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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酒言

2016-08-28发布 3924字

雪,从高天之上,绒被似的云端旋落。月亮“怀蓝”的光芒,透过沉沉夜云,把雪花幻化成纷纷扬扬的蓝色光羽,给安眠中的群山大地,盖上一床神圣又轻盈的绒毯。

温柔唯美的画面,突然被粗暴撕破!

“老东西别跑!我保证不打死你!”

头生大角、手脚带刺、嚣张霸气的年轻人,一阵风似的窜出酒馆,裹着一团冰雪杀上当街。一群猝不及防的路人,被他撞得东倒西歪。

“火娘,酒言又发什么疯呢?”有熟客笑问。

“甭理他!”吐火灶女老板眼都没抬,继续埋头盘算今日营收。

出了店门,酒言四下怒寻。大雪纷飞的小巷尽头,只见一老者负手而立,笑盈盈地看着他。

“老家伙!你竟敢戏弄我!”

酒言大喝一声,当头就朝老者抡拳。什么尊老爱幼、同族情谊、和气生财,一概等干倒在地、出完恶气再说!

老者也不动作,酒言却登时心下大骇——他竟然莫名其妙就不能动了!白雪洋洋洒洒落下,酒言跟个冰雕似的定在街尾,除了圆睁的眼球,身体动弹不得分毫!他心里的想法一瞬千变:喝多了?见鬼了?做梦呢?……

不理会酒言脑中的乱七八糟,老者慢悠悠踱到酒言跟前,似是欣赏自己的作品,又好像看着难得的宝贝,摇摇头自嘲道:“若令尊令堂见你今日恶形恶状,必痛骂于我。”

说什么呢?老东西!小爷我自幼无父无母,用得着你来教训我?有种放开爷爷!我保证给你留几根不断的骨头!酒言心里发狠。可口不能言,他只能气鼓鼓地瞪着对方。

老者瞅他窘迫恼怒的表情,忽然莞尔:“像,还真是像。不过……这样吧。你看得见我,就是缘分。今日相遇,我便赠你一册,修不修得全凭你造化。哦,老朽方才忽生一念:一月后你须‘步行’去陆海迎,老朽有一事相托,还望小子不要失约。”

语毕,老者伸出右手去掀酒言身上破洞重重的衣襟。这下酒言慌了,醉意也褪了大半。他没想到今天倒霉遇到了个硬茬,不但满口风言风语,竟然还是个有断袖怪癖的变态!

酒言努力张开被冻木的嘴,含混问道:“里料干蛤蟆?”他原本想说——你要干什么——却被僵成了条条块块。

老头一愣,显然没听懂。不过瞧酒言斜着眼、努着嘴的滑稽相,他不禁无奈摇头耻笑。老者左手不知从哪变出本书,卷起来塞进“冰雕”的衣襟里,然后忽地消失不见。

漫天飞雪里,只余破空飘落的话:“未知来何处,权且酒中休。欲窥通天路,须向世间游……”

见酒言出去好久没回来,火娘不免担心。直到寅时,派出的伙计才在一个街区外把变成雪人的小地痞抬回来。烤了半天火,都快成香猪了,酒言还一身僵直。众人无法,只好将他独自摆在客厅,打算天亮再出去找大夫。谁知早上那冰块自己就解了冻,大伙这才七嘴八舌问起昨日那场闹剧。

酒言原是孤儿,自幼流落街头。因本名不知却从小好酒,故得了这么个像诨号不像大名的称呼。打小孤苦伶仃无家可归的他,全靠“街坊邻居”周济,吃百家饭、穿百家衣生长到如今。十八岁在龙族早该是建功立业的年龄,可这酒言依旧浪迹街头,天天灌得酩酊大醉。他昨天被雪埋之处,离往常混吃混喝的酒馆不过一街之隔,平时正是他睡觉的地方。

仰天城少有像他这样遵生梦死的家伙。好在龙族生命力极其强大,就算刚出生的婴儿被流放极北寒冥海,三天两日也绝不会因冻饿丧命。用酒言自己的话形容他目前的生活就是:“门室有人居,屋外皆我家”。这份“无欲无求、知足常乐”实在让关心他的人恨铁不成钢!

又是一个晴好日,天是帷、地作床、雪当被的酒言“起床”第一件事,就是拿起腰间系着的酒葫芦“醒酒”。猛拍两下酒壶抖不出半滴渣来,他也全不在意,显然习以为常。将酒壶揣回几乎里外通畅的裤袋,拿两把雪摸摸脸,一天美日子就又开始了。

酒言常混迹的酒馆吐火灶,老板人称“火娘”。她家卖的酒谈不上什么闻香可醉、酥酣绵柔,就一个字——“辣”!以龙族强悍的体魄,抿一口都快吐出火来,可见怎么一个辣字了得!火娘丈夫“承厚”,同龙族大多数中青年一样常年在外,只有她一人里里外外操持家务。

老板娘虽言语刻薄,却是热心人。开店多年,左邻右舍都当她是主心骨,加之心思机敏、行事大方,在仰天城这一方角落颇有人望。酒言自小受火娘恩惠最多,虽无血缘却权当她是半个妈,所以最常光顾的就是吐火灶。

晃晃悠悠又回本位,火娘也懒得管他。早起收拾打扫店铺,准备开张迎客。酒言“自觉”地取一碗热汤暖和暖和身子,不然天天以酒当饭就是金钢之躯也得朽掉。火娘这些年早对他那做派听之任之,每天第一件事就是叫小二做锅热汤,第一笼面点也总有酒言一份。

火娘有一女一男,分别叫“玲珑”、“慧山”,年龄尚小,每天俩姐弟都早早被火娘拎起来帮衬店务。这玲珑、慧山打小就与酒言相熟,只当他是娘亲捡的半个哥。哥姐弟三人围坐一桌,吵吵闹闹吃过早饭,玲珑、慧山就各忙各的去了,一天无话。

临近晚饭,酒馆生意又忙活起来,常来常往的熟客与日复一日在此混饭的酒言早就相熟。他们偶尔请店里给酒言送俩小菜,或白请一壶酒,酒言也听他们闲扯些大陆内外的见闻,昨日一切照旧。

临近关门打烊,店里忽然来了个白衣老者,不止衣白,须发皆白。面目慈祥、须眉及胸,颇有几分仙风道骨。进门略一扫视,背手缓步至一角落坐定。

奇怪的是,店中数人似都未察觉他的到来,小二也没接迎,更没人注意柜台后面酒架上那壶火娘口中的“镇店之宝”如何就到了那老者手中,原来的摆酒处却神不知鬼不觉多了一方锞【kè】金——这可是“吐火灶”半月的营收!

老者拔开塞子嗅了嗅,眉头微皱,先小抿一口,这一下就憋得老脸通红,随后大大长长的出了一口气。此人在角落独酌,拿那“镇店之宝”玩得开心,别人都好像无知无觉,有一位却把这一切都瞧在眼里——正是酒言。

那“镇店之宝”从小嗜酒的酒言可没少打主意,为此没少挨火娘掐打、臭骂,如今竟然落在这古怪老者口中,酒言自然心有不甘。而他在这店里也不是全无用处——他还兼职不要工钱的打手。

虽然生活在仰天城的龙族大都安分守己,可总有些酒品不佳的人喝醉了会寻衅滋事。火娘丈夫不在家,儿女又小,总不好让一女人家大打出手,店里伙计也不好对诸位衣食父母硬来,于是酒言就颇为自觉地当此大任。

他身高八尺,衣衫褴褛,数不清几处洞开,好在没露羞。酒言生得体白而健硕,从裸处看浑身似覆着一层若无还有的透明细鳞,宽大的翅和翼膜白得仿佛透明。尽管衣着不整,此君却面相俊朗,倒也不招人讨厌。尤其作为龙族特征的角,更是令不少同族赞叹。酒言刚成年却角根粗大,光滑弯角上有清晰红纹,纹路上流光隐现好像在深沉吐息,角下两道螺旋白眉过天苍入双鬓。虽然总是酗酒过度、终日浑噩,但一双龙目黑瞳净澈、精光内敛;鼻生得端正饱满;口如四字,上覆下载;下颌饱满宽阔;手足结实粗壮,尾如房梁。

不得不说此君生得好却太不懂规矩了。龙族寿命悠长,要判断真实年龄只能看角,年龄越大角越长。龙族化形只为生活方便,不然都显出本体,仰天城也盛不下几位。更何况龙族一成年,即便差个几百岁互相都以平辈相称,若显出角来,不但生活不便,还有倚老卖老之嫌。所以龙族社会最忌讳显尾露翅,这就如同大庭广众之下衣着暴露,最是无礼。酒言倒好!把能坏的规矩都坏了,还自得的很!

仗着天生粗壮结实,脸皮又厚比城墙,酒言这些年在吐火灶的兼职倒也做得有模有样。但酒言干这差事也落了个坏毛病——欺生。每遇生客总要揩油,也惹了些麻烦,好在火娘念他可怜从不曾为难于他。

方见那老者,酒言的坏毛病就又犯了。不过看老者出手阔绰,手段也颇为不凡。酒言一时不敢蛮干,灌了口今天白赚的酒,慢悠悠凑到老者桌前。

“老人家,小店经营多年,还从未见过自顾自就把本店‘镇店之宝’随便出个价自取来畅饮的。虽然您出手大方,可也不好坏了本店规矩吧?”

老者抬头瞧他一眼,似有几分诧异。

“我们这店快要关门打烊,此事就不与您多计较,却得告诉您这店里另一条规矩,免得下次因为不懂妨碍了店家。”

“噢?”

老者闻言淡道,抬手又独饮一盅酒,没再瞧酒言。这让酒言不快得眉头都跳了跳,不过该说还得说,这可关乎自己吃饭大计。

“你可知道我是谁?”

“不知。”老者的声音稳得像那盘龙山。

酒言哪有什么名声,要有,也是街坊四邻口中的恶名。他这么说纯粹是想吓唬老者,看老者不为所动,赶紧揭过。

“不知也无妨,但凡来咱这‘吐火灶’的客人,都晓得每餐赠小哥我点酒食,以示尊重。我在这‘吐火灶’坐镇二十年,还不曾有谁坏了这规矩。老人家您可听懂?”

“呵呵,这倒有些意思。小哥,那是你们老板娘?”

“是。”

“问问老板娘愿意给你加什么菜,添什么酒,我付就是。”

“老人家爽快!”

酒言一听这老者如此大方,高兴得转头就向火娘喊道:“火老妈!今天我小爷多照应你生意,临打烊还有人送大礼!这位老爷子说了:‘愿意给我加什么菜,添什么酒,他付就是’。”

火娘抬眼瞥了下酒言道:“坏小子你又喝多了开始犯浑?老娘我开店养家辛苦一天,快半夜的你还在这里作死!哪有什么客人?”

酒言大为诧异,转头一瞧,哪还有什么老者?空桌子一张!不觉心下大怒,于是才有了十里八街出名的小泼皮,雪夜追打长辈的精彩戏码。结果酒言连人家的胡子都没摸到,非但没能逞威风,还被人变成冰棍当街展览,这丢份可丢大了!

添油加醋一通吹,酒言把老头说到如何如何厉害,吐火灶众人明白他这是想找回几分面子,大家也不点破,安慰几句各忙各的去了。

众人散了,火娘揪着耳朵把酒言提溜到内间,把件东西往桌上一扔。

“咋回事?”

酒言这才想起昨天老头往他怀里塞书一事,而火娘是怕他昨晚睡着冻坏,加毯子时从其怀中摸到了这东西。

以火娘对酒言的了解,这个捡来的半个儿子只配跟酒桶谈情说爱,要哪天突然跟书发生了关系,不是病了就是疯了!

酒言脑子转得挺快,一瞅火娘面色不佳,心里立刻把昨天的老头问候了一千一万遍。老不死的,你好狠哪!居然拿有害读物诬陷我!小爷我这么洁身自爱、好酒不好色的良善青年……愤愤不平的酒言抢过书装作随手翻看,其实是准备趁火娘不备吞书消灭罪证。不过没翻两下,酒言就愣了。

这书从里到外光溜溜的,没一个字!