爷我这逍遥日子真要到头了!既然那老头准备让我替他跑腿,那跑腿完了这书到底怎么回事再找他细问也不迟。想至此处,一件恼人的事就先放下,他开始考虑怎么去陆海迎。
酒言从小在仰天城生长,同龄人都参军入伍了,他却不曾在外历练。虽然常在酒馆听来往食客谈天说地,但他从未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会行走四方,如今不得不出门,可还真是两眼一抹黑。
咋办?
正发愁,角落里一桌人的低声谈话引起酒言注意。
“听说了吗?鳏[guān]止的幺女也战死了。”
“什么!我刚回来没几天,竟然出了这事?”
“难怪最近几乎见不到老鳏了,偶尔撞见跟他招呼也没什么反应。”
“哎~老婆和几个孩子先后战死,这打击实在太大了!”
“上头不是顾及到一点,把老鳏的幺女调到云鳞城西南的龙盾军团了吗?”
“战魔族从哪出现又不是上头说了算。”
“光这半个月,这种事我听到不下十三起了。”
“战魔族骨头又痒了吧!”
“战祸再起,不知龙界又要有多少家带丧?”
“我们哥几个年轻时不是一起从死尸堆里爬出来的吗?你怎么一老胆子也变小了?”
“不是我怕了打仗,只是……只是希望我们的亲人孩子都能平安无事吧……”
“都怪我,好不容易又碰头,不说了这个了,来来来,喝酒喝酒!”
那几人口中的鳏止和他女儿,酒言也认识。多年未见,酒言对那个内向女孩的印象,还停留在扎小辫的儿时阶段,不想再听到她的消息,刚刚从军不久的女孩已经与唯一的亲人天地永绝了……
其实这种阵亡消息酒言从小到大听过不下百次,原来他只觉得距离自己很遥远,现在马上要孤身奔赴陆海迎——那可是龙魔两族交锋最频繁的前线——酒言再想想刚才听到的对话,脸色都变了。
目光游移不定的酒言忽然瞥见楼上挂着的利剑,猛想起火娘年轻时也曾是龙盾军团的战士。她虽不曾立下什么大战功,好歹随军驻防也算在外游历过,见识远超自己,出门去陆海迎的事问她准行。可火娘素来知道酒言好吃懒做、游手好闲,乍一问怕给她吓出个好歹,酒言也不好意思。
默默合计半天,临近打烊,酒言还磨磨蹭蹭没吃完,这都看在火娘眼里。平日酒言那吃喝下饭的速度真可谓风卷残云、猛龙过江,仿佛盘盘碗碗都得啃半个下去!今儿这到底是怎么了?于是火娘招呼小二收拾柜台,自己坐到酒言桌前。
先一伸手摸摸酒言额头,给满腹心事的酒言吓一跳!一看是火娘更呆住了,一时间也不知道该看哪,该干吗?这就让火娘心里更犯嘀咕了:这也没病啊?以前病了也是几瓮酒进去也好了啊?今天怎么茶饭不思,魂不守舍的,到底怎么了?
于是她问:“小言啊?你在我这混吃混喝十几年了,是我从小看到大的。你闯的祸还没火妈摆不平的。说吧,又怎么了?”
火娘这一番话,不但没问出个所以,却如一石激起千层浪。酒言心里从来由的一阵酸,眼中从没有过的热,胸中从没有过的乱,这让他完全不知道如何应付。
火娘的一席话就如同带他从小到大重新活了一回。如今真要远走他乡,才知道自己多不惜福!火娘对自己——十几年冷热寒暑、十几年情深意重——就是亲生母亲又能如何?
还记得小时候,火娘两口子见他可怜愿意收养他,可他天生不服管教,大大小小的祸事没少惹,街坊四邻都看在火娘夫妇的面子上没有为难他。后来火娘生下玲珑又怀上慧山,酒言却屡屡醉酒露宿街头,火娘每每带着身孕找他回家,他还出言顶撞。有次居然还借着醉意高喊:“我没爹没妈的孩子,要你管?老太婆别多管闲事!”
最后他图个自由清静,索性不回去住了,火娘好话说尽最后也只能任由他胡来。想到这些,酒言脸上火辣辣的烫。他忽然离席,躬身站好,对着火娘就是三叩九拜。这可把火娘惊得不轻!连店里众小二也看得呆了!
火娘疾走过来拉起酒言。
“言儿!你……你这是怎么了!?”转头又对看热闹的众人喝道:“看什么看?都散了!”
众人才交头接耳地散去。待到四下无人,火娘也不急于逼问,耐心给酒言打上酒,几大杯烈火下肚,酒言才压下心中纷乱思绪,对这个虽不是娘亲却胜似娘亲的“妈”一一道来。
火娘虽一女流,可能在自己的一亩三分地混出名声也不简单。她待酒言语毕方说:“言儿,我和你叔都是凡夫,只觉得你自幼不受常理束缚,若得善缘必有作为,却不曾想你能有如此大机缘,又来的如此早。原本我还想有我们一日就养你一日,待到我夫妇没于黄土,还有你弟妹相顾,总不会让你终老街头。现在你刚刚壮年,未入行伍,未曾于疆场磨砺身魂,就能看见那连我都不曾觉察的老者,可见你天资之卓越。若我所料不差,那老者至少是城主级数的大能,当今世上也是有数的强者!他能说与你有缘,乃是你绝大的福气!他交于你的事,定当是惊天动地、造福我族,功在天下的大事,你自当尽心竭力去办,不可推脱!他赐你一册无字书,当不是诓你。以他的地位、身份,或只为爱才。可惜我乃凡夫俗子,对此无能为力。但你切记!今后关于此册尽量不要对他人讲起,切记!”
一转念,火娘又鼓励道:“想我龙族子孙哪一个不是心怀以死报族之志,身兼横行天下之勇?你既然有别人所不能,就该及早动身。若将来能做出功盖天下的事来,我想你亲生父母也必以你为荣。今夜我就为你打点行装,明日你就动身出发。不论你在外游历多久,建成、建不成功业,只要我和这一家子还在,都是你永远的归处。”
酒言再也无法压制真情实感,紧攥火娘的手,几度哽咽。
临到离别,方觉得有千般话语未曾言。母子把酒相谈,火娘再三劝他歇息,母子却都一夜未眠。待得第二日赤阳初升,酒言头一次早早帮火娘将小店里里外外收拾个整齐。
刚起床的玲珑、慧山几乎没认出酒言——这哪是以前认识的大哥?不但角、尾、翼全藏起来了;以前从不修剪的长乱银发也扎成了一束;破衣烂衫也换成了父亲整齐的旧行装;还生平头一回吃大哥做的早饭!
二人连赞好手艺!姐弟俩边吃边问:大哥怎么忽然一夜之间改了性?收拾这么帅气难道是要讨老婆?还吵吵嚷嚷说要一起去看未来的嫂子。却听火娘说酒言即将远行,立时哭闹,颇为不舍,酒言也拥妹弟落泪。可火娘心坚意决,等三人说完离别的话,就拿出连夜整理的行装送酒言上路。
虽说行装,其实只有一锞【kè】囊,所需之物里边一应俱全,甚至还有火娘连夜亲自赶制的美食佳酿。临别时,店中伙计都来送行。附近邻里一听说火的“干儿子”要远走他乡、为族效命,纷纷将可拿之物赠与酒言,嘱咐多多小心,祝早日建功立业,待回来再一叙前缘。最后还是火娘,狠狠一抹眼泪,只简单道:“走吧!”
一句话,两个字,不知其中多少牵挂惦记!
有时候,把烂泥扶上墙的,不一定是炎炎烈日,而是爱、信任与鼓励混成的强韧黏合剂。
仰天城晚间的雪尚未落尽,天地苍茫。酒言于雪中跪下,对火娘行生母大礼,起身告别这十几年来于己有养育之恩的吐火灶。
经过十八年的放浪形骸,龙族青年带着沉甸甸的希望,迎风冒雪,踏上未知的漫漫长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